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一 - 第28章 突變1
唐門灣內,從一間小屋裏傳出了陣陣菜香。
陸春秋将菜出鍋裝盤,剛放上木桌,忽然閃進兩個人影。唐灼費力地提着個大木桶歪歪扭扭地走進來,放在地上,道:“娘,我們釣魚回來了!”
唐灼一大早便和唐望夕外出釣魚,此時才回來,收獲頗豐。唐望夕從木桶裏撈起魚扔在案板上,拿過菜刀便道:“今天你爹我要親自下廚!”
唐灼面無人色,連忙攔在案板前狂推唐望夕道:“別別別,爹,我怕我會吐——不不不,我怕累着您的身子骨,您先把刀放下。”
陸春秋嗤笑道:“你看看,兒子都嫌棄你呢。”
唐望夕嬉皮笑臉道:“那又怎樣?只要唐夫人不嫌棄就夠了。”
陸春秋道:“油嘴滑舌。”
唐望夕年輕時便油嘴滑舌,最愛拈花惹草,性子輕佻又浮躁,令其父母,也就是唐灼的爺爺奶□□疼不已。到了成婚的年紀,更是舍不得如此放浪形骸的日子,整日躲在外面不見人影。最後被其父帶人抓回來,硬拖回唐門灣成的親。
陸春秋性情雖強勢且霸道,但同唐望夕在一起,卻意外地合拍,管起唐望夕更是得心應手。自從成婚後,唐望夕的性子也稍微收斂起來,後來家業更上一層樓,又育有一兒一女,在外人看來,還是分外美滿的。
陸春秋生于醫藥世家,從十六歲起便常獨自出門在外救死扶傷,曾經被問病者及性命,因為剛從千行鎮過來,所以随口道“陸千行”,誰知,這名字便一直傳到現在,又被稱為“千行醫師”。可因為女子的身份總被世人指點,總說你一介女子,本應安分守己,好好待在家裏相夫教子,卻居然學着男人只身懸壺濟世。陸春秋向來固執,旁人這般說她,她卻也不為所動。
因為常出門在外,所以唐灼一年十二個月裏便總有那麽□□個月見不着她。唐灼小的時候總纏着陸春秋外出把自己帶去,江北、江西、江南都算走了個遍。有時難得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就由陸春秋下廚,圍在一個小屋子的木桌旁吃飯。這麽多年下來,這早已成了一種習慣。
陸春秋一邊宰魚一邊扭頭沖裏屋喊道:“阿韻!”
沒有應聲。
唐灼皺了皺眉,道:“姐姐最近這是怎麽了?自從從雲嶺蛇域回來後就總是閉門不出,會不會是生病了?”
陸春秋道:“我給阿韻看過,沒有生病的跡象。”
唐灼道:“那難道是——”
從一邊傳來腳踩在樓梯上的聲音。
唐韻過去戴上面紗會露出眼睛,可從雲嶺蛇域回來後,便将上半張臉也遮得死死的了,即便是在家裏也不曾摘下。
唐韻輕輕走到桌前坐下,道:“爹,娘,弟弟。”
她話說得有氣無力,雖然遮着臉,卻依舊能感覺到面色一定憔悴至極。陸春秋将剩下的菜也端上了桌,四人在桌邊坐齊了。唐灼餓了半天,狼吞虎咽,陸春秋時不時看唐韻一眼,想說什麽卻開不了口。唐望夕這時道:“兒子,明日附近有家店開業,要不要去玩玩?”
唐灼搖頭道:“不行啊爹,我過幾天就要考默寫了,古文還沒背下來呢,沒時間再去玩了。”
唐望夕沖唐灼耳語道:“不打緊,我記得坐你旁邊的有個女孩子,叫唐雪雪吧?她功課很好的,你到時候讓她給你抄就行了,抄完後順便送人家一些小女孩喜歡的小玩意兒,聯絡一下感情——”
陸春秋怒道:“唐望夕!!!”
唐望夕立即閉嘴,低頭扒飯。陸春秋揪他道:“你怎麽當爹的,淨教給孩子這種東西!”
唐望夕狡辯道:“有什麽不好的?難道兒子将來不要成親的嗎?你看看他,長了十六年,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摸過,成天只知道和一群小子在一起玩泥巴,跟個鐵人似的。我像他那麽大的時候天天有一幫女孩子跟在我屁股後頭追呢。”
陸春秋便又要揪他。唐望夕連連舉手道:“對不起我錯了!!我投降!!”
