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57章
腦海中閃過一些記憶碎片。
昏暗的長廊裏,一名身材壯碩的男人站在701室門口與方姨說話。自己突然出現,令方姨露出驚訝的神色。而那個男人轉過頭,露出一張并不如何醜陋,卻莫名兇狠的臉。
他陰森的目光在文佳木身上流連,叫她戰栗。
“是他!殺死我和葉先生的兇手是方姨的弟弟!”文佳木把寒氣亂竄的脊背緊緊貼在斑駁的牆皮上,口中喃喃自語。她擡起頭看了看仿若一個黑洞的旋轉樓梯,然後便飛快跑了下去。
跑到陽光遍灑的樓下空地,她立刻給幾名工人結了工錢,然後又拔腿往人潮洶湧的地方跑。
原來她曾經離兇手那麽近,近到皮膚都被對方惡毒的目光舔舐,近到那人只要伸出手臂就能輕易掐斷她的脖頸。
直到現在,文佳木耳邊還回蕩着對方說過的話。
他說:“你爸的屍體過了十幾年才被人發現,你猜猜你的屍體要等多少年才被發現?”
他還說:“我和你爸爸以前是老朋友,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的事?我跟你說說。”
然後他就笑了。
那是一種不懷好意的笑。
曾經的文佳木不知道這一瞬間寒毛直豎的感覺是怎麽來的,可是現在她知道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兇手。他先後殺了她的父親,她的葉先生,和她自己。
為什麽會是方姨的弟弟?方姨知道真相嗎?
文佳木越想越深。
陸叔叔是不是也知道什麽?陸叔叔對她的資助是因為善意還是因為罪惡感?如果方姨知道一切,卻不斷從自己這裏榨取錢財,她難道不會心虛嗎?她晚上不會因此而做噩夢嗎?
文佳木一路跑一路都在掉淚。跑到醫院的時候,她的眼睛已變得紅腫不堪。
錢心蕊十分擔憂地迎上來,問她怎麽了,她只是搖搖頭,不願回答。看見手機上顯現出幾個來自于方姨的未接電話,她害怕地直發抖,仿佛身側就蹲守着一只吃人的猛獸。
她躲進浴室,等待眼淚流幹,等待恐懼平複,等待恨意消減,然後才洗了把臉,有氣無力地走出來。人性的冷酷,讓她喪失了大半信念。
錢心蕊一眼又一眼地看她,卻沒有再問。照顧葉繁久了,她知道該如何為一個傷心欲絕的人空出讓心靈得到修葺的時間。
文佳木感激地沖錢心蕊點點頭,又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修改畢業設計。然而看着電腦屏幕時,她眼前浮現的卻是男人那張兇狠的臉。
他殺了那麽多人,怎麽能讓他逍遙法外!一定要抓到他,為父親伸冤!一定要抓到他,避免葉先生被害!一定要抓到他!
恐懼已漸漸離文佳木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複仇的火焰。她立刻從包包裏取出素描本,快速勾勒男人的肖像。
“小文,你畫的是誰?”錢心蕊湊過來好奇地問。
“是你喜歡的人嗎?”她掩嘴偷笑。
文佳木差點惡心地吐了。喜歡的人?不,是憎恨的人啊!她搖搖頭,沉默地勾勒着線條。
一張并不醜陋,卻莫名令人恐懼的臉浮現在紙上。錢心蕊仔細看了看,挂在嘴角的笑容變得淺淡了。
“好兇!”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文佳木依然沒有回應,只是一筆一筆地認真勾勒。
得不到回應,錢心蕊不由撇嘴。她回頭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葉繁,目光一凝,然後便壓低嗓音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想不想知道葉小姐為什麽會癱瘓?”
文佳木忙忙碌碌的手驟然停頓,然後便擡起頭看向對方。她當然想知道葉繁為什麽會癱瘓,真的只是因為車禍嗎?
“因為車禍。”錢心蕊的回答讓文佳木頗感失望。
當她低下頭,繼續勾勒男人的臉龐時,錢心蕊又道:“那天是葉小姐十八歲的生日,她喝了很多酒,開不了車,就找了個代駕。代駕很年輕,沒有職業道德,見她的跑車非常漂亮,就想學人家飙車,結果——”
錢心蕊沒能把這條八卦說完。
一個花瓶從她身後砸過來,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掉落,發出爆裂的巨響。插在花瓶裏的粉色郁金香也變成了一地殘枝敗葉。
錢心蕊吓得臉都白了,文佳木也驚魂未定地捂住胸口。
不知何時醒來的葉繁半靠在床頭,冷笑道:“怎麽不說了?繼續說啊,我聽着。”
“對不起葉小姐!我錯了。”錢心蕊連忙鞠躬道歉。
“你給我滾出去!”葉繁指着門口。
錢心蕊立刻跑了出去,只留下文佳木手足無措地坐在原地。
“你很愛聽八卦嗎?我親口跟你說好不好?”葉繁扯開嘴角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對不起葉小姐,我不應該打探你的隐私。”文佳木也急急忙忙站起來鞠躬。
“這不算什麽隐私,畢竟是上了頭條新聞的。我喝醉了,讓代駕幫我開車。他沒見過跑車,開得很快,一頭撞在南門天橋上。後來橋塌了,他死了,我癱了。再後來全世界都知道有一個富二代酒後駕駛,撞垮了一座橋,害死了一個人。”
葉繁冷冷一笑,漆黑的眼瞳輕飄飄地瞥着文佳木,說道:“這條新聞你也看過吧?你是不是還在評論區跟着罵了幾句?那時候啊,我就是私生活糜爛的代表人物,所有人都說我癱了是活該。”
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飽含着濃濃的不甘和怨憤。她甚至紅了眼眶,露出痛苦無助的表情。
只有在葉先生死亡之後,文佳木才見過如此脆弱的葉繁。
由此可見,這段往事帶給她的傷痛是永遠不能磨滅的。身體的殘疾的确令人絕望,可更叫人無法忍受的還是被人非議和诋毀吧?
