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聆春 - 第99章
入了夏, 最是花草爛漫時。謝觀往日并沒有什麽賞花品景的閑情雅致,今日因為和謝雲小聚,再去看山水, 山有山的巍峨, 水有水的溫柔。
兄弟兩個沒有乘車駕,悠閑地渡着步子在清元莊四處走走看看。
謝觀望着遠處的村落, 感慨道:“還記得剛回京的時候,對一切都很陌生, 幾位兄長不管去哪裏,整日都帶着我, 帶我走遍京中熱鬧的街市和偏僻的小巷。”
偌大一個京城, 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有謝觀和家人的記憶。缺席的十年, 兄長們用五年時間來彌補和陪伴。
謝雲微笑着, 道:“可惜我沒有同行,錯過了許多回憶。”
謝雲自幼體弱, 深居淺出。謝家九郎結伴出游時, 他大多時候都留在府中。有時候年紀更小的小九也會随兄長們出門,他都不會。
謝觀微眯了眼,望着遠處的山景,不再說往日,只是感受着這一刻與謝雲難得的重逢相聚。
他轉移了話題, 問:“昨日上山采草藥,可送過去了?”
謝雲微怔,搖頭說還沒有, 等晚些時候再派人送去。
謝觀看着謝雲眼底一瞬間浮起的黯然, 覺得好笑。他隐約記得有一年上元節,謝家九郎們在外吃酒游玩, 那次謝雲難得出門。謝觀随意一瞥,瞥見謝雲坐在窗口往樓下望去。謝觀順着他的視線望了一眼,看見燈籠下婀娜款行的丹娘。
謝觀心思敏銳,隐約覺察出了謝雲的一點異常。只是謝觀并沒有深想,畢竟謝雲和丹娘路是路橋是橋,過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謝觀萬萬沒有想到,謝家出事之後,他們兩個還會陰錯陽差有了交集。
“這次去洞湘帶回來一個和親的縣主。”謝觀道。
謝雲詫異望過來。
“稀奇。心心念念的人娶了回去,你還會納妃?”謝雲搖頭,“不太信。”
謝觀掀了掀眼皮,瞥向端茶品茗的謝雲,道:“給你的。”
“咳咳咳……”謝雲嗆了一口熱茶,偏過臉去一陣陣咳。本就臉色冷白的他,這麽咳了幾聲,臉上立刻浮了重色。
謝觀問:“不要?”
謝雲搖頭,喟然道:“七哥,別說我現在心裏放着一個人。就算沒有丹娘的存在,我也沒有成家的打算。我這身體你知道,本就不是長壽之人,何必成親耽擱姑娘家。”
謝觀皺眉,不愛聽他這話。他說:“整天這麽烏鴉嘴,短命也是被你念叨出來的。你要是日日想着自己能長命百歲,那就能長命百歲。”
久別重逢,謝觀面對謝雲時,明顯話多了不少。
謝觀站起身,道:“走吧。去看看弟媳。我倒是要看看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你悶成這樣。”
謝雲急了,急忙說:“七哥,你又不是不認識丹娘。沒什麽可看的。”
“去看我的侄兒。”謝觀執意。
謝雲想了想,也沒再拒絕。他帶着謝觀去了丹娘開的客棧,他坐在客棧對面的茶肆裏,并不跟進去。他鄭重将手裏的一包草藥遞給謝觀,笑道:“那就麻煩七哥跑腿了。”
謝觀擡眼望過來,問:“你不去?”
謝雲搖頭:“答應了她不相見。”
謝觀沉默了片刻,問:“信守承諾的好處是什麽?”
謝雲不答反問:“七哥答應七嫂的事情會反悔嗎?”
“會。”謝觀嚴肅點頭。
謝雲皺眉,有些不相信。謝觀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七哥我不要臉。”
謝雲微怔,繼而失笑搖頭。
丹娘上個月的時候孕吐反應很重,這個月倒是好了許多,人不像上個月那樣懶倦,也能敲敲算盤算算賬了。
小春端着蜂蜜水進來,望一眼站在桌子後算賬的丹娘,視線不由往她的肚子上瞥了一眼。她将蜂蜜水遞放在桌上,說:“休息休息吧。哪有大着肚子還這麽勞累的?”
丹娘沒接話,手指飛快地敲着算盤。
她閑不住,身體但凡能受得了,也不願意卧床養着。
小春知道勸不住,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往外走。她出了屋,聽見小厮跑着上樓,将樓梯跺得乓乓響。
“你慢些!被狼追不成?”小春皺眉斥責。
小厮咽了口唾沫,趕忙說:“陛下來了!”
小春立刻變了臉色,和小厮一樣緊張,急急進屋去通知丹娘。
丹娘已經聽見了,一雙細眉擰了一層愁緒。
謝觀大搖大擺地上樓,後面跟着幾個侍衛。客棧裏的夥計們和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戰戰兢兢地跪地,頭也不敢擡。
謝觀瞥了一眼跪了滿地的人,一眼望過去,只看見一顆顆黑漆漆的腦袋瓜子。也就是在被跪拜的時候,謝觀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皇帝。
丹娘從房中出來時,謝觀剛好走上二樓。丹娘畢恭畢敬地跪地行禮。
“免了,別累了孤的侄子。”謝觀道。
丹娘剛跪下一半,聞言只好扶着牆壁站直身。
謝觀徑直往廳屋走去,丹娘沉默地跟進去。謝觀将手裏提着的一包草藥扔到桌上,在上首的一把藤椅裏坐下,漫不經心地翻看着賬本,問:“生意可好?”
