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聆春 - 第118章
她擡眼望向立在門口的謝雲,輕輕點頭。
謝雲略一思忖,提步邁進房中,走到床榻邊,為丹娘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錦被,然後扶著她躺下來。
謝雲望了一眼丹娘的手,丹娘下意識地握緊,將雄鷹核雕藏在手中,不想被他看向。
謝雲輕笑,道:“小蓉來時告訴過我荷包里的東西。”
丹娘擰了下眉,沒有藏得必要了,她緊攥的手略松了松。
謝雲在床邊坐下,拉過丹娘的手, 攏在掌中, 溫聲道:“你若喜歡,我以後給你雕別的。不過最近 不行,你和康康都這樣病懨懨,我實在沒有心力。所以你要早些好起來。
“他還是那樣嗎?”丹娘脫口而出。話一出口,丹娘微怔地抿了下唇。
她極少主動過問康康的情況。謝雲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寬慰她:“別擔心,太醫日夜守在他身 邊,他一定能像尋常孩童那樣健康長大。”
“以前,你明艷嬌嫵耀眼又厲害。一場傷病,讓你變成這樣羸弱的樣子。 謝雲嘆了口氣感 慨,“快些好起來,哪怕對我狠心對我不屑一顧負心拋棄。”
“負心拋棄”這四個字落入丹娘的耳中,讓她神色微微有了變化。
丹娘擰眉看他,神色里覆雜得連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的心。事情已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了,那些 橫在兩個人之間的事情於謝雲而言,似乎早就隨風飄散,只有丹娘一個人還困在過去里,心中介懷。
而他這段時日無微不至的照顧,再鐵的心腸也難敵。更何況,丹娘的那些硬心腸本就是裝出來 的。她自私卑鄙狠心無情,謝雲是她唯一的心軟和糊塗。
謝雲握著丹娘的手輕擡,抵在唇前輕吻。他望著丹娘的眼睛,溫潤含笑,誠懇道:“眼下什麽事 情都沒有養好身體重要。等你好起來,你若願意嫁我,十里紅妝三媒六聘許你風光大婚。若你不想嫁 我,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送你一程,絕不相阻。”
謝雲眸色深柔地望著丹娘。經歷過生死,經歷過失去她的恐懼,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那些硬氣和賭氣都變得不堪一提。
“不管你願不願意嫁我,在我謝允澈眼中,你都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如果你要走,若累了冷了孤 單了隨時回家來。如果你想我和康康了,能回來看看我們最好。”
丹娘的手微僵,她用力地握緊掌心里的那枚雄鷹核雕。核雕凹凸不平的質地硌著她的手。
她移開視線,垂眸道:“你這是何必呢?實在是太蠢了。”
“人間走這一趟,能蠢上一回才覺得不枉此生。 “謝雲拉開丹娘的手,拿出那枚被她緊緊攥在手 心里的雄鷹核雕,幫她戴在腕上。
宮人在外面叩門提醒,謝雲這才松開丹娘的手,叮囑過宮人仔細照顧,他才往前殿去,與七哥夫 婦一起出宮。
今日重陽日,按照往年慣例,繁禮頗多。帝王要在這一日,率領朝臣前去祭天帝、祭祖,以來感 謝天帝、祖先恩德。而存今年謝觀下令,將一起儀式全免,文武百官也無需上朝,各自與家人相慶。
沒了大批宮人的跟隨,自帶著三兩隨從,謝觀、沈聆妤和謝雲一身輕松地登高望遠。沈聆妤不能 走路太久,一路上走走停停,望一望山景,或閒坐飲一杯菊花茶、菊花酒。
登山登了一大半之後,謝觀便沒讓沈聆妤再走路,將她背起,背著她走完最後一截山路。
到了山頂,驚夜早就事先令人布置好了望遠品茶的涼亭。
“放在這里好不好看?”驚瀾抱著一大盆菊花走到長凳前。
見著她足邊就是台階,她還渾然不覺的樣子,驚夜急聲:“你慢些!放下,放哪里都行。”
“兇什麽兇…………………”驚瀾撇撇嘴,將觀賞菊放下。
她轉眼忘了那點被兇,湊到驚夜面前問他:“什麽時候去吃蟹?
