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琳瑯 - 第135章
【宿羽和魏雪聲】
一大清早, 吵鬧聲從隔壁院子傳過來。女子的怒斥聲、旁人的笑聲夾雜著些哭啼聲,不體面地飄進鄰宅。
宿羽站在院子里朝隔壁的庭院望去,想從那些嘈雜聲中分辨魏雪聲的聲音。
祖父輕咳了一聲:“青翼,做自己的事情。”
“是。”宿羽立刻轉回頭,踮著腳尖去晾曬籃筐里的草藥。這些架子對現在的他來說,還是太高了。
不多時, 宿羽的父親和母親從屋子里出來。宿羽的父親和祖父都在太醫院當值, 每日同行去太醫院。
宿羽跟在母親身邊,送父親和祖父出門。
祖父回頭叮囑他:“今日白天在家里要把書看完。”
“我昨天晚上已經看完了。”宿羽說。
祖父有些意外,高興地摸了摸宿羽的頭,讚賞地點頭,同時又說:“夜里費眼睛,以後還是白天看 醫書, 不傷眼睛,遇到不懂的還能隨時問你爹爹。”
宿羽乖乖地點頭說好,實際上他並不覺得那些醫書有什麽難,分明一目十行掃過去, 簡單得不得 了。
母親將藥匣遞給父親,父親和祖父邁出了院門。宿羽立在母親身邊,目送祖父和父親走遠。
他望著父親和祖父的背影,稚氣漆亮的眸子里一片向往。他仰起臉望著母親,語氣立誓般信誓旦 旦:“母親,等我長大了也要去太醫院當值,要做最厲害的院首!”
母親慈愛地牽起他的手,一邊牽著他往回走,一邊柔聲詢問:“只要青翼喜歡,就一定可以的。”
“我喜歡!”宿羽稚嫩的聲音擲地有聲,“沒有比救死扶傷更了不起的事情,只要想到能夠救 人、解除病人的痛苦,我就會好開心!”
“好。”母親笑著拍了拍的肩膀,又呢喃句:“真是隨著賀家人的性子………………”
隔壁鄰宅突然一聲尖叫。
宿羽聽出來是魏雪聲的聲音,他頓住腳步,皺著眉望向隔開兩個人的高高院墻。他不解地 問:“母親,魏夫人為什麽總是欺負雪聲妹妹?”
“魏夫人心里不痛快。” 母親並沒有解釋太多。
可是宿羽知道一些原因。他聽魏雪聲說過一些。魏家老爺原本是個大官,這幾年接連被貶又遭人 落井下石,魏家的日子——落千丈,這日子不舒坦了,魏夫人受不了就要發泄出來。所以才苛待魏雪聲 母女,畢竟只是小妾和小妾的女兒,主母對其打罵出氣並不算什麽。
宿羽繼續去晾曬草藥。各種藥材展放著,被溫暖的日光照出不同的苦香。
宿羽深吸了一口氣,讓藥草的香氣把自己圍繞。一想到這些藥草都可以治病救人,他就覺得這些 東西都是珍寶!別人覺得苦臭的味道,他卻覺得是人間至香!
隔壁魏家逐漸安靜下來。宿羽走到墻根下仔細聽了聽,都沒再聽見響動,這才松了口氣。
忽想到什麽,他小跑著去了藥房,踩著木梯在一個個小抽屜里翻找著,最終找出一瓶藥。他笑起 來,將藥握緊。
“青翼。”
“就來!”
母親在外面喊他。
“母親要去買些布,青翼有什麽想要的嗎?”
宿羽想了想,立刻亮著眼睛說:“母親能不能幫我跑一趟萬書樓?《傷寒伊記》的下篇我一直沒找到。父親說那里可能有!”
母親笑著瞪他一眼,先嗔一句“小書呆子”,再說:“知道了,會幫你問的。這家書閣沒有,就 去別家給你找!”
“多謝母親!”
