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67章
文佳木坐在臺階上哭了很久很久。
葉淮琰一直陪着她,不斷用大手輕輕拍撫她的脊背。他沒再說安慰的話,但他一直都在,這就是最好的安慰。
哭到太陽快落山了,文佳木才抹掉眼淚,走進寺廟裏找老和尚說話。
葉淮琰站在觀景臺邊,指尖夾着一根香煙,卻始終未曾點燃。山風卷着雲霧向他吹來,同時帶來的還有秋到濃時的一縷沁涼。
他回頭看了看那座紅牆灰瓦的古老寺廟,眉眼間全是化不開的擔憂。母親離世的痛苦,不知道文佳木何時才能走出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清楚被困在抑郁的泥沼裏是何等絕望而又窒息的感受。
在那樣的泥沼裏活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大雄寶殿內,文佳木靜靜看着老和尚把那個木盒子供奉在佛像前,然後盤膝坐下,開始禱念經文。她聽不懂經文的含義,卻能感覺到它的宏大和神聖。
文佳木跪在老和尚身邊,嗓音沙啞地問:“我會一直陷在這個循環裏嗎?有沒有停止它的辦法?”
“你想讓它停止嗎?”老和尚閉目問道。
“我,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如果這些事沒做完,我不能停止……”
文佳木思考了很久,然後表情恍惚地問道:“等我達成了心願,循環就會停止嗎?”只有半年壽命的她離開了循環很快就會死。可是如果一直待在這個循環裏,她就可以永遠活着。
到了那個時候,哪怕所有心願都達成,在半年壽命與永生之間,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選擇。
老和尚搖搖頭,嘆了一聲,卻沒再說話。語言的點撥在這種時候是沒有任何作用的。所謂的死亡循環,不過是無法消除的執念和不舍放下的魔障罷了。
“我能一直複活,是因為我媽媽的願望嗎?”文佳木嗓音顫抖地問。
老和尚依舊默默念經,不曾回答。
文佳木早已猜到答案,便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告知。她跪行幾步,又焦急又渴盼地看着老和尚:“你知道我媽媽的願望嗎?”
許在心裏的願望真的會有人知道嗎?可是她很想聽!那是媽媽用生命許下的願望啊!
老和尚睜開眼,悲憫地看着文佳木,嘆息道:“她的願望一直凝結在這串手鏈裏,只要你誠心去聽,就能聽見。”
“一直都在嗎?要怎麽聽呢?”文佳木眼眶通紅地看着這串暗光流轉的手鏈。
老和尚再度閉上眼,吟誦經文。
于是文佳木知道了,自己再也不可能從老和尚這裏問出更多答案。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她自己去經歷,去領悟。
她走出大雄寶殿,來到種植着一顆銀杏樹的庭院裏。嫩黃色的扇形葉片被秋風卷着像雨點一般灑落,那悠悠揚揚、宛宛轉轉的凄美,叫文佳木心裏酸澀。
這麽美的景色,母親再也看不見了。
她癡癡地看着這些葉片,然後擡起手腕,把那串琉璃珠貼在耳朵邊,閉着眼睛去感受。
怎麽才能聽到母親的遺願呢?怎麽才算是心誠呢?
葉片在空中飛旋,落入文佳木眼裏卻全都是母親或微笑、或發怒、或疲憊的臉。過去的點點滴滴像潮水一般湧來,那些快樂的,痛苦的,艱難的,卻又充滿希望的記憶碎片,慢慢組合成母親滄桑瘦弱,卻又格外強大可靠的身影。
從今以後,我就是沒有媽媽的孩子了。這樣一個突兀的念頭,讓文佳木哭出了聲。
忽然,一道溫柔的、緩慢的,充滿虔誠意味的祈禱響在文佳木耳畔。
“菩薩,你聽得見嗎?我啊就是一個累贅。年輕的時候我不能陪在女兒身邊照顧她。如今老了,我卻又得了這種病拖累她。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她真的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女兒。為了讓我安心在外面工作,她從來不說自己過得不好。為了讓我開心,她每一天都很用功讀書。可是我從來沒有誇獎過她。我怕她學壞,總是用最嚴厲的話批評她。我以為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成才。
“可是現在我後悔了。我後悔沒有好好陪她,沒有好好誇她,沒有在她還小的時候多抱抱她。等她長大了,我想抱都抱不動了。我想抱,她也不讓我抱了。我想抱,我也開不了這個口了。我真的好後悔!
“看見新聞裏那個公主往火坑裏跳,她哭了。我問她哭什麽,她說我不懂。菩薩啊,其實我懂,我都懂。別人只看見了火坑,可她看見了掙脫束縛的勇氣和那條通往自由選擇的人生路。她也想為自己活着,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她還有一個拖累,那就是我啊!
