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聆春 - 第101章
謝觀坐在馬背上, 調轉馬頭轉過身,望着追過來的黑衣刺客。他慢慢勾唇,眼底浮現幾許興奮的笑意來。
這些刺客的到來是不是證明了他們并沒有能夠将沈聆妤帶出雅苑?所以他們折騰這一通, 不過是為了支開淩鷹衛, 從而對他下手?
啊,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謝觀低低地笑出聲來。
身後是懸崖峭壁, 身前是無數想要取他性命的刺客。謝觀一襲白衣坐在馬背上,低沉又愉悅的笑聲, 聽上去卻顯出幾分不正常的詭異。
他笑什麽?難道要寧肯悲壯跳崖自我了斷,也不願意死在他們這些人手中?
謝觀慢慢收了笑, 他垂眼瞥了一眼身上的白衣。
這身衣裳是今天早上沈聆妤給他挑選的。沈聆妤說他不笑的時候冷着臉不夠親切, 今日既是與謝雲出門小聚, 穿這樣一身白, 人也能變得稍微柔和親切些。
謝觀覺得有些可惜。可惜這一身白衣要被鮮血染透。這可是沈聆妤頭一回給他挑衣服。
謝觀慢慢掀起眼皮,望向前方黑壓壓的黑衣人。
看來他們并不明白從屍身火海裏爬出來是什麽意思。
謝觀在這群圍過來的刺客的盯視下, 跳下馬背, 他順手拿起挂在馬側的長劍,一步步朝着這些刺客們走去,走得從容又優雅。
“放箭!”為首的黑衣人厲聲下令。
謝觀唇畔笑意又燦爛又冰冷。
這些人以為支走淩鷹衛就能成功刺殺他?
真是可笑至極。
淩鷹衛的存在,是父親為了保護年幼為質的他。後來幾個人的淩鷹衛慢慢被他調教成現在的一支秘軍。
現在的謝觀,可不是十四歲之前的他。
謝觀手腕微轉, 握緊手中的長劍。
今早出門時,他可答應了沈聆妤要早些回家。
他的呆呆想要他、渴望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歸家與她合二為一。
他要速戰速決。
與此同時, 四散開分頭去找沈聆妤下落的淩鷹衛們得到信號, 一部分去找謝觀,而另外一部分則快馬加鞭趕回雅苑。
沈聆妤坐在馬車裏焦急等待着謝觀的歸來。
一個侍女抱着個包袱腳步匆匆趕過來。
“站住!”驚瀾攔住她, “幹什麽?”
“給皇後娘娘送毯子。”侍女說。
沈聆妤掀開車廂旁的簾子往外望了一眼,警惕說:“我不需要毯子。”
侍女突然從包袱裏抽出一把刀,在面前揮舞着驅趕驚瀾,想要登車。驚瀾冷笑一聲,擡起一腳朝她肚子用力地踹了一腳。
前一刻氣勢洶洶的侍女,立刻身子被踢飛出去,一口血吐出。
留在雅苑的幾個淩鷹衛和侍衛迅速拔劍,警惕地圍在馬車周圍護衛。
車廂裏,沈聆妤和謝雲對視一眼,立刻意識到這雅苑之已經不安全了。謝觀和沈聆妤昨天才來這裏,這裏不僅有随行的侍者,還有原本清元莊的人。
陛下回京會選擇暫歇的落腳地一共就那麽幾個,若背後之人提前做準備安插進人手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幕後之人有催眠的手段,就算不是安插人手,也可以利用催眠的手段讓原本的侍者為他們做事。
沈聆妤下令立刻離開雅苑。駕車沿着官路往回京的路走,那是回京必經的路,再留人等謝觀回來告訴他馬車的去向。
謝雲想了想,事關緊急,并沒有将所有人帶走。只讓會武的淩鷹衛和禁軍侍衛護送馬車離開。魏學海、小鞋子等沒有武力的宮人暫且留下,還有太醫、沒有蘇醒的壇紗縣主也都暫時留下。
馬車駛出雅苑,匆匆踏上官路。一個會武的侍衛替代了原本的車夫,坐在前面趕車。驚瀾坐在車廂前板上,握着手中的彎刀,警惕觀察周圍。其他淩鷹衛和侍衛共十人出頭騎馬護在馬車周圍。
車廂裏,謝雲見沈聆妤眉頭緊鎖。他溫聲安慰:“七嫂別怕,趙睿的人沒那麽容易将你劫走。”
他故意用輕松的語氣安慰:“七嫂盡管放心,允澈還是能做到不讓他們抓走你的。”
沈聆妤擡眸對他笑笑,說:“我是擔心允霁。”
謝雲沒有立刻接話。雖然理智上很謝觀的能力很信任,可在情感上,謝雲也對謝觀的安危很擔心。
福州必敗,若趙睿豁出一切報複,也實在不容小觑。
沈聆妤瞧着謝雲的神情,反倒微笑着柔聲:“你也要當心。那些人若想抓我要挾允霁,說不定也會對你下手。”
畢竟謝雲對于謝觀來說也很重要。
沈聆妤話音剛落,馬車突然猛地被勒停。
“謝雲,把皇後交出來,換你妻兒性命!”車廂外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
謝雲一瞬間變了臉色。他迅速推開車門,往外看去,看見一個渾身裹在黑袍子裏的男人鉗制着丹娘。
黑袍子男人一手掐住丹娘的手腕,一手握着匕首抵在丹娘的肚子上。一陣風逆着吹來,吹拂着丹娘的衣裙緊貼着她的身體,讓孕肚更加明顯。
黑色的寬大兜帽罩着男人的半張臉,只露出口鼻。黑色的陰影下,黑袍子男人慢慢勾起唇角來扯出一絲玩味的笑。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在丹娘的肚子上輕輕拍了兩下,又慢慢往上移,抵在丹娘的脖子上。
他聲音沙啞帶笑地問:“謝雲,你要護你堂嫂的性命,還是要你妻兒的性命?一個女人或許不算什麽,但是你的骨肉要還是不要?啧啧,這都六個多月了?還是七個月了?成型了吧?”