宿羽高高興興地將母親送出家門。他關上院門,小跑著回家,拿了本醫書出了後門,坐下檐下看 書。每看上幾行,就要擡眼望向魏家的方向。
魏家的後門被推開的那一刻,宿羽立刻站起身迎上去。
魏雪聲一點也不意外宿羽會在這里等著她。她小跑著溜進宿家後院,直奔宿羽而去,直接撲進他懷里。
宿羽趕緊抱住她,皺眉問:“她又打你了嗎?”
魏雪聲在宿羽懷里小聲地哭了一會兒,仰起一張哭花的小臉,哽咽哭訴:“哥哥,好疼的。”
宿羽心疼得不得了,牽起她的手,將人領進屋里。“打你哪里了?又是掐你胳膊和腿了是不 是?”
魏雪聲哭著說:“還有背。”
她自己解了外衣,乖乖趴在宿羽的枕頭上。一看她背後的鞭痕,宿羽懵了一下,眼圈跟著泛紅。
“她怎麽能這樣!”宿羽壓了壓氣憤,拿出攥了小半日的藥膏,仔細給魏雪聲塗抹。他溫聲哄 著:“這個藥很好用,一會兒就不疼了。”
藥膏覆在傷口上,疼得魏雪聲一抽一抽地哭,大顆眼淚一顆接著一顆砸在宿羽的枕頭上。
宿羽心疼極了,低下頭,輕輕給她吹著。
魏雪聲背上觸目驚心的鞭痕,好似也在他的心里印下了傷痕。
魏雪聲哭了一會兒不哭了,她貼在枕上轉過頭,對宿羽笑。“哥哥,我不疼了。”
她滿臉都是淚,嬌弱的唇上還有被她咬破的痕跡。這個樣子的她擠出來笑臉,說這話一點也沒有說服力。
宿羽抿著唇,也勉強擠出笑臉。
“哥哥,我希望快點長大。”
“長大之後,你想做什麽?”宿羽問。
魏雪聲卻並不知道。她說:“我只知道長大了就可以離開魏家了。”
她又彎了彎眼睛:“我知道哥哥長大了想做什麽。哥哥想做醫術天下第一的大神醫!”
宿羽一本正經地搖頭:“醫者哪里有什麽第一第二?只要能治病救人,都是好的醫者。”
魏雪聲傷口上的藥逐漸吸收了,她坐起身來穿衣服。宿羽瞧著她的頭發亂七八糟,走過去幫她重新梳頭發,給她紮了兩個小揪揪。
他從抽屜里拿出兩根粉色的頭繩,綁在她的小揪揪上。
魏雪聲眨著眼睛從鏡子里瞧,開心地誇讚:“哥哥眼光真好!買的頭繩好好看!”
“你等著。”宿羽出去了一趟,再回來的時候,給魏雪聲拿了些甜點。
魏雪聲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吃了滿嘴的芝麻。
宿羽笑。
魏雪聲不知道他笑什麽,可見他笑了,她也跟著翹著嘴角笑。
魏雪聲走了之後,宿羽望著那瓶膏藥凝思。他知道大多數傷藥碰到傷處時都會疼,可是有沒有辦法讓上藥的時候不疼呢?他小跑著去了書房。
宿家幾代行醫,書房里藏著無數醫書。宿羽踩著木梯,在高高的書架間翻找著相關的醫書。找到了幾本之後,他飛快瀏覽,又跑到藥房去櫃子里翻找相關藥材………………
如果沒有不疼的藥,那他就給魏雪聲研一種不會疼的傷藥。
接下來幾年,宿羽不斷為魏雪聲改良外傷藥。每次魏雪聲挨了打,總是立刻跑來找宿羽,他這里總是有各種藥,能讓她不疼。
魏雪聲又一次跑來找宿羽。宿羽一邊將人牽進房,一邊愁聲問:“這次又打你哪里了?”
“屁股。”
魏雪聲聲音悶悶的。她直接趴在宿羽的床上,就要脫褲子。
“別脫!”
