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寵 - 第205章
衛珖又在扶寧住了段日子。早出晚歸, 留在宅子裡時,也大多安靜地坐在書房裡翻閱醫書。衛渡總覺得兒子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畢竟這兒子以前也是這樣早出晚歸, 也不怎麽說話。他每每轉著輪椅到兒子門前、窗下,停留一會兒, 默不作聲離。
兒子恨他。他知道。
轉眼到了九月中旬。
啞叔蹲在杏樹下, 愁眉苦臉地瞧著石桌上的南瓜、蘿卜、蘋果……
小主子的生辰快到了, 他想再給小主子雕一個花燈。正在愁雕什麽。忽然聽見主子的斥責聲,啞叔立刻跑過去。他站在門口,聽見父子兩個又起了爭執。
“說了多少次, 你不要學這邪門的功法!”
啞叔伸長了脖子從門縫望進去。屋子裡很暗,主子憤怒地大聲斥責著。小主子立在一旁, 整個人陷在陰影裡,不清他的臉。
衛珖往前邁出一步, 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書, 然後抬眼望向門口的方向。
啞叔嚇了一跳, 趕緊跑不敢再偷聽。
衛珖生辰前一天晚上, 啞叔終於雕好了花燈。他選了蘋果, 這次沒雕小動物,而是雕了一個平安鎖的形狀。衛珖過來的時候,他捧著花燈給衛珖看, 又後知後覺蠟燭沒有放進去, 他環顧四周,手忙腳亂地找蠟燭。
“拿來。”
啞叔愣了一下, 聽話地不翻找,獻寶似的把蘋果燈遞給衛珖,即使他已猜到小主子很可能像以前那樣嘲諷他的笨拙, 將花燈摔了。
衛珖接過來,垂眼瞥了一眼。然後,吃了。
啞叔愣愣地盯著小主子。
“以後不準偷學梵元鬼錄。”衛珖一邊說著,一邊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手。
啞叔猶豫了。他抬起頭偷偷去小主子,對上衛珖瞥來的目光,他縮了下肩,掙扎之後,才勉強點了頭。
衛珖知道啞叔在偷學,雖然隻學了第一重,可那功法畢竟邪門,反噬力太強,輕易左右一個人的悲喜情緒,能不動還是不動為好。
至於他?
即使書被老東西撕了也沒所謂,他修煉這邪功幾十年,早就刻在記憶裡了。自宮從來不是修煉梵元鬼錄的必要,而是捷徑。
衛珖將一大堆藥交給啞叔,啞叔茫然地望著他。
是給老東西的藥。衛珖詳細地對啞叔說了這些藥的用法。啞叔笑著使勁兒點頭,點頭。
第二天清晨,衛渡讓啞叔將一套衣服悄悄放進衛珖的房中。他轉身就走,燒殘的手費力地飛快轉著輪椅輪子,逃一樣。
他怕,怕兒子知道這衣服是他給他的生辰禮物,會被輕易踩在腳下。他怕,怕兒子落過來的目光冷漠甚至帶著嘲嗤。
衛珖站在陰影裡,望著老東西倉皇離去的背影。
他垂下眼,去看腳下自己的影子。
重來一次代表什麽?那些恨與執念好像已經困在封存的棺木中。他時常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自己仿佛是個歸來的局外人。
衛珖回到房中,換上老東西給他準備的衣服。
衛渡正在煩躁地翻著書冊,又扭頭問啞叔:“讓你煮的長壽面煮了沒有?”
啞叔忙不迭點頭。
衛渡頭,衛珖的時候愣了一下。一身雪緞的少年郎站在門口,是他已經長大的兒子,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一瞬間,衛渡後悔了。如初恨與執念不是那樣深,是不是可以和兒子成為正常的父子關系?可是玉檀下的鮮血讓他走不出血仇深海的困束。
“要離開一段時間。”衛珖說。
“你要去哪兒?”衛渡殘缺的手緊緊握住輪椅的扶手,一雙眼死死盯著面前的兒子。兒子長大了,不聽話,不能再被他左右。
衛珖垂眼望著這個曾經愛過尊過也恨過的父親。他探手,掌心慢悠悠地撫過老東西遍布燒疤的臉。
“你、你幹什麽!”衛渡覺出幾分屈辱的意味來,抓起桌上的鞭子。
衛珖沒躲。
衛渡愣了一下。
“呵。”衛珖低笑了一聲,松了手,“老廢物你可得好好活著,然後親眼看著你求之不得的復國是如何被我輕易完成。”
衛渡盯著兒子,慢慢皺起眉。
衛珖離了扶寧,在九月二十二這一日。這一日是他的十四歲生辰,也是沈茴三歲的生辰。
暖陽西沉時,衛珖趕到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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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安安靜靜的,明明晚上辦了熱熱鬧鬧的生辰宴。宴席草草結束,誰也沒有心思吃東西,只因為沈茴又昏過去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裡疼得抖,斷斷續續地咳嗽,偶爾咳出血來。
沈夫人迎上沈霆,沈霆剛送趙大夫離。
“你父親什麽時候能回來?”