“只要我還在,她就別想走她自己選擇的路。只要我還在,她就抛不下一切。只要我還在,她就束手束腳每一步都走得艱辛。我幫不上她任何忙。我一直在拖她的後腿。
“菩薩,反正我也沒有幾天可活了,你把我的壽命拿走吧!我想用這些壽命換我女兒一生平安順遂。我想讓她勇敢堅強,我想讓她一往無前,我想讓她盡全力去走自己的路,無論多麽困難也不放棄。我想讓她不要再為了愛別人,而忘了去愛她自己。我想讓她痛痛快快地活一場!菩薩,我的心願你聽見了嗎?”
沒有人回答這份竭盡一切的吶喊。
那溫柔的、緩慢的、虔誠的祈禱消失了。
“我聽見了!媽媽,我聽見了!”文佳木把這串被自己的體溫捂熱的鏈珠緊緊貼在耳邊,嗓音顫抖地回應着。
眼淚又掉落了,怎麽都止不住。她以為母親一點兒也不理解自己,可是母親懂得!她什麽都懂!正是因為這樣,她才選擇了放棄自己的生命。
“媽,你不是累贅!媽,你回來吧!媽,我需要你啊!”文佳木捂住臉,抑制不住地痛哭出聲。
葉淮琰聞聽哭聲立刻趕過來,緊緊把渾身顫抖的女孩抱住。他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太過龐大的痛苦會壓垮一個人。
“別哭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只能這樣說。
沒有任何安慰可以改變死亡。
文佳木抱着葉先生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天光都暗了。
夜幕降臨之後,兩人來到山腳,坐進車裏。
“還難受嗎?”葉淮琰擔憂地問。
文佳木紅着眼眶點點頭。
葉淮琰立刻俯身過去,嘆息着把人摟進懷裏。看着女孩微微顫抖的身體和沾滿淚珠的脆弱臉龐,他忽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這是一個極需保護的女孩,可是他真的能保護好她嗎?他有能力帶她走出痛苦的深淵嗎?當他自己也困在深淵裏的時候?
葉淮琰摸了摸口袋裏的香煙,忽然很想用尼古丁來緩解此刻的焦慮。
察覺到葉先生不安的動作,文佳木忽然停止了無聲無息的哭泣。她差點忘了,葉先生患有抑郁症,他已經無法再承受更多的負面情緒。如果把他當成浮木,其結果只會把他拖進更黑暗的絕境。
不可以啊!文佳木你快點振作起來!
眼角落下最後兩滴淚珠,文佳木飛快把自己濕漉漉的臉龐埋在葉先生懷裏蹭了蹭,然後坐直了身體。
“我好了。”她猝不及防地說道。
“什麽?”葉淮琰愣住了。
剛才還在他懷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人眨眼間就說自己好了,這樣的話真的沒有一點可信度。
文佳木揉揉眼睛,擦擦鼻子,更為輕快地說道:“我已經好了。”
“你不要逞強。”葉淮琰把女孩重新拉回自己懷中。
文佳木趴伏在他寬闊溫暖的胸膛上,雙手輕輕貼着他的心髒,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你知道為什麽躺在嬰兒床上的嬰兒可以過得舒舒服服,無憂無慮,而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卻總是各種狼狽,各種不堪嗎?”
“為什麽?”葉淮琰揉了揉女孩的頭發。
“因為他們的母親不在了啊。因為母親已經走了,所以再也沒有人會任勞任怨、耐心細致地照顧他們。所謂老人,其實是一群失去母親的孩子。可是我的母親會一直陪在我身邊。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不會離開我。我不會變成沒有母親的孩子。”
文佳木撐着葉先生的胸膛直起腰,看着手腕上的琉璃珠說道:“我母親會永遠存在的。她會一直一直在我身邊。”
話音剛落,她就綻開了一抹真心實意的笑容。她的本意是寬慰葉先生,可是說到最後,她真的把自己寬慰了。
母親沒走。母親以另一種方式永永遠遠地陪在她身邊。
文佳木胡亂抹了一把臉,更為輕松地笑了:“葉先生,我真的好了。我們回去吧。”
葉淮琰一瞬不瞬地看着女孩,确定她的笑容沒有一點勉強,眼瞳裏也無一絲陰霾才點燃了發動機。
開車前行的時候,他頻頻去看女孩的側臉,而女孩總會第一時間感應到,并回以燦爛陽光的笑容。她從失去母親的痛苦裏完完全全走出來了,采用的方法或許是一種自我欺騙,但她的确是走出來了。
她比他想象得更堅強,也更勇敢。
這個瘦弱的,單薄的,仿佛經受不了半點風雨的小身影,此刻在葉淮琰的眼裏閃爍着無法忽視的光芒。
她真的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