魏雪聲被他這麽一喊,手中的動作頓住,疑惑望向他。只一眼,她立刻意識到哪里不對勁,立刻將褪下一半的褲子提上去。
她嘟囔一句:“我還小呢………………”
“馬上要九歲了。”宿羽拽了拽她頭上綁的小揪揪,把藥放在床邊,讓她自己塗藥。他轉身出去回避了。
魏雪聲在屋子里給自己上藥,宿羽站在門外,兩個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
“哥哥,你昨天教我的詩我都背好了。你這次考我,我肯定不會像上次那樣背不上來了。”
“真的?那你背來聽聽。”
魏雪聲—句一句背出來,果真一點錯也沒有。主母苛待打罵都是日常,自然不會讓魏雪聲去上學。她識字讀書,每一個字每一篇文章都是宿羽教她的。
其實魏雪聲不喜歡讀書。可是她聽說大門大戶聘妻看不上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她出身已經很差了,如果不多努力爭取比旁人優秀,要怎麽離開魏家?
“不錯。” 宿羽讚揚。
“那哥哥有沒有獎勵呀。” 魏雪聲甜聲,“我上完藥啦!”
宿羽推門進來,從抽屜里拿出一支珠花,遞給她。
宿羽最喜歡送她東西時,魏雪聲一下子亮起來的眼睛,簡直漂亮得不像話。
宿羽和魏雪聲的生辰在同一日,宿羽比魏雪聲年長兩歲。魏雪聲十二歲生辰也是宿羽的十四歲生辰。一大早,兩個人偷偷各自從自己家中溜出來,相約出去玩。
宿羽帶著魏雪聲去了她一直想去的大酒樓,點了好幾道她想吃的菜。又帶著她逛了些商鋪,也跑了幾處風景宜人的賞景處。從早晚到玩,直到暮色四合。
兩個人並肩坐在小溪邊,望著亙古不停的溪流,落日的余光灑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閃爍著光影。
“沒有生辰禮物嗎?”魏雪聲托腮望著宿羽。
“雪聲長大了,可以用簪子了。”宿羽將一支木簪遞給她。
他送過魏雪聲很多精致的小首飾都比這個木簪精致許多。魏雪聲瞧著這支木簪,瞬間明白這是宿羽親手給她做的。
“我好喜歡! “她開心地笑起來,將木簪遞給宿羽,“哥哥幫我戴上!”
宿羽原本擔心她不喜歡這簡陋的禮物,瞧她這樣歡喜,心里一下子倒了一罐子蜜。他接過木簪,幫她戴好。
魏雪聲將親手繡的荷包遞給宿羽:“哥哥要是嫌棄我繡的不好,我可是會生氣的哦。”
宿羽笑著搖頭,將荷包收下。魏雪聲的繡工一直都很好,怎麽可能嫌棄。他摸索著精致的翔鳥繡紋,道:“該回家了。”
魏雪聲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
宿羽知道她不想回那個家。
魏雪聲突然說:“我寧願死了,以後也不會給人當妾的。趙老爺跟我父親討要我娘,惡夫人覺得這是父親重新高升的契機,要把我娘送人。父親覺得顏面無光不肯,那惡夫人逆不過父親,就整日欺負我和我娘……………”
她又笑起來:“不說這些。哥哥,你上次給我的書我看完了。下次教我讀哪本書?”
宿羽沒回答,而是問:“雪聲現在已經考慮日後嫁人了?”
魏雪聲完全沒有十二歲小姑娘對婚事的嬌羞,她直言:“嫁人是我離開魏家的一條路。怎麽會不去想呢。”
宿羽沈默了片刻,問:“那……………你以後想嫁什麽樣的人?”
“那當然是越厲害越好啊。 魏雪聲回答得不假思索,“位高權重,說一不二,能給我撐腰。只要站在他身邊,再也沒人敢打我了!”
不過魏雪聲又垂下眼睛,有些泄氣:“不過這樣的人可能看不上我。”
宿羽站起身,朝她伸出手:“該回家了。”
魏雪聲將手遞給他,被拉起身。兩個人手牽著手沿著溪流往家走,夕陽照在兩個人的身上。
夕陽跌落群山之後時,魏雪聲突然問:“哥哥,或者我長大了可以嫁給你嗎?”