肇事的人是代駕,并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啊!為什麽只是因為她活着,就要承擔所有罪名?
文佳木愣了好一會兒才呢喃道:“原來撞垮南門天橋的人是你。”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葉繁,漆黑眼眸裏湧出各種各樣的情緒。
“是我。你當時也在網上罵我了吧?”葉繁嘲諷地笑了笑。
“我沒罵你。我在網上給你寫了一封感謝信,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文佳木唇角一彎,竟然笑了,然而淚水也跟着一起掉落。
悲喜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交織在她濕潤的眼底。
“你說什麽?”葉繁愣住了,一秒鐘之後又陰沉着臉問道:“你是在說反話嗎?你諷刺我?”她繃直脊背,握緊拳頭,做出随時都會展開攻擊的姿态。
“我沒有諷刺你。”文佳木搖搖頭,認真說道:“我是真的很感謝你。你還記得被你的車撞斷的那根橋柱嗎?”
葉繁瞳孔一縮,腦海中飛快閃現一幅恐怖的畫面。橋柱斷裂之後,一具森森白骨竟然展露在廢墟之中,嵌在骷髅頭上的兩個黑黢黢的眼眶直勾勾地面向自己,仿佛來自于深淵的凝視……
“記,記得。”葉繁的語氣忽然間就變得虛弱很多。
這幅畫面對她而言是夢魇中的夢魇。
文佳木一步一步走到病床邊,握住葉繁未曾割破的手腕,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具白骨就是我的父親。他失蹤了十幾年,人人都說他帶着幾百萬公款跑路了,連我媽也相信。從小到大,身邊所有人都罵我是通緝犯的女兒,可我始終相信我爸爸不是那種人。我要找到他,可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
她吸了吸鼻子,嗓音裏已帶上濃濃的感激之情:“是你幫我找到了爸爸。他沒有卷款潛逃,他沒有貪污受賄,他不是壞人,他只是被害了。謝謝你葉繁。”
她伸出手臂,輕輕抱住坐在床上的女孩。她才不管自己會不會被對方狠狠推開,亦或者被撓得滿臉都是血痕。她就想抱抱她,告訴她自己是何等地感謝她!
“如果不是你,我爸爸不會見到外面的天光。或許他曾無數次地呼喚過我,而我卻總是無知無覺地從他身邊走過。他的絕望,我知道,因為我,因為我……”
因為我也曾同樣地被掩埋過。這句話,文佳木不敢說出口。然而僅僅只是在心裏想想,她就已經怕得發抖。
她更為用力地抱住葉繁,哽咽道:“我以為一輩子都找不到的人,是你幫我找到了。謝謝你,謝謝你……”
葉繁聽傻了。
她打死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遇見那個骷髅先生的女兒。原以為極其恐怖的遭遇,對葉繁來說竟等同于救贖嗎?難怪她要寫感謝信,她果然不是在挖苦自己啊。
世事的奇妙讓葉繁遺忘了滿腔怨憤。她垂眸看看埋在自己頸窩裏抽泣的文佳木,總是浮現尖銳神情的臉龐慢慢變得柔軟了,也寧靜了。
她嘆息着拍了拍文佳木的肩膀,輕言細語地說道:“別哭了,再哭下去我衣服都濕了。”
文佳木這才擡起頭,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
“我們好有緣啊。”她傻愣愣地感嘆了一句。
葉繁冷哼一聲,心裏卻頗有同感。
“看見我家這麽慘,你心裏會不會好受一點?”文佳木又問。
葉繁立刻炸毛了,诘問道:“你以為我是什麽人?我再沒品也不會把別人的悲慘當成自己的笑料。”
“對不起。”文佳木柔柔地笑了,紅紅的眼眶和鼻頭讓她顯得既狼狽又可愛。
看着她,葉繁不得不承認,擁有着同樣糟糕的際遇,自己對文佳木的确會産生格外不同的親近感。不,早在第一眼看見這人的時候,她就覺得對方是可以相信的。
“你爸的案子查清了嗎?是誰殺了他?”葉繁好奇地追問。
“沒有查清,所有證據都沒了,只剩下屍體。警察說他有可能不是被謀殺,而是喝醉酒掉進了正在填埋的地基裏。當時沒有工人守着,他就那麽死在裏面。但我知道他是被人殺害的,我一定要找出兇手。我最近得到一些線索,我無論如何都要追查到底。”文佳木握緊拳頭說道。
“去查吧,我支持你。”葉繁立刻颔首。
“可是你這邊——”
文佳木有些猶豫。追查兇手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她必須在外面東奔西走,那樣的話葉繁和母親就照顧不到了。
“我幫你一起查。”門被推開了,葉淮琰站在那裏,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卻又帶着堅定不移的強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