驚夜轉過頭,看見謝觀、沈聆妤和謝雲已經過來了。他說:“馬上。”
安排好人手留在山上保護帝後安危,驚夜帶著驚瀾下山去,去吃她從幾日前就心心念念的大河蟹。
謝觀、沈聆妤和謝雲三個人坐在秋菊和茱萸相繞的涼亭中,望著漫山遍野的秋景,一邊飲酒一邊 閒聊。
秋景漫漫,謝雲來了興致,忽賦詩一首。
“八弟才華橫溢,還是讓人驚艷不已!”沈聆妤誇讚。
謝觀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他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酒壺,斟上一杯酒,亦賦詩一首。
沈聆妤驚訝地轉眸望向他,頓了頓,才說:“還是頭一次聽你賦詩。
“呵呵。 謝觀將倒滿的菊花酒,重重放在沈聆妤面前。
謝雲笑著搖搖頭,道:“七嫂,你可不能小看七哥。七哥只是還沒來得及去科舉而已。
沈聆妤端起酒樽,品一口溫香的菊花酒,故意拖長了調子說:“反正你七哥是謝家九郎里唯一個沒有功名的。這是事實呀。
“呵呵。”謝觀又故意冷笑了一聲,擡起一條大長腿雙腿交疊地翹著,慢悠悠地說:“無妨。開春參加一回,把所有學子試卷全燒了,讓狀元探花榜眼全是孤。
沈聆妤知道他是故意玩笑話,彎著眼睛倒了一杯菊花酒捧給謝觀,怪聲道:“陛下,還是喝您的菊花酒吧!”
謝觀接過來喝了一口,甜滋滋的菊花酒里帶著一點甜。
果然即使是同一壺酒,沈聆妤倒出來的酒水就是比他自己倒的好喝。
“忽然想起往年的重陽節,家中的菊花酒、菊花糕………………”謝雲忽然頓住口。
謝觀沈默,目光落在桌上的菊花餅。
母親的廚藝很好,每年重陽節,她都是親自下廚,不僅做一大家子要吃的菊花餅,還會給下人們分一分。
提到那些故去的人,涼亭里的前一刻歡愉的氣氛慢慢變得蒼涼了些。
沈聆妤溫柔的聲線打破了涼亭里的沈默,她說:“我一直堅信善惡終有報,人會進輪回,享因 果、有來生。他們這一世枉死,神靈會庇佑他們來生平安順遂,有更多的福祉。”
謝雲笑笑,點頭道:“是啊。興許他們現在已經進入了新的輪回,有了新的無憂人生。來,咱們 喝酒。”
三個人舉杯酒飲菊花酒的香濃,帶著一絲思念,也帶著一絲祝福。
謝觀和謝雲又聊起了許多過去的往事,只是他們再提舊事時,悲愴已然散去,而是一種輕松的語氣。
沈聆妤轉眸,望著大片大片開得正盛的菊花在秋風下微微晃動。這些名菊開得燦爛美好,她的視 線卻落在藏在這些大朵大朵的菊花間的幾根狗尾巴草。
盛開的菊花在秋風下的晃動,也是端莊雅典的。而那幾根狗尾巴草卻搖頭晃腦,頑強又開心。
沈聆妤凝神了片刻,摘下狗尾巴草,在指間翻動著,編出一只草螞蚱。最後將草螞蚱一長一短的 兩條腿拽一拽拽得一樣長,她將這只草螞蚱放在盛開的菊花之間。
玉川哥哥,你的來生也一定會更加平安順遂福祉綿綿。若來生還能相見,就讓我們做親兄妹吧,做真正的家人。
轉眼間,秋去冬來,盛京的冬被一場又一場的雪覆蓋,莊重和繁華被銀裝素裹掩映著。