宿羽轉過頭對她笑:“我不喜歡官場,只喜歡研究些藥草,注定不可能位高權重。”
魏雪聲擰眉。
宿羽捏了捏她的鼻子,笑話她:“才十二歲,別整日想著嫁人。回去讀書了!”
可是魏雪聲實在太想逃離魏家了。
兩個人回到家時,天色馬上就要全黑了。
魏雪聲一回到魏家,一天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她轉過頭望向宿家的方向,心里突然想如果是嫁給哥哥,那些什麽位高權重的要求都可以不作數的。
下次見了宿羽,她一定要跟他說清楚。她要問一問哥哥願不願意娶這樣狼狽渺小的自己。如果他願意,她自然歡喜。如果他不願意,她也要為自己早做打算。
可是她不會想到,下次再見宿羽,會是四年後。
宿羽回家之後,立刻款聲:“我回來遲了。”
母親勉強笑,疲憊地說: “去 衣裳洗洗手,馬上就開飯了。”
宿羽敏銳地覺察出母親情緒不對勁。晚膳時,父親和祖父也滿腹心事。
宿羽壓下好奇,直到一家人吃完晚飯,他才主動詢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父親遲疑了一會兒,覺得兒子十四歲了,性子也沈穩,一五一十向事情對他說了。
簡而言之,文妃想要瑰嬪死,祖父實在不忍心,將痛苦掙紮的瑰嬪嬪救活了。
宿羽不懂:“救人也有錯嗎?”
父親欲言又止,嘆了口氣。
近子時,瑰嬪派人送信。信上只有一個字潦草的一個字——“逃”。
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
此刻到了宿家撲了個空,直奔宿家老宅,領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命令,屠殺了宿家老老少少四十五人。
而宿羽跟著父母和祖父,倉皇往亓山深處逃,卻還是逃不過訓練有素的追兵。
“快跑!”父親勒住宿羽的腰將他提起來放在馬背上。這是最後一匹沒有中箭的馬。
“父親!我不要自己逃!”
父親用匕首用力在馬身刺了一下。馬兒吃痛,還不等宿羽跳下來,發了瘋般揚長而去。
宿羽被顛得晃來晃去,完全無法控制這匹發了狂的馬。他勉強坐穩,回頭望去,剛好看見父親的胸膛被長劍刺穿。
而母親和祖父,早就躺在了地上。
宿羽溢滿淚的雙眼攀上一片鮮紅。
宿家幾代行醫,救死扶傷無數,最終因為救了一個人而遭到滅頂之災。
那自小被宿羽高捧的理想、信念,好像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恨意在他心頭瞬間叫囂著瘋狂生長。這些人要的是鏟草除根,必定要追上來殺他。他再看一眼慘死的家人,含恨轉身。
可亓山地勢險峻,他第一次闖進這里,馬在近人高的茂盛灌木叢里亂竄,前蹄踏空時,宿羽才發現前面是懸崖!
慌亂驚恐間,他剛想從馬背上跳下去,衣領突然被拎住。不過是轉眼間,他已經被拎下了馬,而那匹馬收勢不及,跌下了懸崖。
宿羽看著馬跌落懸崖,正後怕,又被人拽著,沿著山坡朝一側滑去。待他回過神,已經被拽進一處山石隱藏的凹處。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
宿羽轉頭盯著救下自己的“人”。
那是個高大又健壯的少年,與宿羽的斯文不同,他全身著野性的力量感。已經入秋了,健碩的少年赤著胸膛,全身只用樹葉圍在腰下。
徹頭徹尾的野人模樣。
宿羽盯著這個野人,瞬間反應過來這就是傳說中亓山狼?
遠處的追兵很快趕了過來,宿羽立刻屏息,盡量將自己的身軀緊貼著山石。
“掉下懸崖了。”
“走吧。”
“要下去搜嗎?”
“下去?你想下去搜你自己去。聽聽,聽見狼嚎了嗎?”
