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7章
小段遲遲得不到文佳木的一句沒關系,而周圍的同事又都用怪異的目光看着她,一時間竟叫她如芒在背、心浮氣躁。
坐在文佳木身邊,她覺得不舒服極了,便把筆筒、鍵盤、鼠标等東西故意重拿重放,弄出砰砰的響聲。
文佳木是個很能忍的人,但今天,由于病痛的作祟,她卻有些難以忍耐了。
腦子裏仿佛同時有幾座活火山在噴發,濃重的黑色煙氣在她的意識領域中肆掠,遮天蔽日地奪走了她的理智。她疼得眼淚都漫了出來,卻不敢在公衆場合掉落,于是只能濕漉漉地挂在睫毛上。
她不斷按揉太陽穴和眉心,呼吸聲一下比一下沉重。不知過了多久,她竟慢慢趴伏在桌上,暈了過去。
當然,在同事們看來,她卻是睡着了。
看見文佳木明目張膽地上班摸魚,小段撇撇嘴,越發用力地摔打着桌上的東西。
廖姐似乎想到了什麽,沖小段擠擠眼睛,又指了指走廊盡頭屬于貝琳娜的辦公室,目中閃爍着惡意。
無聲之中,兩人達成了默契,于是東西不摔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她們決定不吵醒文佳木,就讓她睡,睡到貝琳娜出來撞見為止。
數十分鐘後,貝琳娜果然出來了。
看見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文佳木,她眼神一厲,然後就踩着高跟鞋大步走過去,曲起指關節,嘟嘟嘟地敲了敲文佳木的辦公桌,微眯的眸子放射出不耐煩的暗光。
劇烈的頭疼已經過去了,餘下的是細微卻又綿長的,仿佛針紮一般的刺痛。文佳木艱難地醒轉,眨着模糊的眼去看喚醒自己的人。
只是擡起頭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腦袋裏的無數針尖在搖晃,進而迸發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疼。
她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貝琳娜垂眸看着明顯一副病容的下屬,語氣卻絲毫不曾柔軟,“文佳木,你每天不少于十個小時的工作時長也包括五小時的睡眠時間嗎?我要不要為你頒發一個優秀摸魚獎?”
貝琳娜不屑于給文佳木穿小鞋,但文佳木自己偏要往槍口上撞,她也只能公事公辦。
“噗嗤。”這是廖姐和小段刻意壓低了的譏笑聲。兩人一左一右地瞥着文佳木,表情頗為幸災樂禍。
貝琳娜伸出手,徑直拿走了文佳木放在桌角的邀請函,冷冷地說道:“這東西還是交給一個上班不摸魚的員工更合适一些,你認為呢?”
她半帶嘲諷半帶奚落的話讓文佳木無地自容。
剛剛才在葉先生面前大肆标榜自己的勤奮和努力,轉頭就讓上司抓到睡懶覺……
文佳木羞恥得臉都紅了。她習慣性地站起來,準備鞠幾個躬,誠惶誠恐地道歉。卑微和怯懦早已成為打在她骨子裏的烙印。
然而,站起身之後,更為劇烈的頭疼卻控制了她的大腦,讓她連一句誠懇的歉語都編不出。
她平時是最害怕貝琳娜的,因為這個人對下屬的要求極為苛刻。在審圖的過程中,她常常會用最尖酸,也最不加修飾的語言把文佳木批得一無是處,還會推倒文佳木之前耗盡一切心神畫好的圖,讓她從零開始。
正是因為她的嚴苛,文佳木曾在公司裏度過了無數個累到直不起腰的不眠夜。她的偏頭痛,也是這個時候染上的。那兩萬多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何嘗沒有貝琳娜的否定所造成的後果?
然而現在,她都快死了。死人還需要什麽工作?
文佳木恍惚了一瞬,然後便露出一個突兀的笑容。
貝琳娜被這個笑容激怒了,嚴厲地下達命令:“文佳木,把臉洗一洗,馬上回來工作。這張邀請函你不要想了。”
她舉起邀請函,目光掃向周圍的同事。很明顯,她要另外挑一個幸運兒出來。
大家紛紛露出或期待或興奮的表情,還有人躍躍欲試地舉起手。
文佳木卻在這時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說道:“貝總,我并沒有摸魚。您忘了嗎?”她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語氣顯得極為平靜:“就在五十三分鐘之前,葉總已經給我放假了,一個放假的人應該有小睡半小時的自由吧?”