一整個冬天,沈聆妤和謝觀不是在處理繁重的朝政,就是在泡溫泉。謝觀曾經想帶沈聆妤去江南散心的計劃,也在繁重的朝政下泡湯了。朝堂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官員調動,這個時候絕非離京的好時機。
他悶悶不樂,板著臉批閱一份份奏折。
可是他擡起眼望向沈聆妤的剎那,眼底的煩躁一下子煙消雲散,只有溫柔。
殿內的炭火燒得很旺,沈聆妤偎在軟塌上不知不覺睡著了。看了一半的奏折落在她身上。
謝觀湊過去,拿開她身上的那份奏折,將她抱起來放進圓床里。他重新回來批閱奏折時,神情專注了許多。
沈聆妤操心朝政並非為了謝觀,而是希望天下萬民安康。
謝觀便不能一意孤行地當暴君、昏君。
罷了,認真點吧。他多處理一些朝政,沈聆妤便會少做一些少累一些。
——謝觀如是想。
是以,不管是宮中還是朝堂或民間,人們驚訝地發現暴君很少殺人了,雖然大暴君偶爾還是脾氣暴躁說一不二,可變得逐漸關心朝堂心系百姓,除腐固疆,施行了一道道利民之政。
歲聿雲暮,轉眼間又是一年將盡。
如今朝堂與四野,已經沒了剛剛改朝換代後的雜亂,一切都朝著新的盛世推進著。
年底時,謝觀和沈聆妤終於得了閒,離宮了一個多月。
謝觀在宮里的時候,驚夜並非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有時候也是淩鷹衛中的其他人在暗中保護謝觀。這一次謝觀要出宮,謝觀一旦出宮,驚夜必然隨行,且在謝觀不遠的地方。
驚夜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隨謝觀出宮。
這下,驚瀾變得不高興了。
因為被驚夜立刻放下的事情,是他和驚瀾的婚事。
驚瀾心里不高興,人還是隨行跟了去。一路上得了機會就要罵驚夜幾句。驚夜寡言,任由她罵,絕不回嘴。
當然了,想要讓驚夜去哄驚瀾卻是很難的事情。
驚夜對驚瀾的哄,幾乎都是用身體。在山坳、草地、山石後、樹上、馬背上……在各種地方身體力行地來哄她。
偏偏,驚瀾就是吃這一套。
所有的言語都是蒼白,她更喜歡身體的交流。
沈聆妤和謝觀這一次出宮,沒有帶別人,只帶了驚夜和驚瀾,一行四人輕裝出行,自然也隱藏了身份。
這麽長一段時間忙於政務,終於得閒出宮,人松懈下來,看山也好水也好,看什麽都別有一番閒情逸致的韻。
快樂的時光總是很短暫,一眨眼到了到期。
啟程回宮前一日,是沈聆妤和謝觀停經過的一個小鎮里的集市日。沈聆妤和謝觀走在熱鬧的街口巷尾,看看這個瞧瞧那個。
小鎮上的集市遠沒有盛京的繁華,卻有著另一番小地方的熱鬧。聽著夾雜著當地方言的叫賣聲,再看看一張笑臉,沈聆妤挽起謝觀的手臂,湊到他身邊低聲:“允霽,你看小鎮里的百姓日子過得不錯呢。希望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呢。”
謝觀怎麽可能聽不出來沈聆妤的言外之意?
她總是會時不時提醒他要當個好皇帝。
聽多了,謝觀覺得無語又無趣。唉,當明君有什麽好?忙得累死個人,繁重的朝政耽誤了多少他和沈聆妤親親抱抱行夫妻之禮的時間?