這些人親眼看見馬匹跌落懸崖,只是沒來得及看見瞬間被亓山狼拽下來的宿羽。他們覺得宿羽必死無疑,立刻回去覆命,不願意在亓山這全是野獸的地方多逗留。
宿羽聽著那些人走遠,才長長舒了口氣。他重新看向亓山狼,誠懇道:“多謝救命之恩。”
亓山狼蹲在那兒,聞言,突然擡眼,略歪著頭盯著宿羽看。
宿羽望著亓山狼的眼睛,覺得他的眼睛有著動物的獸性。這一刻,他有些摸不住亓山狼到底是人多一點還是狼多一些。
亓山狼………………會說話嗎?能聽懂他說了什麽嗎?
亓山狼沒再理會宿羽,轉身出了山石下。在宿羽震驚的目光中,亓山狼一躍而起竄上比人還高的山石,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茂盛的灌木中。
宿羽很快收回了目光,他低下頭,重新陷進了巨大的悲痛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他甚至來不及多想未來的打算,整個人完全被傷痛和絕望淹沒。
他蜷縮地躺下來,就在山石的凹處一動不動地蜷縮著。他知道亓山有野獸,尤其是亓山的狼群很多。可是他真的沒有心力去顧及。
直到第二天清晨,宿羽是被餓醒的。他睜開眼,望著從山石縫隙漏進來的光,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地。
難道這真的不是一場夢?他閉上眼睛,祈願這只是一場噩夢。
片刻後,他又睜開眼睛,目光里一片堅韌。他掙紮著從山石凹處爬出去。
所有家人都死了,他才要更好地活下去!
宿羽自幼讀書行醫,不習武也不知如何在這荒郊野外生存下來。打獵這種技能離他太遙遠。不過他現在要做的事情並不是打獵。
他找了個地方,用隨身帶著的匕首開始挖一座墳。他力氣不大,這里土質又硬,花了大半日時間,才挖了一半,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
忽聽見樹上有聲音,宿羽擡頭,就看見山狼坐在樹上,正在捧在一塊生肉啃食。
亓山狼將一塊肉扔給宿羽。
宿羽慌忙接過來,看著手里還在淌血水的生肉,有些懵。可是他實在是太餓了,餓得沒有辦法給家人安葬。他咬了咬牙,咬向生肉。
他努力想將肉咽下去,終究還是忍不住彎著腰嘔吐。
亓山狼坐在樹上看著,笑了一聲,轉身要跳走。可是下一刻,亓山狼看見宿羽又蹲下去,撿起剛被他扔到一旁的生肉大口地吃起來。
亓山狼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他。
宿羽忍著惡心努力去嚼生肉,忽然有幾個果子丟在他身邊,他再擡頭,看見亓山狼坐在樹上。果子當然是他丟過來的。
宿羽松了口氣,立刻去吃果子,用果子卻壓滿口生肉的腥臭。
吃飽了,稍微恢覆了力氣,宿羽又繼續去挖墳坑。
亓山狼沒有走,仍舊坐在樹上看著。他不知道宿羽在幹什麽,有點好奇。
宿羽終於挖好了,他原路折返去搬家人的屍體。
亓山狼坐在樹上,看得清楚宿羽扛著一個女人的屍體艱難地上山,走得磕磕絆絆,中途還摔了一跤。
亓山狼跳下去,幾乎是瞬息間幾個跳躍竄過去,他一肩扛著一個男人的屍體,朝這邊走來,步履矯健地經過宿羽。看得宿羽目瞪口呆,又有幾分羞愧。
亓山狼將宿羽的父親和祖父的屍體扛放在墳地旁,蹲在那兒等了很久,宿羽才把他母親背上來。
宿羽安葬了家人,坐在墳邊,流最後一次眼淚。
幾日後,魏雪聲才知道宿家出事了一 -被土匪給殘殺了全家。
土匪?魏雪聲有些不相信。可是她不知道要向誰問答案。
她楞楞站在後門,望著宿家的後門,哥哥再也不會在這里等她了嗎?