“我去換她!”沈聆妤說。
“不。”謝雲擡手擋在沈聆妤身前。
沈聆妤蹙眉,急聲勸:“他們抓我既然是為了要挾允霁,就暫時不會要我性命。我等着你和允霁來救我!”
謝雲遙遙盯着丹娘,擡起擋在沈聆妤身前的手并沒有放下來。
沈聆妤心裏更焦急,她不想讓謝雲陷入兩難,再勸:“允澈,別說丹娘懷着你的骨肉,就算此刻被擒的人是個陌生的孕婦,我也會這樣做的!”
謝雲擡起的手臂還是沒有放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死死盯着丹娘,眼底慢慢猩紅,又染上濕霧。他盯着丹娘,沉聲道:“拿我來換。”
他說:“一個女人而已,你們抓了皇後未必能從陛下手中換到多少好處。他大可再納無數美人充實後宮。而我是陛下唯一的親人,你們抓了我,才更可能換到想要的東西。”
沈聆妤驚訝地看向謝雲,略一思忖,沒有反對他的這個主意。她知道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被擒住的丹娘一直沒什麽表情,只在最初輕飄飄地望了謝雲一眼,便移回目光。此刻聽見謝雲的話,驚訝地擡眸望向謝雲。
作為從小一直被放棄的人,丹娘從未想過在這危險時刻,謝雲會救她。
從未想過。
她目光複雜地遙遙望着謝雲,心口一瞬間湧上煎熬的熱流。她自小被父母因為要養弟弟而放棄,輾轉被信任的“姐姐”因為要哄情郎放棄……一次又一次,她在年幼時經歷過太多。從未有人救過她。她慢慢懂得想要的東西只能自己去賺去争。
她自私又心狠,因為她從不信任不依靠任何人,在她眼中這世間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丹娘從不覺得自己可憐,此刻生死關頭,卻因為謝雲的搭救,突然覺得這短暫的二十七年人生也是有些可憐。
當丹娘心裏翻滾的熱流湧上來,變成眼淚的時候,她遠遠望着謝雲,嫣然一笑。
黑袍子男人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一道銀光,他并不知道丹娘一個孕婦身上會有暗器,他下意識地向一側避開。
然而從丹娘袖中彈出的小刀并非朝着黑袍子男人刺去,而是刺進她自己的心口。
“丹娘!”謝雲睜大了眼睛,心口一陣劇痛,呼吸仿佛在一瞬間停止。
丹娘微笑着,平靜地說:“我丹娘平生最恨要挾。”
她握緊刀柄,将刀刃一寸一寸刺進心髒。她知道自己沒有本事刺傷這個巫族人,唯有自盡,唯有讓自己不再成為誘餌。
黑袍子顯然沒料到丹娘會如此,他瞥一眼刀刃正刺進她的心口,活命的可能性極小。沒有人質在手,此刻的他突然就變得危險。他松開丹娘,轉身逃竄。
“追!”驚瀾下令兩個淩鷹衛去追捕,又給他們使眼色,讓他們不要深追,若追不到及時趕回來。
丹娘跌躺在地上,上半身疼得抽搐,鮮血從傷口周圍湧出來,不過是片刻之間染紅了她杏色的衣衫。
謝雲跳下馬車,奔過來的途中腳步踉跄了一下,差點跌倒,他什麽都顧不上,急急奔到丹娘身邊。他單膝跪在丹娘身邊,将她扶起來靠着他的腿,抖着手去捂丹娘傷口周圍往外湧的鮮血。
“為什麽要這樣做?丹娘,你是不是在懲罰我?”謝雲的眼淚掉下來,一顆接着一顆,沉甸甸地落在丹娘的身上,和她的鮮血融成一體。
丹娘釋然地微笑着,輕聲說:“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固執又自傲,讨厭被當誘餌、當人質。”
她語氣輕松,可是說得很慢。唯有這般慢的語速,才能盡量她讓聲音平穩。
她看着謝雲痛苦落淚的樣子,柔笑着安慰:“別哭了,我不值得。以後你會遇到更好的女郎,也會有更端正的女郎給你孕育子嗣。”
謝雲搖頭,痛得胸腹間一陣翻滾的腥甜。
丹娘用力咽下湧進口中的鮮血,繼續勉力平靜地說:“一場不合時宜的風月很快就會忘記了。允澈,你只是被我下藥哄騙了,被我哄得神志不清了。我哄男人最有本事了……你、你……會忘記那一段岔路,你會重新開始的……”
謝雲搖頭的動作又帶下淚來。
“我知道你下了催情散……”謝雲哽聲,“我自小吃過太多藥,催情散對我沒有用。是我卑劣是我虛僞,用催情散掩蓋情不自禁。是我自私是我膽小,不敢承認,看着你自責……”
“這樣啊……”丹娘的聲音越來越輕。心口最後一口氣就這麽釋然了。她想擡手摸摸謝雲的臉、去給他擦眼淚,可是她的手上全是血,怕弄髒了他的臉,又沒有力氣。
她沒有擡手去摸謝雲的臉,而是顫着手,将手搭在自己的孕肚上。
她以前很不喜歡小孩子,認為小孩子只會影響她的生意,一點利處也沒有。之後她選擇生下這個孩子是為了謝雲。
後來她感受着肚子裏的小生命一天天有了變化,慢慢開始期待。
還不到七個月,剖出能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