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 第1章
鄉間百姓素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今公雞才剛叫過頭遍,天邊仍挂着幾顆星星,這座隐藏在綿延群山中的小村落便已有動靜了,江家也不例外。
打破清晨寧靜的第一聲公雞啼叫的餘音尚且回蕩在山間,胭脂已經本能的睜開了眼睛。
時值初秋,早晚已略有涼意,可睡眼惺忪的她卻沒顧得上露在外頭被凍得冰涼的胳膊,而是熟練地掀開炕席邊緣,開了下頭幾層遮擋,熟練地從牆上因年久失修露出來的縫隙裏掏出來一個陳舊的小木盒。
天還有些暗森森的,偶然有風吹過,外頭樹木的枝葉便都刷拉拉的扭動起來,歪七扭八的影子映在窗紙上鬼魅一般,換作普通小姑娘只怕要吓哭了。
她卻不害怕,也不點燈,借着窗縫裏透進來的微薄晨曦,整個人都被盒子裏幽幽閃光的碎銀喚醒了。
清晨頭件事:數錢!
每次看到這個小木盒,每次見到裏面日益增長的銀錢,胭脂的一顆心就會砰砰砰跳的飛快,整個人都被一種極大的喜悅和對未來的向往所占據。
她緩緩吐了口氣,第無數遍的數着,“……十五,二十……一共四兩三錢銀子。”
這個數額的私房對尋常百姓而言已經不少,多的是人家長年累月見不到銀子,她不由得歡喜起來,一雙好看的眼睛也閃着光。
但很快的,這光芒就換成進一步的渴望和堅定。
不夠,還不夠。
胭脂狠狠吸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是勁兒。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完全清醒之後就将小木盒重新放了回去,又小心檢查幾遍,這才一骨碌爬起來,麻利的将那已經洗的邊緣泛白的紫色交領單襦裙穿上,系了腰帶,踩了鞋。
追逐時興的妝發什麽的,只是富裕人家的樂趣,普通百姓因要時時勞作,并沒有多少打扮的心思和本錢。胭脂只擡手将一頭黑壓壓的好頭發随意編做一股麻花,又将尾部吊于腦後。如此一來,額發、鬓發盡歸一處,辮梢兒也不礙事,正好做活。
收拾齊整之後,胭脂又習慣性的豎着耳朵往東邊聽了一回,公雞叫過第二遍後,她才數了不到十下,那頭果然響起來後娘隋氏裝模作樣的低呼。
“哎呦,肚子疼的緊,當家的,你快瞧瞧可是怎麽了?”
緊接着,便是江志大驚小怪的噓寒問暖。
并非每個人都是吃苦耐勞的,這隋氏便是個典範。
隋氏年紀雖輕,但卻是個十分精于算計的人,又生的身量窈窕,風/騷入骨,早就将自家男人迷得七葷八素,對她言聽計從,過門不幾日就将家中一應財産牢牢捏在掌心,便是幾十畝地的租子也是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算過的。每每胭脂做些什麽營生,她也必然要暗中挑撥了胭脂爹江志變着法兒的要些來貼補家用。
若不是胭脂多個心眼兒,将那些活計明面上一份,暗地裏一份的做着,莫說四兩三錢銀子,就是四十三個銅板,怕也攢不下!
貪錢愛財也就罷了,偏偏她又格外好吃懶做,但凡稍微動彈些就叫苦連天。
江志自诩讀書人,又是秀才的兒子,那是萬萬不能勞動的,不然就是失了讀書人的體面……
胭脂趕在公雞叫第三遍之前直接推門出去,先去廚房裏拐了個彎兒,将昨晚泡發的一紮幹菜切成碎末,又舀了一點面,慢慢用筷子打的似散非散擱到水裏,弄了個疙瘩菜粥熱着,便去趁這個空檔喂雞鴨。
東屋的動靜漸漸低下去,不多時江志披着一身鄉下不多見的長衫出來,沖胭脂招了招手。然而不等他開口,胭脂就面無表情又語速飛快的說道:“飯我已經做上了,雞鴨也喂過了,等會兒便去撿柴火,且叫她不必再費力喊叫。”
江志面上就有些尴尬,不過很快就被女兒的态度弄的惱羞成怒,面露不虞的道:“她再怎麽也是你的長輩,如今她懷了身子,你做出這副模樣給誰瞧?”
這個驢脾氣,真跟死了的她一模一樣,何曾有過一點溫柔小意的樣子?