她摸了摸頭上的木簪,還是不相信哥哥就這樣死了。
她哭過鬧過,央過父親幫她查一查。父親自然不會幫她,也沒有那麽大本事。
可是除了父親,她竟是無人可求。
魏雪聲大病了一場,三個月後才痊愈。正是一年春時,萬物覆蘇。魏雪聲將發間的木簪取下來,收進盒子的最里層。
她會永遠記著哥哥的好,可她必須往前走。沒有了哥哥,她更要頑強勇敢,走出一條路來。
魏雪聲剛滿十五歲的時候,魏夫人開始給她挑夫家。魏夫人一直將魏家不能東山再起歸罪於魏雪聲母女,她自然不會給魏雪聲挑個好夫家。
魏雪聲不得不擔憂。當她剛滿十六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花朝節,她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
她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關成文。
關成文一身翠羽繡紋的素色長衫,彬彬有禮溫潤矜貴。他展顏微笑時,魏雪聲竟在他的眉宇間看見了幾分宿羽的神韻。她晃了晃頭,再去看他,雖然公子如玉,卻和宿羽長得一點也不像。
那一抹相似的神韻,可能是她看錯了吧?
她詢問身邊女伴:“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關家的公子。”
“哪個關家?”
“還能是哪個關家?當然是右丞大人啦。”
原來是右丞之孫。那還真是……位高權重。
在得知關成文沒有婚配之後,魏雪聲精心設計了一場偶遇。
掉落的帕子,被關成文拾起。關成文向魏雪聲遞還,看見一張傾城傾國的臉。那一日春雨蒙蒙,魏雪聲脈脈柔情的眉目毫無征兆地撞進了關成文的心里。
“多謝郎君。”魏雪聲柔聲道謝,伸手去接帕子,指端狀若無意地劃過關成文的手背。
短短三個月,關成文決意迎娶魏雪聲,縱使她身份低微門當不當戶不對,縱使家里人對這門婚事不滿。
丫鬟喜滋滋地進來稟話:“關家郎君的小廝來了一趟悄悄遞話,說是要不了幾日媒人就會登門了!”
魏雪聲長長松了口氣。
也許嫁過去的日子也不會特別舒坦,可至少是高嫁,是正妻。最近家里的人看見了她態度也發生了微妙變化。等她嫁過去之後,也不用再擔心娘親被欺負了!
魏雪聲滿心歡喜,心里輕松地收拾著妝匣。直到看見被藏在最里面的木簪,她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她一動不動盯著那支木簪好半晌,最終也沒敢將它拿出來,反將其他首飾塞進去,將那支木簪徹底擋住。
三天後,魏雪聲應約和關成文遊玩。
傍晚,關成文送她回家。魏雪聲只讓他送到前街,她自己往回走。
一想到馬上就要脫離魏家,她將歡喜寫在臉上。
“要成親了?”
魏雪聲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讓她放慢步子,不敢置信地循聲望去。
宿羽立在巷子里的柳樹下,身影隱在垂柳陰影下。
一瞬間,魏雪聲眼前浮現他們小時候圍著柳樹嬉戲的場景。
是幻覺嗎?
“右丞之孫,”宿羽點了點頭,“恭喜。”
他緩步從陰影里走出來,立在魏雪聲面前。他微微笑著,一如記憶里的溫柔模樣。
“雪聲得償所願了。”他伸手想要像小時候那樣捏捏她的鼻子,手僵在半空,又垂落。
宿羽偏過臉去,頓了頓:“改日再來看你。”
他轉身就走。
“哥哥……”魏雪聲哽咽喚出來。
宿羽駐足,卻沒有回頭。
“我以為……我不知道………我……”魏雪聲語無倫次。她顫著手捂住自己的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得太狼狽。明明是在哭,可是她心里是巨大的歡喜。是哥哥還活著的喜悅之情。這份喜悅里又摻了些遺憾和氣恨,千萬覆雜情緒較著勁。
宿羽聽著身後她的哭聲,先柔聲哄一句:“別哭。”
再問:“不是要嫁給哥哥嗎?”
“哥哥……………”魏雪聲朝他奔過去,在他背後用力抱住他。
他活著,他出現的那一刻,魏雪聲的世界翻天覆地,只有義無反顧。
宿羽轉過身,用力將魏雪聲抱在懷里。
“是我來遲。”宿羽用指腹擦去魏雪聲的眼淚,“雪聲,你要的,都會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