可是謝觀轉眸望向沈聆妤的笑靨時,心里頓時一片柔軟。
好好好,她說什麽都好。
“天冷了,好像要下雪呢。那邊有賣袖爐的,咱們去買一個。”沈聆妤拉著謝觀的手,擠過熱鬧的人群,走到賣暖手爐的攤位前。
她目光在架子上的手爐上掃了一圈,看見一個鏤著日月相伴形狀的袖爐很精致。她伸手去拿,剛拿起,看見旁邊另一個女郎的手也探過來,顯然也看中了這個手爐。
兩個人同時望向對方,不由楞住。
“項………………”沈聆妤下意識開口,只喚了一個字便住了口。
項微月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沈聆妤,她擡眸看見立在沈聆妤身邊的謝觀時,臉色微變。
謝觀的視線在她的臉上掃了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移開。
沈聆妤微微一笑,將手里的袖爐遞給她,說:“這個給你,我看好了別的。”
“多謝。”項微有些緊張地接過來,又默契地沒有相認。
她身邊的侍女趕忙付了錢。
沈聆妤收回目光,全當沒認出她,繼續挑選暖手爐。項微月也沒多留,心中有些不安地轉身離去。
忽然飄起雪。
謝觀撐起一把傘,遞到沈聆妤的頭頂,為她遮雪。
沈聆妤很快重新挑好了兩個暖手爐,向店家付了錢。兩人一傘,轉身離開。
走了沒多久,沈聆妤又看見了項陽曜的身影。項陽曜撐著一把竹傘匆匆而來,迎上項微月。他說了句什麽,離得遠,沈聆妤聽不清。項微月並沒有接話,甚至也沒看他一眼,沈默地離開。
項陽曜也不再多話,只為她撐傘。
這場初冬的雪來得突然,又很快越下越大。一些販賣不能淋濕貨物的攤位已經開始早早收攤回項陽曜手中的傘全傾到項微月的頭頂,簌簌落雪堆滿他的肩。
項微月握了握手中的暖手爐,不言,微微朝他那一側靠了靠。
兩個人身影逐漸消失在雪色里,沈聆妤收回視線。
“拿一下。”謝觀將手里的傘遞給她。
他蹲下來,用帕子擦去沈聆妤鞋側沾到的一點污泥。
沈聆妤清潤的眸子里一片溫柔,她垂眸望著謝觀,忽然覺得自己雖然遭遇過一些不幸和苦難,但比起很多人來說,她還是幸運的。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回到住處,卻沒想到撞見驚夜和驚瀾在一片皚雪的庭院里作樂。
雖然兩個人及時整理好了衣物,可是謝觀和沈聆妤還是覺察到了。
謝觀經過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腳步頓了頓,有話想問,但略一琢磨,有些不該問,最終什麽也沒說,和沈聆妤一起進屋。
進了屋,謝觀在軟椅坐下,把沈聆妤放在腿上。他抱著沈聆妤的腰身,望著她的眼睛,將原本想問驚夜的問題,問沈聆妤:“你說,在雪中會更快活些?
他眼底的躍躍欲試,讓沈聆妤心驚膽戰。
“當然不是!”沈聆妤微微瞪圓了眼睛警告他,“你休想!”