唐韻忽然起身道:“我吃飽了。”
說完便輕輕走了。陸春秋一頓,連忙回頭叫她道:“阿韻!”
沒有停留。
陸春秋坐回原位,臉色有些不好,沉默半晌,忽然抹抹眼淚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阿韻……”
陸春秋身子微微顫抖,道:“如果不是我,阿韻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唐望夕嘆了口氣,輕輕攬過陸春秋,道:“不怪你。”
閨房裏,唐韻關上門,反身走到梳妝臺前坐下。說這是梳妝臺,但其實并無什麽梳妝打扮的物什,不過是擺了面鏡子,連同齡姑娘家幾乎人人備有的朱砂也沒有。唐韻揭開面紗,壓抑住想要逃走的沖動。
只見鏡中的少女模樣分外清秀,一雙杏眼雙瞳剪水,看起來溫婉可人。只不過從左處頸脖橫上來一抹胎記,破壞了這份美感,令這張臉看上去有些駭人。
唐韻望着鏡子裏的這抹胎記,擡起手,輕輕地撫了撫。
因為臉部生有胎記,所以母親總因自己而感到自責。但唐韻又哪裏曾讨厭、憎恨過別人呢。她只讨厭她自己罷了。
在她兒時,聽見的旁人最多的話,便是“可惜”。那時她年紀小,對自己的相貌是美是醜并不太在意,直到漸漸長大,一些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對自己的相貌開始指指點點,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是醜陋的、是不堪的。因而她也從不細心打扮自己,因為看見那些漂亮的東西,就覺得自己更加黯然,什麽也配不上。
在十四歲生辰那日,唐韻為自己戴上了面紗。每日空閑下來時,便取下面紗呆坐在鏡子前注視自己的臉,然後一次又一次跌入深淵。
但這時映在鏡子裏的還有另一番景象。一大片青綠從她的衣領下爬上來,張牙舞爪地占據了另半張臉,就像一個怪物。
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好像有人将燒得沸騰的油活生生淋在自己身體上。唐韻一陣抽搐,掙紮着向鏡子望去,只見那片青綠仿佛擁有着生命,又朝一旁蔓延了些許。
待疼痛過後,唐韻重新戴上面紗,沉默着坐了許久,伸出手拉開抽屜,從中取出兩封信。
她站起身,将一封信留在了梳妝臺上,将另一封揣進衣袖裏,帶走了一條白绫,背起早已準備好的包袱,趁家人不注意,一個人離開了唐門灣。
一邊走着,唐韻從衣袖裏掏出那封信,打開來看了看。字跡娟秀,足足寫了五頁紙,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傾注了鮮血,叫她想起了什麽。
·
渙靈溪裏,一個戴着面紗方十四歲大的青衣少女提着籃子一個人站在長廊下。籃子裏裝滿了桂圓。平日裏,她嫌少離家,今日是她第一次随從母親來到渙靈溪做客,籃中裝的是尚未送出的給母親在林家的好友的贈禮。
唐韻為了不打擾母親同他人,便從屋子裏一個人走了出來。不遠處有一群身着仙鶴白衣的林家少年在嬉戲打鬧,唐韻有些緊張,攏了攏面紗。今日是她第一次戴着面紗外出。
忽然,那群少年嘻嘻哈哈地從屋外經過,有人看見她,對同伴道:“那是誰啊?”
便有人道:“跟着唐家的家主夫人來的,也許是家仆吧。”
唐韻低下頭。卻另有人道:“我聽說唐家的家主有一兒一女啊,可能是那個女孩吧。”
嘻嘻道:“哪有家主的女兒穿成這副樣子的?咦,怎麽還戴了面紗?該不會是什麽絕世美女吧!”
那群少年似乎對她起了很大興趣,紛紛沖她道:“這位姐姐,你把面紗取下來看看嘛。”
唐韻驚慌失措,倒退幾步,捂着面紗道:“對不起,我——”
那群少年興趣似乎不減,竟然有人想直接把她的面紗拽下來了。唐韻當即想要逃走,剛跑下臺階,忽然一個不穩摔在了地上。面紗掉了下來。周圍人頭攢動,露出的卻是不屑的神情,道:“居然是個醜八怪。”
“醜八怪還裝什麽矜持,真是浪費我的時間。散了散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籃子裏的桂圓滾了一地。唐韻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将它們一一撿回籃子裏,頭發有些散亂了卻也無心梳理,只低着腦袋不語。
人群散去,唐韻将籃子提好,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抿緊嘴唇,抹了抹眼淚。
她剛低着頭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道:“哥!!等等我!!”
