錦枭圖 - 第1章 九八
農歷一九九八年,冬。
最凍的時候已經過了,上頭陰雲還甸甸壓着,地上開始回暖,陽石縣的早市天不亮就開始漫起人聲。
離人市不到五裏的西街上杵着一排四四方方的兩層高老式筒子樓,早幾年這些樓還是很體面的,門是暗綠的防盜門,裝了貓眼,現下牆體剝落了白漆,半遮半露下面一層灰皮,綠色的鍍膜玻璃半開,窗框膩着一層油油的黑泥。
陽石縣緊黏着一線大城市宣義,正值大量外來人口四處流竄的時期,市內吃不下,全推向了周邊衆星拱月的小縣城,剛剛興起的商品房頂替公房,好點的房源銷售一空,只有西街的筒子樓無人問津,拖家帶口的住不了這麽偏僻的地方,有點身價的也不屑屈尊。
不到五點,其中一間朦朦胧胧透出點黃亮,去年過年殘存的窗紙被風吹動,輕呲兩三聲。
朱定錦從盆裏拾起濕淋淋的手,左右刮掉腕上的泡沫,去夠架子上的洗潔精。
瓶子上的一層廣告紙已經破損成七七八八的白毛紙皮,她往裏兌了水,用力搖了搖,等洗潔精在衣物上聚成指甲片大小,趕緊正過來,繼續搓洗。
洗淨了一盆積攢的衣物,她吃力地端起盆倒掉稀疏的泡沫,重新拎瓢從缸裏舀了幾潑水,淌過一遍衣服,一截截擰幹,直起腰往陽臺的竹竿上挂。
沉重的衣物壓得竹竿嘎啦亂響,朱定錦摘下橡膠手套,四處擰着水,這時口袋裏震動了一下,朱定錦忙把手放身上擦了擦,從褲袋裏掏出尋呼機,借着光照亮墨綠的屏,上面有一串數字,是姜逐的號碼。
姜逐是朱定錦交往了一年的男朋友。
姜逐外形是少有的俊秀,被星探一眼看中,簽在素有“巨型螞蟥”之稱的懷鈞傳媒集團,旗下彙集衆多知名音樂人,是著名唱片帝國,五大影視巨頭中占市場份額42.7%,近年也有部分歌手進軍影視,規模逐年膨脹。
幾年前的懷鈞集團瘋狂壓榨藝人,不把藝人吸幹最後一滴血不罷休,近年高層略有變動後,情況稍微好了一些。
姜逐還沒成為公司中光鮮亮麗的一員,仍在新人訓練班,偶爾會露個臉配合公司的一些宣傳,但做什麽都沒有分紅,每月只能領到公司固定的零花錢,但轉場跑腿亂七八糟的事都要從自己腰包掏錢,七七八八算下來,倒貼的錢只多不少。
朱定錦的經濟狀況比姜逐好一點,她手頭有點進賬,只是身為萬臻娛樂有限公司旗下的小藝人,非科班出身,憑張臉半路插隊,吃/屎都趕不上熱的,替身群演什麽都幹,召之即來揮之則去,別人殺青開趴,她殺——那不叫殺青,叫領盒飯,領完滾蛋。
出道快一年,還是在三流劇本裏晃蕩,接的都是雷中之惡的小角色,在戲裏什麽壞事都做盡了,棍棒針尖虎頭鉗,堕胎白绫冒名替,囊括了古往今來一切拆散有情人的手段,穩坐月老死對頭的第一把交椅。
大衆喜惡分明,每逢她殺青的那一集總是收視率的小峰值,觀衆對她的“伏誅”都是痛出一口惡氣,直叫死得好。
朱定錦的人氣一直不紅不火,風評也不好不壞,有人“恨屋及烏”将她列入黑名單,也有人可憐她運道不濟,盡接了讨人嫌的角色,年紀輕輕一個小姑娘,沒前輩指導,亂碰亂撞,過早把型定了下來。
一個未出道的歌手,一個十八線小演員,相遇機會很少,就算公司活動中碰見也不過是點頭交情。論起姜逐和朱定錦的相識,是在一年前古裝劇《沉水問情》的拍攝期間。
朱定錦跟劇組跑丞城外景,姜逐的公司旗下正紅的一哥程冠有個演唱會也在丞城,公司讓經紀人帶上幾個訓練班的小子去“見見世面”。
雙方一個城南一個城北,演唱會過去三分之一,姜逐被同伴打發出來買汽水,黑燈瞎火不認識路,繞了大半條街才找到一家亮燈的小賣鋪,遠遠看見城區有人鬧哄哄的在拍夜戲,他不敢打擾,搬着汽水回去坐了一會,又覺得後臺裏悶,出來沿路走到劇組周圍,往裏瞧了幾眼。
朱定錦剛演完一場,扮演的是個心腸堪比煤炭的小配角,接下來的戲是正主們互訴衷腸,沒她什麽事,她坐在場務旁邊,拿了個小鏡子卸妝。
姜逐安安靜靜站在路燈旁,看她一點點把又黑又重的一字眉抹掉,又抹口紅,左擦右擦,露出下面十八歲的臉,鼻梁挺秀,面容姣好。
早春夜寒風大,她又摸出雪花膏,扭開蓋子伸手去挖,雙手揉均勻了塗在臉上,非常小心地将蓋子上沾到的塗在手上,搓了搓手,呵出一口氣。
她擡頭問場務時,口音還有點南方水鄉的味道:“周哥,我圍巾呢?”