丹娘心中惴惴,不知謝觀問這話是何意,只能如實說:“營業時日還短,客人不多。”
謝觀瞥了一眼扔到桌上的草藥,道:“安胎藥。記得煮了喝。”
丹娘誠惶誠恐:“多謝陛下。”
“不必。”謝觀冷笑了一聲,“不是孤賞賜的,而是允澈連日登山親自去采摘回來的。”
丹娘攥緊袖口,突然就不知道怎麽接話了。她有些害怕謝觀會用帝王身份降旨,讓她做些不想做的事情……
謝觀仿佛能看透丹娘的心思,他唇角扯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來,問:“孤有那麽可怕?”
丹娘更加不知道如何回話了。好在謝觀也沒等她回話,謝觀繼續說:“孤今日過來一為送藥,二為看看侄子。”
“是……”丹娘小心翼翼回答。縱八面玲珑如丹娘,此時此刻面對謝觀也只剩下了畏懼。
謝觀盯着丹娘,慢慢皺眉,有些不大高興。
他來走親戚而已,用得着這麽怕他?他到底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令人聞之色變見之恐懼?
謝觀回憶了一下,他好像确實幹了不少兇殘事。罷了,他還是走吧,別吓着他的侄子。
謝觀“啪”的一聲合上了賬本,起身往外走。
“送陛下。”丹娘低着頭,轉過身相送。
“不必送了。”謝觀邁過門檻,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盯着丹娘的肚子。
謝觀以前并沒有很喜歡小孩子,唯一喜歡的小孩子也只有二哥的頌兒。不知道為什麽,他盯着丹娘的肚子突然有一絲親切感。
頌兒乖巧的樣子突然浮現在謝觀眼前。
謝觀恍惚間意識到謝家的滅門已經成為了過去,還有人活着,還有新的生命在孕育。
謝觀望着丹娘的肚子,莫名篤定這會是一個像頌兒一樣乖巧、聰明、孝順又可愛的孩子。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
謝觀離開了很久,丹娘才舒出一口氣,款步走回書案後坐下。立了那麽久,她身上有些乏。她将手搭在肚子上,目光卻落在桌上的草藥,長久地凝神。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丹娘從發呆的狀态裏回過神,重新翻開賬本算賬,将算盤敲得噠噠響。
前一陣子身體不舒服,很多事情堆積起來,丹娘今日一口氣将幾本賬目厘清,擡頭望向窗外時,才發現過去了這麽久,午時都要過了。
小春見她放下了算盤,才轉身吩咐小厮去端吃的來。她走到丹娘身邊向丹娘閑聊着客棧裏的事情。
“對了,二樓夏字間的客人不見了。”小春說,“今天早上小厮叩門,一直沒人應。推門進去看,發現人已經走了。哦,不過沒有賴賬,桌上放了房錢的。”
丹娘敲了敲額頭,懊惱最近精神不濟。那間房的客人神神秘秘,她本來想派人盯着的,沒想到竟給忘了。
“天氣越來越熱了,那人整天裹在一個黑袍子裏,連長什麽樣我都沒看清……”小春絮絮說着那個客人的奇怪。
丹娘越想越不對勁。清元莊地處交通樞紐,客棧會迎來各地的人,可那個客人着實奇怪。奇怪中又透着些莫名的熟悉感。
小春一邊收拾着桌面,一邊又繼續念叨着:“雖然沒看清那人長什麽樣子,但是卻瞥見他耳朵上戴了好幾個耳環。”
小春撇撇嘴,道:“一個大男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居然還戴那麽多耳環……”
“巫族!”丹娘忽然就想了起來。
丹娘對巫族的事情知道一些,卻知道得并不多。有一次她偎在謝雲懷裏的時候閑談,聊到了巫族。謝雲告訴她巫族男子都會打耳洞。
丹娘一下子謹慎起來。
清元莊距離京城已經不遠,巫族人為何要來這裏?偏偏眼下陛下在清元莊……
難道是針對陛下的刺客?
丹娘微微變了臉色。她是個利益為上的商人,向來不願意攪混水,尤其還是這沒影的事情,一切都是她的猜測。
可是陛下是他的兄長,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丹娘短暫的遲疑後,立刻吩咐小春備車。就算是她多心了,将那個巫族人的事情禀告陛下,也能以防萬一。
而此刻,謝觀和謝雲坐正在一家酒樓用午膳,打算嘗過清元莊的特色吃食便打道回府。
驚袂叩門,得了允聲,進門禀話:“陛下,福州傳來消息,身在福州的趙睿是個替身。趙睿幾個月前就不在福州了。”
謝觀皺眉,吩咐:“立刻去查趙睿的藏身之所。”
“是。”
謝雲也跟着皺眉。他有些擔心謝觀的安危,問道:“你的軍隊被蘇将軍帶走,身邊手足可還足夠?”
“那十萬大軍不過是恫吓巴興修之用。有淩鷹衛在,放心。”謝觀道。
一想到淩鷹衛的本事,謝雲點點頭,道:“确實,有淩鷹衛在,沒什麽不放心的。”
兩個人稍坐了片刻,起身回雅苑。
可是他們剛回去,迎面遇見形色匆匆臉色難看的驚瀾。驚瀾遠遠看見謝觀,急忙迎上來,焦急禀告:“陛下,皇後娘娘不見了!”
前一刻,謝觀正與謝雲有說有笑。這一刻,謝觀臉上的笑容立刻散盡。他眼底攀上陰鸷,盯着驚瀾:“你說什麽?”
驚瀾懼然低頭:“皇後娘娘不見了……”
跟随在謝觀身邊隐在暗處的驚夜現身,他走到驚瀾身前,有意替她擋一擋,向謝觀道:“屬下立刻召集所有淩鷹衛搜尋皇後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