謝觀也覺得沈聆妤不太能同意,他也不勉強,直接抱起沈聆妤,讓她坐在他的臂彎里。他拍了拍沈聆妤的屁股,說:“咱們還是去水里。”
水里才是他們的歡場。
這一晚,四個人都沒怎麽睡好。第二天起得遲了,很晚才啟程回京。
回宮的馬車里,沈聆妤偎在謝觀的懷里,展開淩鷹衛送來的信,月牙兒寫來的信。
“月牙兒要回京了。”沈聆妤柔眸中帶著笑。他將信箋貼在心口,對謝觀說:“瞧著信上的日期,月牙兒這兩日就能回京了。也不知道是她先到,還是咱們先回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見到月牙兒,又或者時間的治愈,謝觀現在對月牙兒也沒那麽反感了。他說:“嗯,等她回來。給咱們閨女好好搞個盛大的冊封儀式,再天下招婿,給咱們閨女找個好夫君。”
謝觀一口一個“咱們閨女”,讓沈聆妤覺得好笑之余,不免又多了些其他的雜思。
“下車騎騎馬。” 謝觀的話打斷了沈聆妤的思緒。
謝觀嫌棄坐在馬車里有些無聊,帶沈聆妤下去騎馬。他讓驚夜和驚瀾不必跟著,驅車到城門前匯合。
初冬時節,有些冷。謝觀將沈聆妤身上的鬥篷拽了拽,將她整個嬌小的身子裹在起來。一聲“駕”,他揮鞭打馬,讓駿馬飛奔起來。
這駿馬快速地奔跑起來,人就不覺得冷了,時間久了,甚至會覺得有一點熱。
一條橫木擋在身前,駿馬高高擡蹄一躍,將馬背上的兩個人略拋起,他們重新坐回馬鞍,緊密地貼在一起。
謝觀低頭望了一眼,眼底蘊著幾縷深色。他解下身上的披風,繞到沈聆妤的身前,將她與他完全裹起來。他的披風里探手伸向沈聆妤,沈聆妤握住謝觀的手,愕然回眸望向他。短暫的震驚與猶豫之後,沈聆妤松了手,膽戰心驚地選擇了新奇地冒險。
枝頭的堆雪落下來,打著卷兒的飄落。
馬蹄踩在雪地里,噠噠作響。
驚夜和驚瀾的馬車早已到了城門,等著謝觀和沈聆妤回來。
“怎麽還沒回來。”驚夜等得皺眉,擔心謝觀遇到意外。
驚瀾懶洋洋地靠著車門,吃著手里的南瓜子兒,說:“你就放心吧。如今天下太平,不會出什麽事情的。”
可驚夜還是有些不放心,丟下一句“你在這里等著”,他牽了一匹馬,就要去找謝觀。不過馬匹剛卸下來,他就遠遠看見了謝觀和沈聆妤回來的身影。
謝觀翻身下馬,將沈聆妤從馬背上抱下來送進馬車,然後也跟著鉆進了車廂里。
縱馬的快樂雖然刺激,卻多少有些放不開。如今回到馬車里,自然還有一些親密的收尾。
只不過謝觀剛湊過去親吻沈聆妤,驚夜在外面輕叩車門,稟話。
沈聆妤立刻推開謝觀,掀起垂簾,探頭往外望去。看見月牙兒的那一刻,沈聆妤眼睛一紅,高興地快要掉下淚來。
顧不上腿上有些酸,沈聆妤急急跳下馬車,朝月牙兒跑著迎去。
月牙兒坐在馬背上,遠遠看見沈聆妤朝她跑過來,她的視線落在沈聆妤的腿上,高興地手舞足蹈。
分別了近兩年,今日重逢。月牙兒健健康康地回來,還學會了騎馬。沈聆妤如寄給月牙兒的信里所說,走到她面前。
月牙兒從馬背上跳下去,朝沈聆妤奔去,兩個人朝著對方跑去,終於相見,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又微笑著擁抱在一起。
郡主和丫鬟、皇後和公主,不管在外人眼里她們之間是什麽身份關系,她們都是這個世上親密無間的家人。
“健康回來就好!”
“您果然能走路了!!”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相視一笑。
沈聆妤這才注意與月牙兒同行的人,一個洞湘人。
洞湘人派了侍衛護送月牙兒嗎?不過沈聆妤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這個洞湘人斯斯文文,一看就不是洞湘的勇士,而且沈聆妤久病成醫,敏銳地嗅到了這個洞湘人身上淡淡的藥味兒。
月牙兒信里那個洞湘醫者?