場務吃着八寶粥,唔唔了兩聲,将罐頭放地上,從旁邊扯出來一條毛線織的圍巾給她,拾起罐頭繼續稀裏嘩啦吃。
朱定錦把自己的腦袋包了大半,左右望了望,這一望,就和一動不動的姜逐看對眼了。
姜逐緊張地捏着自己的褲袋,半晌見她還在看自己,小心翼翼舉了下手,“你好”兩個字大概只有蚊子聽得到。
朱定錦頓了頓,也揮了揮手。
姜逐萌生退意,低頭抿緊了嘴唇,就要不動聲色轉身回演唱會,這時,朱定錦站了起來,跨過“攔路虎”,三步兩邊走了過來,路燈把她影子拉得越來越短,姜逐心越跳越快。
“小哥真俊。”朱定錦走到了路燈下,笑得很腼腆,“圈裏人?怎麽稱呼?”
她把圍巾拉到下颚,笑容明亮,這張臉有絲熟悉,想了半天,姜逐記起來是前幾日看到某個三俗電視劇,裏面一個專門壞事的小丫鬟就長這模樣。
“姜逐,懷鈞集團的。”姜逐輕聲介紹自己,又解釋自己的行蹤,“我們公司的前輩開演唱會……我來……出來轉轉。”
“朱定錦,萬臻的。”
“嗯,我看過你的電視劇。”
朱定錦就笑了,不好意思地摸臉:“惡名傳千裏。”
“沒有。”姜逐矢口否認,“你演的挺好……人也好。”
路燈昏昏然,朱定錦不時擡眼瞟他,抿着嘴笑,姜逐也有點不好意思,手心全是汗,就這麽無言了半天,後面劇組開始騷動了,一個個都在吆喝着“收工,收工”,朱定錦回頭看了一眼,小聲說:“我要回去啦。”
姜逐下意識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又燙到了般縮回去,也小聲問:“你有沒有電話?”