唐韻擡頭一看,樓道上,一個約摸十四歲上下的少年走了下來。模樣甚為俊美,衣繡仙鶴,腰佩一把銀劍、一枚玉佩,那玉佩瑩潤光澤,随着步伐而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那少年後頭跟着名看上去十一歲左右的小少年,長得濃眉虎目,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分外好動,扒着扶手向下一步躍兩格。唐韻有些心慌意亂,趕緊将面紗攏得更緊了,低着頭讓開幾步。擦身而過時,忍不住輕輕擡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少年經過她面前時,微微一笑,沖她輕輕點了個頭。
唐韻一直望着那名少年的背影遠去。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了想見的人了。
……
“啪”的一聲從屋檐下撐開一把油紙傘。
從天降下的無數銀豆嘩啦啦一把又一把打濺在傘面上,發出陣陣悅耳的脆響。
身着青色衣裳的少女轉過彎道,走下長長的山階。道路兩側的樹木和房屋山澗一樣向身後緩緩流去。目光盡頭,一座涼亭好似從土地上生長出來似的,正巧立在那裏。少女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微風輕輕拂起她的面紗。唐韻看見,在那座涼亭裏正立着一個身長玉立的白衣少年。唐韻愣了一瞬,捏緊了傘柄,走到涼亭後面輕輕藏起雨傘,猶豫片刻後,走了進去。
唐韻道:“好巧呀林公子,你也在這裏。”
林陸安黑發上沾了些玉珠,聞聲側首望過來,微微一笑,道:“姑娘是?”
唐韻緊張地面無表情,道:“我是、唐灼的姐姐。”
林陸安還未說話,唐韻便結結巴巴地道:“我、今天、來這裏是、替我娘到這裏的藥鋪、抓藥,你也是、有什麽事、嗎?”
林陸安道:“今日是家母的忌日,來此上香。”
唐韻一怔,攏了攏面紗,道:“噢……”
二人都未再說話,氣氛一時局促到了極點。唐韻搜腸刮肚,奈何極不擅長聊天,愣是再也找不出什麽話來。
……
在征求到唐望夕和陸春秋的同意後,唐韻只身一人來到渙靈溪做起了女紅。從房間那裏可以遠遠看見林陸安的屋子。
即便已經距離得如此之近,時常能在渙靈溪裏碰面,卻一次也不敢搭話。整日埋頭做着女紅,一雙手不像是十六歲的女孩的手,布滿了繭。有時做到深夜,倦意漸漸襲來,唐韻便透過窗子向那裏望去。遠方那間粉牆黛瓦的屋舍裏,一盞橘燈幽幽亮着,如同黑暗中的一只溫暖的眼睛。
唐韻閑時在紙上寫寫畫畫,不知不覺便寫了好幾遍林陸安的名字。看着看着,忽然若有所思,忍不住微微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兩年後的一天,唐韻呆呆擠在人群裏,望着迎親的隊伍從面前經過。
不久後,她離開了渙靈溪,回到了唐門灣。自此愈發閉門不出,好像斬斷了和人世間的一切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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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渙靈溪前,徘徊了半日,遲遲不敢進去。一名家仆來往了數次,心中疑惑不已,上前詢問道:“小姐,你是找我們家主有事嗎?”
唐韻連忙道:“不是的,我是來找林公……找林夫人的。”
家仆道:“請随我來。”
唐韻将手探進衣袖裏,攥了攥。這一次,她必須勇敢一回了。
唐韻道:“多謝”。
唐韻随着家仆走了一陣,忽然遠遠響起一個聲音道:“唐小姐。”
唐韻回過神來,連忙加快幾步上前,禮道:“姐姐。”
只見眼前這女子容貌甚為标致,身着海棠色衣,戴有耳墜,随着走動如同玲珑小巧的果實來回搖動,指間戴着一枚銀戒指。打扮得雖華貴,卻不覺妖嬈,反倒甚為端莊。話音款款溫柔,舉止也落落大方。
雲裳回禮,含笑道:“唐小姐請進。”
唐韻低着頭随着雲裳邁入屋內,關上房門,在椅上坐下,屋內傳來淡香陣陣,聞着甚為安神。一邊放置着一個搖籃,嬰兒已經熟睡了。
雲裳為唐韻沏了杯茶,唐韻恭恭敬敬地接過。雲裳沉默一陣,道:“陸安今日清早便外出了,不知道何時回來,唐小姐如果有時間,可以在這裏同我聊些天,等他回來。”
唐韻抿了抿嘴,輕輕放下茶杯。道:“我……我是來告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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