千言萬語忽然卡住。 “我們上車去說。 “沈聆妤拉著月牙兒上車。
月牙兒跟著沈聆妤登上馬車,見謝觀也在車上,小心翼翼地行過禮,坐在角落里和沈聆妤說話。兩個人太久沒見,有太多話想說。說著說著,月牙兒暫時忽略對謝觀的懼。
謝觀冷眼看著她們兩個相談甚歡。
月牙兒什麽時候回來不好,偏這個時候?被打斷的綿吻何時能繼?謝觀突然覺得之前認為自己沒那麽討厭月牙兒了,這一定是錯覺。
謝觀盯著月牙兒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得陰沈。
他深吸一口氣。
在心里勸自己——這是孤的及烏公主。忍,再忍一忍。
沈聆妤的預感沒有錯,那個洞湘人可不是派來護送月牙兒的。他是當地的醫者,月牙兒臥床休養的小兩年里,他精心照顧,兩個人朝夕相處天長地久生出感情來。月牙兒要回京時,他曾挽留,可月牙兒決意回來找沈聆妤,他便跟了來。
不僅是回來的這一日,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沈聆妤也都和月牙兒膩在一起,兩個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不停地對對方說著這分別的兩年里遇到的事情。
幸好,沈聆妤夜里的時間是屬於謝觀的。
不能像之前那樣日夜相纏,只剩下夜里的時光,謝觀總是要將白日的那一份也在夜里補回來。
眼看著將要過年,宮中又開始變得繁忙起來。
臘月二十七這一日,楚星疏大腹便便進宮來看望沈聆妤。她孕期閒來無事,做了不少針線活,給沈聆妤繡了一對護膝。
“你的腿不能受寒,就給你繡了這個。 楚星疏說。
沈聆妤趕忙接過來,心中感動:“多謝姐姐。”
她再望向楚星疏的肚子,問:“我記得產期快到了。”
楚星疏微笑著望著自己的肚子,說:“是快了,就這幾日了。也不知道是在年前還是年後。”
楚星疏話音剛落,突然覺得腹痛難忍。
沈聆妤嚇了一跳。她沒有經驗,急忙問:“這怎麽辦啊?是、是要生了嗎?”
不過是片刻間,前一刻巧笑著的楚星疏這一刻已是滿頭大汗,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沈聆妤讓自己冷靜下來,立刻下令召太醫,再派人去遊家通知遊寧,且將遊家事先準備好的產婆請進宮來。
沈聆妤穩了穩心神,不忘握住楚星疏的手寬慰:“看來是他想早點出生見姐姐的。”
謝觀從宮外回來,剛走進庭院,聽見女子的慘叫聲。
他下意識地以為是沈聆妤,瞬間變了臉色。不過他很快反應那淒厲的叫聲不是沈聆妤,他皺著眉往前,抓了個宮人詢問。
宮人一五一十將事情稟給謝觀。
原來是別人在生孩子。謝觀聽著屋內楚星疏的另一道慘叫聲,問:“生孩子這麽嚇人?”
魏學海打量著謝觀的神色,擔心他降罪楚星疏,趕忙幫著說話:“陛下,女子生育本就是在鬼門關走一趟。那種撕
裂的痛實在難忍,慘叫是很尋常的事情。陛下,產房污穢吵鬧,您移駕別處?”
謝觀若有所思地轉身。他剛走了兩步,又微頓,他轉身折回來,於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魏學海不知道謝觀為什麽突然留下來,也不敢多嘴問,他立在謝觀身邊,為屋內的楚星疏捏一把冷汗。
產房里產婦的慘叫和產婆的鼓勵聲不停地傳出來。
謝觀面無表情地聽著。
楚星疏剛過午時發動,眼看著暮色四合,孩子還沒生出來。謝觀問:“要生多久?”
魏學海趕忙說:“這個不好說。若順利的,半日能順下來,有那不順利的生幾日也是尋常。
又過去了一會兒,屋內楚星疏力竭哭叫聲幾乎聽不見了。
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嬰孩的啼哭終於響起。
魏學海松了口氣,笑著說:“還好,還好,看來還挺順利!”
順利?這叫順利?