朱定錦搖搖頭:“沒有。”
這個時代的還夾雜黃天厚土的沉凝滞後,座機價格三千,手機更是窮溝溝裏沒聽過的玩意。
姜逐聲音更小了:“你有沒有地址……”
朱定錦開始掏兜:“有,我寫給你。”她從棉衣口袋掏出兩個紙團,一塊黏牙的糖,彩色發繩,劣質耳塞,最後才扒拉出來一支鋼筆。她低頭把紙拉平,将字寫得很大,努力不讓墨水暈得過分,最後疊好遞給姜逐,“公司分給我的地方,挺偏的,路不好走,你要是……要是過來,別挑雨天。”
姜逐嗯了一聲,接過草紙,看到她收回去的手腕上有一根紅線,心裏輕輕一動,忽然想起自己家鄉的話:遇到手腕戴紅繩的女孩子,說明好運臨門,她們身旁有神靈祝福。
“我真走啦。”劇組似乎有人喊了一聲,朱定錦把圍巾拉起來,急急忙忙趕了回去。
戴着紅繩的女孩的影子在路燈下越來越長。
姜逐低着頭,突然笑了一下,他收好寫有地址的草紙,伸手試自己臉上的溫度,壓下嘴角,半晌,又忍不住跺腳,嘴角不自覺翹得老高。
回到公司,姜逐養成了每天買娛樂報紙的習慣,四處打聽,密切關注《沉水問情》劇組的進展,這劇是個閑不下來的命,外景跑得不亦樂乎,就沒歇的時候。
過了一陣,訓練班的苗子們也有一批長熟了,上下包裝的同時,財大氣粗的懷鈞集團給他們每人配了一部漢字尋呼機。
姜逐拿到手機立刻去數存款,向訓練班的幾個同伴借了錢,傾囊去二手市場買了個有點毛病的數字尋呼機,把自己那部的背面貼了自己的姓名和BP號碼,寄去朱定錦的地址。他在郵局埋頭寫地址時,忍不住偷樂了好幾次,郵遞辦理人員是個中年婦女,接過單子笑眯眯問他:“是寫給小相好的?”
他紅了臉,擺手:“還……還沒。”
辦理人員福至心靈:“沒定呢?不慌,小夥這麽俊,女孩子家家跑不了的。”
他低頭說謝謝,出郵局的時候擡頭,天藍藍,冬陽熱慥慥的,空中劃過幾根交叉的電線。
朱定錦在一個月後領完了《沉水問情》的盒飯,拆包了門房裏的郵件,臉紅紅地撕下背面的號碼,當晚撥通了尋呼臺的號碼,向唯一聯系人發去了呼尋。
姜逐睡眼朦胧被振醒,開了燈看屏幕,像打了雞血一樣從床上坐起來,兩只手在按鍵上抖了半天,心髒如同被泥石流沖刷了百來遍。
訓練班沒有座機,兩人就在深更半夜跑去找外面的電話亭,在寒風中“滴”來“滴”去,朱定錦要還錢,姜逐忙說不要,朱定錦就沒再打過來,姜逐慌了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訓練班的老師叫他:“姜逐,外面有人找你。”
他茫然走出去,看見街邊鋪子旁有個人正在吃包子,梳着一個土氣的麻花辮,早晨天還有點涼,朱定錦穿着毛衣,看見他大幅度揮了揮手,拎着包子跑過來。
姜逐愣了好半天,心裏霎時炸開一團煙花,炸得他頭暈目眩,不知是高興還是心慌:“你……你怎麽來啦?你怎麽知道我在這的?”
就是怕她還錢,一直沒告訴她自己的地址。
朱定錦忙翻出紙擦了擦嘴邊的湯汁:“你說你是懷鈞的,懷鈞在宣義這邊,我就過來問問有沒有認識你。”
姜逐嗫嚅:“你運氣好,其實公司沒多少人認識我,我還沒出道……”
朱定錦笑起來:“是呀,我運氣好。”
姜逐被她一笑晃了心神,脫口而出:“那個CALL機……還用得習慣嗎?”
朱定錦點點頭:“挺好的。”她偷偷往訓練班的方向瞅了一眼,把一塑料袋的包子塞到姜逐手裏,“給你帶的小竈。”
懷鈞集團的訓練班一日三餐難吃無比,業界聞名,姜逐昨晚沒睡好,對着公司分配的豬食胃口不佳,熱騰騰的包子一入手,也顧不得事發後是什麽懲罰,狼吞虎咽幾口就沒了。朱定錦掏出紙給他擦嘴角:“塑料袋給我,我扔遠一點。”
姜逐配合地低頭讓她擦臉,距離貼得有些近,呼吸相聞,一直憋在心裏的話忍不住了,回味那些寒冬臘月從被窩裏蹿到外面的日日夜夜,話筒裏沾染鼻息的濕意和手心的汗,如鼓咚咚錘在他胸口。
他醞釀了下,鼓起勇氣,低低說:“你……你跟不跟我好?”
朱定錦手一停,不自然地捏緊了紙巾,聲音越說越小:“我哪裏不跟你好了……”
她把紙團往姜逐身上一扔,特別不好意思地轉身跑了。
九八年春,巨星還未荟萃的古舊歲月,年輕的愛情在宣義城破土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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