話音未落,隋氏就已經在裏頭嬌滴滴的咳嗽了聲,仿佛十分弱不禁風似的勸道:“當家的,快別這麽說孩子,倒叫我心裏難受。”
一強一弱對比鮮明,江志越發不忿,指着胭脂呵斥道:“聽聽,你自己聽聽!”
胭脂忽燦然一笑,“可不聽見了麽?哪一日不聽個十遍八遍的,只她老人家從進門就難受,一直到如今,想是大病,還是趁早治治罷。”
說完,也不管氣的倒仰的江志,去廚房胡亂喝了碗疙瘩湯,背上竹筐就上山去了。
長輩?她也配!我娘早死了!
雖已入秋,可秋老虎也厲害得很,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胭脂的額頭已然微微見汗。
小蓮村兩面環山,中有數條小河經過,雖沒有什麽典故,可山清水秀、清麗柔美,看來也有幾分賞心悅目。
路邊開着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花,細小的花瓣在晨風中輕輕抖動,在綠葉和露珠的襯托下顯得尤為嬌俏可愛,大姑娘小媳婦們見了總愛掐幾朵簪于鬓邊。可胭脂卻不敢停,更無心欣賞,只瞅着東邊若隐若現的魚肚白,心中飛快盤算着。
茉莉花花期不長,結實期更短,再過些日子,恐怕轉遍整座山頭都找不到多少了,她須得抓緊時間……
銀子,她需要銀子!
小蓮村并不盛産茉莉,胭脂也不過是去年無意中發現了一小片,聯想起曾看過的一本爺爺不知什麽時候收來的冊子,這才偷偷做起了買賣。
時人對茉莉的印象也不過觀賞,或是做些個香露之流,再者秋後收根入藥。但小蓮村茉莉不多,搜集起來費時又費力,百姓多的是其他賺錢的法門,自然不将這點放在眼裏。
可對胭脂而言,卻幾乎是天上平白掉下來的銀錢。
茉莉花開之後結出的黑色籽實中可剖得細膩白色粉末,潔白無瑕,自帶芬芳,稍作加工後便是一品上等脂粉!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
大慶朝到現在已歷經三任帝王,因老皇帝崇尚節儉,連後宮妃嫔也少有奢靡,珠寶首飾不多見,胭脂水粉更不敢張揚。更兼後來又出了一位什麽貴妃,天生麗質,唯恐胭脂污顏色,對水粉之流尤為不屑,而皇帝偏偏獨寵她一人,傳為一時佳話。故而貴妃言行舉止引得後宮、民間紛紛效仿,衆多男女都竭力表現得對妝品不屑一顧,許多商鋪更因此關門、改行。
後來幾經周折,貴妃稱後,其子登基後為表孝道更加推崇,又正值對外用兵之際,國庫空虛,這方面的開銷就越發的少了。
如此這般的幾通折騰下來,胭脂水粉一道越加蕭條,不光賣的少了,做得更少。百十年過去,原先那批手藝人差不多死絕了,竟也導致許多方子和制法失傳……
也就是幾年前先帝駕崩,當今登基,覺得有些矯枉過正,這才漸漸開始恢複元氣。
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甭管什麽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打壓後想再重複昔日輝煌,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不僅商戶拼命積極搜羅原先的配方,就連好些人家也都會私下自己擺弄,不過到底工藝有限,市面上的成品十分參差不齊,不然胭脂這茉莉粉,還真就不是那麽好賣……
日曬容易損傷品質,所以不管是采集花瓣還是花粉,都要趁着天還沒正經大亮的時候進行,所以胭脂才起的這麽早。
小蓮村東面的小蓮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民們大都剛會走路就會爬山了,各條小路熟悉的很,出入自家後院一般的來去自如。
胭脂壓根兒不必盯着腳下,就這麽熟門熟路的撥開兩側叢生的雜草和野花,在灰蒙蒙的天色籠罩下蜿蜒而上,一雙眼睛不住環顧四周,希望能多找到幾株遺漏的茉莉花。
露水正濃,很快就打濕了鞋尖、衣擺,沁出幾分涼意。有被驚動了的蟲鼠兔子在草叢中竄來竄去,樹杈上還有早起的鳥兒叽叽喳喳的叫,倒像是唱曲兒似的。
胭脂擡頭看着樹上的鳥兒,而那灰突突的鳥兒也歪着腦袋看她,過了會兒,黑豆似的眼睛眨了兩下便撲棱着飛走了,只留下一條空蕩蕩的枝丫在空中搖擺,胭脂不自覺笑出來。
誰知又走了沒幾步,背後竟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胭脂本能的一驚,手中下意識抓緊了來時路上撿的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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