謝觀皺了皺眉。
楚星疏發動的突然,生產時,來不及將她挪到其他宮殿,只能在乾霄宮里一個閒置的屋內。
沈聆妤在屋內守了大半日,楚星疏終於順利生產,她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感覺到了自己的體力不支。留在這里也沒什麽用處,瞧著憔悴的楚星疏有遊寧守著,沈聆妤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已黑,沈聆妤剛出去時沒看見謝觀。直到走到他身前,她才發現謝觀。
“允霽?你怎麽在這里坐著?”沈聆妤彎腰,去拉謝觀的手,驚訝地發現謝觀的手很冷。
“是坐了太久凍壞了嗎?”沈聆妤剛問完,忽然發現謝觀的手不僅很冰,還在發抖。
“允霽?”沈聆妤頓時收起臉上的淺笑,關切地望向他。
謝觀忽然將沈聆妤抱在懷里,用力地抱緊。他那麽用力,讓沈聆妤覺得有一點被勒得疼了。
她從未見過謝觀這個樣子。他為什麽發抖?是在害怕嗎?
沈聆妤顧不得被勒疼,手心搭在謝觀的後脊,柔聲詢問:“允霽,怎麽了?”
魏學海站在一邊瞧著,趕忙出聲提醒:“陛下,您將皇後娘娘勒疼了。”
謝觀大夢初醒般松了手。
他突然擡手,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巴掌。
魏學海嚇得一哆嗦,和院內的其他宮人齊齊跪下,低著頭。
沈聆妤懵住,趕忙心疼地去撫謝觀的臉頰。他打自己這一巴掌的力度也不小。
謝觀開口,聲線沙啞: “我以前居然想過讓你給我生孩子。我簡直是個畜生。”
沈聆妤微怔之後,心里頓時五味雜陳。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她對生育的抵觸源於母親的難產離世,後來她癱瘓了,身體羸弱纖薄,更是懼得厲害。再後來這雙腿好起來,身體也康健些,又顧慮謝觀的身份,她便動搖了,不再那般堅定不肯生育。
謝觀重新抱住沈聆妤,這一次不再用力箍著她,溫柔許多。
他哪里舍得沈聆妤痛?連行房這樣的事,都因為擔心她疼,他忍了又忍,一點一點循序漸進。
他以前不曾真正了解過女子生產的疼痛。今日只是在外面聽了聽所謂的順利產程,都嚇得手腳冰涼。沈聆妤受過太多苦太過痛,身量也過分嬌小。他不能去想象沈聆妤受這份罪。
謝觀忽然很慶幸,慶幸沈聆妤自己準備了避子丹不願意生育。
他不敢想象沈聆妤疼成這樣,他說不定會發瘋地掐死那個孩子。
不,不是說不定,是一定會遷怒會恨。
“其實也沒有那麽疼的………………”沈聆妤笨拙地安慰謝觀。只是這話實在可信度不高,連她自己也不信。
謝觀什麽也沒說。
兩個人回到寢屋,沈聆妤去沐浴時,謝觀去了一趟太醫院,一碗湯藥灌下去,絕了自己的生育能力。
謝觀回到寢屋,沈聆妤趴在桌上睡著了。她在等他回來。聽見腳步聲,沈聆妤迷糊地睜開眼,軟軟喚一聲“允霽”。
謝觀微笑著俯首,將吻落在她迷離的眼睛上,再彎腰將她抱起來,送去床榻。
兩個人相擁而眠,謝觀將沈聆妤擁進懷里,如珍似寶地凝望著。
與此同時,遠在清元莊的丹娘正在敲著算盤,和小蓮對賬。馬上要過年了,在核算最後的賬目到很晚。
夜深了,丹娘終於算好賬,軟綿綿打了個哈欠,提裙上樓回寢屋。太晚了,她也沒點燈,直接往床榻走。躺在床上的時候,丹娘才發現身邊有人。