貝琳娜嚴厲的表情僵在臉上。是的,她的确忘了這件事。如此一來,她強行收回邀請函的舉動簡直是荒誕可笑的。
周圍的同事也都愣了愣。
反應最快的小段忽然說道:“葉總可沒說現在就給你放假!一般老板今天開口說放假,不都是從明天算起嗎?文佳木,你別強詞奪理。”
貝琳娜唇角一勾,馬上冷笑道:“文佳木,沒看出來啊,你倒是挺會狡辯的。我還以為你是老實人呢。”
文佳木垂眸瞥了小段一眼。
小段歪着腦袋無辜地笑了笑。
貝琳娜敲敲桌面,譏諷道:“還愣着幹什麽?開始工作吧。讓我好好看看我手底下最勤奮的員工是怎麽為公司創造價值的。”
她話音剛落,辦公室裏就響起了零星的笑聲。不少人看着文佳木,眼裏藏着明晃晃的嘲諷。
老實人爆發成功了叫逆襲,沒爆發成功那就叫笑話。現在的文佳木就是個笑話。要不了多久,等這件事傳開,她還會變成全公司的笑話。
小段和廖姐笑得最歡快也最大聲。兩人隔着文佳木的辦公桌看了看彼此,然後暗暗交換了一個“大獲全勝”的眼神。
若是在以往,面對這樣的羞辱和群嘲,文佳木早就陷入社死狀态,然後捂住臉哭着跑開了。但眼下,她依然腰杆筆直地站在原地,不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軟弱。
死神的鐮刀已經勾住她的脖頸,随時都會取走她的性命。這樣的死亡威脅她都能面對,又為何不能面對眼前的窘境?
她飛快撥通了葉先生的電話,語氣平靜地問道:“葉先生,請問您給我放的三天假,包括今天嗎?”
她把手機攤開在貝琳娜眼底,還摁了免提鍵。
原本充斥着嘲笑聲的辦公室忽然變得格外安靜。所有人都想知道葉總會如何回答。
如果他說包括,那麽文佳木就獲救了。如果他說不包括,那麽貝琳娜的臉面将得到保全。他的話能結束這場争端,也能決出文佳木和貝琳娜的勝負。
文佳木屏住呼吸默默等待。
貝琳娜卻絕不會給對手任何翻身的機會。她快人快語地說道:“葉總,你的意思是從明天算起吧?”
她在引導葉淮琰給出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且她堅信葉淮琰肯定會配合。
文佳木眼眶變得更為潮紅,卻咬住唇瓣死犟着不曾開口。她可以在貝琳娜面前為自己辯解甚至是抗争,然而在葉先生面前,她只能等待。等待他的目光在不經意的時候落在自己身上,等待他偶然路過禮貌性地點點頭。
無論葉先生怎麽說,她都會接受。
葉淮琰在信道另一端陷入了沉默。按理來說,放假應該是從明天算起,但他想到了文佳木過于蒼白的臉龐和她這些年來不分晝夜的辛勤工作。每一次他加完班路過設計部,都能看見這個女孩伏案工作的身影。
就在他斟酌時,貝琳娜沉不住氣地說道:“是從明天算吧?”
“不,從今天開始。”葉淮琰淡淡說道。
貝琳娜愣住了。
文佳木捧着手機的掌心微微抖了抖。
“文佳木,當我把話說出口的那一刻,你就已經放假了。”葉淮琰極富磁性的嗓音冷冷淡淡地從話筒裏傳來。
但是他的遣詞用句卻一點兒也不冷淡,反倒透着難以言喻的暖意:“文佳木,把東西收拾收拾,跟別人交接一下工作,然後回去休息吧。”
他至今還記得這個女孩把她自己逼上高高的橋欄準備一躍而下的場景。所以對着她,他可以有很多耐心。
文佳木強行壓抑的膽怯,全都在此刻化作了洶湧的感激。她知道,當葉先生在電梯裏察覺出自己的虛弱時,他一定會這樣說的。他就是這樣一個看着冷淡疏離,卻又無比溫暖的人。
謝謝你葉先生。你又一次幫了我!
不,你一直在幫我!沒有你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文佳木眨了眨泛着淚光的眼眸,然後才啞着嗓子說道:“好,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葉先生。”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無比真誠地說道:“葉先生,謝謝您。”
葉淮琰的語氣還是那麽冷淡,“不用謝,這三天你好好休息。”
停頓了大約一秒鐘,他又慎重說道:“文佳木,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從他忽然低沉了很多的嗓音裏,旁人不難聽出他對這個女孩的關心和照顧。然後他匆匆挂斷了電話,因為他很忙。他的工作時長遠遠超過了文佳木。
文佳木心裏劃過一絲心疼,卻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出同樣的話。她只是一個員工,如果她對葉先生說“請你也好好休息,注意身體”,大家一定會覺得她很奇怪,甚至是別有用心。
她看向表情頗為狼狽的貝琳娜,忽然就沒有了與對方較勁的念頭。
“貝總,我可以走了嗎?”她意興闌珊地問。
貝琳娜臉色鐵青地看着她,牙齒也緊咬了一瞬,卻還是忍耐着說道:“把你的工作交接一下就可以走了。”
文佳木點點頭,然後伸出手,十分張揚地抽走了依然被貝琳娜捏在手裏的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