她哭笑不得:“謝雲,你怎麽又來了。”
謝雲翻了個身抱住她,將臉埋進她頸窩,懶聲:“陪我回京過年吧。”
丹娘沒說話。
她不說話,就是同意了。謝雲在她的頸側蹭了蹭,唇角帶笑。
除夕那一日中午,謝雲便帶著丹娘和康康進宮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早產的緣故,康康至今還不會說話。謝雲曾擔憂過,尋太醫診治過,得知他聲帶沒有問題,只是發育慢些會晚些說話,謝雲這才放心。
頌兒活潑嘴甜,康康安靜不會說話。可不知道為什麽,沈聆妤每次看見康康,總是會想起頌兒。沈聆妤將頌兒放在膝上,掰著橘子給他吃。
丹娘坐在她對面,時不時拿幾顆蜜餞來吃。沈聆妤後知後覺,視線慢慢下移,落在丹娘的腹部。丹娘揉了揉額角,有些苦惱地點頭默認。
沈聆妤立刻說:“恭喜。”
丹娘嫵柔一笑。
謝觀和謝雲一邊說話一邊邁進花廳,沈聆妤把膝上的康康放下來,站起身。
康康小手抓著兩瓣橘子,他還不懂為什麽被放下來。他仰著小臉看了看沈聆妤,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門口。他走三步停兩步慢吞吞地挪到謝觀和謝雲身前,丟了手里被抓爛的橘子瓣,用黏糊糊臟兮兮的小手攥住謝觀的衣角。
“爹爹。”
奶聲奶氣的童言,一下子打斷了屋內大人們的談笑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過來,驚訝地望向康康。
康康什麽也不懂。他仰著小臉望著謝觀,再哼哼唧唧喊一聲爹爹。
謝雲最先回過神來,笑出聲來。
當初為了哄丹娘生下康康,他曾說:“我與七哥同祖卻不同父。他有他的後要延,我有我的後要
延。日後他縱有無數個孩子,也不會有哪個喊我父親。”
沒想到最後是他的兒子喊謝觀父親…………………
世事難料啊。
謝觀低頭看著康康好一會兒,突然說:“小八,你把康康給我吧。”
謝雲擡眼,發現謝觀神情很認真。
謝觀拍了拍謝雲的肩,誠懇道: “多謝。”
謝雲有點懵。他還沒答應啊!
謝觀卻已轉頭:“魏學海,快擬旨!”
謝觀心里的大石頭落了地——滿朝文武終於不用再催他生孩子了,這燙手山芋般的皇位總算抓到繼承人了。
他愉悅地低頭看著康康。
再忍十年多,他就可以撂擔子不幹了!
這明君還是應該扔給正直人!
月牙兒從外面進來,彎著一雙月牙眼:“該往前殿去了。”
今日除夕,宮中有宴。
謝觀還沈浸在抓到皇位繼承人的喜悅中,對除夕宴興致缺缺,他已經開始暢想該抓誰進宮給康康當老師將他培養成像小八那樣的正派人了………………
謝觀正興奮地計劃著,忽看見身側的沈聆妤起身。
沈聆妤對他柔柔一笑,轉身離席。當她再出現時,卻是穿著舞衣立在圓台上。
這是沈聆妤給謝觀的一個驚喜。
絲竹響,沈聆妤垂眸望了一眼自己的腿,旋身起舞。觥籌交錯鶯歌燕舞還有那絢麗煙火,都在這一刻黯然失色,只有圓台上婀娜的舞姿美輪美奐。
謝觀盯著圓台上的沈聆妤,眼前的她與當年上元節的她重疊。
多年之後,苦難成笑談,她還是那個耀眼的她。
謝觀起身,走上圓台。謝觀攬住沈聆妤的腰,帶人進懷里。
溫暖的夜風吹起沈聆妤鬢邊的碎發,謝觀望著她的嬌靨,當眾低頭落吻。
枝頭雀聲脆,雪霽春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