些不能說出來,可是她擔心沈元宏再不來,可能就不到……
“父親跟著林將軍打了勝仗,已經往趕了。他記得蔻蔻生辰,必然也急著來,應該就這幾天了。”沈霆又寬慰,“蔻蔻不會事的,她會好好長大。”
“是。她不會事的……”沈夫人跟著說。
三個弟妹站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沈霆朝他們招手,道:“都回去休息。不用守在這裡。”
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沈霆更像這個家的主心骨,沈夫人萬事問他主意,下面的幾個弟妹也更是對他對敬重聽從。
沈菩低著頭,小聲說:“給妹妹縫的布娃娃沒有給她呢……”
“等蔻蔻醒了給她。”
沈菩抬起頭,一雙眼睛明顯哭過,紅通通的。她小聲問:“妹妹明天會醒過來嗎?”
“會。”
聽哥哥這樣說,沈菩便信了,彎起眼睛來。
“嘉綿,送妹妹們回去。”沈霆道。
沈霄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陪著兩個妹妹離開。一離了長兄面前,沈霄明顯輕松許多,能說笑逗兩個妹妹心。雖他是好意,可沈荼和沈菩明顯笑不出來。後來,沈霄撓了撓頭,自己裝出來的笑也散了。
沈夫人在小女兒床邊守了許久,直到沈茴安靜地睡著了,她才悄聲離去。她是睡不著的,隻想去尋母親,和母親一起抄抄佛經,給女兒求個平安。
不久後,沈茴悄悄睜了眼睛,她長長的眼睫上沾著點淚。
身上好難受,根本睡不著。可是她知道自己不睡著,娘親是不會去休息的。所以她只能攥緊小手,拚命忍下心口一陣陣的絞痛,艱難地假裝自己睡著了。
從有記憶起,她每日都在吃藥,日日夜夜被困在這間房,這張床上。家人們每日都會來陪著她說,可她是覺得好難受好難受。是不是她死了就可以不用再這樣難受?可是她死了,家人會很難過,會哭的……
沈茴手上沒什麽力氣,費了好些力氣才扯起被子,將整個頭臉埋進黑暗裡。她咬著唇,聲地哭。她不敢哭出聲來,害怕打擾了家人。
被子被扯開的時候,沈茴嚇了一跳,以為被家人發現了!
黑白分明的眼眶裡盈著淚,視線卻變得不清晰。她怔怔望著出現在眼前的人。好半晌,她緩慢地閉上眼睛,盈在眼眶裡的淚從眼角淌下來。
她再次睜眼睛,被淚水洗刷過的視線異常清晰。她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的大哥哥。
父親教她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小心被騙子拐走。可是她望著眼前不認識的大哥哥,卻覺得好像自己是認識他的。
她一雙小手攥在一起,局促地望著面前的人。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奶聲奶氣地問:“哥哥是什麽人呀?”
原來她小時候的聲音是這樣的。
衛珖揚起唇角笑了。
沈茴一直盯著他瞧,他笑了,她不由自主也跟著翹起了嘴角。
衛珖取出一個鎏金的小糖盒,從裡面取出一粒糖遞給沈茴。他望著她乾淨的眼眸,溫柔道:“哥哥是來給你送糖吃的人。”
沈茴猶豫了。
母親說不能吃陌生人的東西。她的小眉頭揪起來,到底年紀小,這般想著,竟真的說了出來。
“哥哥不是陌生人,們上輩子過。”
沈茴歪著頭,驚奇地瞧著衛珖,小聲嘀咕:“騙子……”
可是她攥在一起的小手慢慢分了,她抬起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去拿衛珖遞過來的糖。
“什麽糖,好吃嗎?”沈茴將糖豆豆塞進嘴裡。一股淡香在唇齒間蔓延開,她剛想咬開糖豆豆,衛珖道:“不要嚼,直接吞下去。”
沈茴下意識地跟著做。
這不是糖,是藥,不過是被衛珖在藥丸外面裹了一層糖。
縱使裴徊光遍閱萬卷醫書研出治沈茴的藥,可沈茴實在是病了太久。好,衛珖拿著裴徊光的藥回到了沈茴三歲的時候。
衛珖將手裡的糖盒遞給沈茴,道:“每晚一粒,要偷偷吃,不要被你家裡人發現,好不好?”
沈茴歪著頭,懷疑地打量著面前的陌生哥哥。她不應該答應的,可是望著面前這雙漆色的眸,她抿著唇不是很想拒絕。
“一共三十粒,等你吃完了,哥哥再來給你送糖。”衛珖凝望著沈茴,心中不禁在想,就算這是一場夢,能讓夢中的她長命百歲,也好。
他想摸摸她的頭,抬起的手空懸片刻,又放下來。
沈茴軟綿綿地打了個哈欠。她慢慢躺下來,困倦爬上腦海,眼皮逐漸變得沉重。她迷迷糊糊地半睜著眼,著陌生哥哥給她蓋了被子,又離開。她偏著頭,望著陌生哥哥離的背影。
興許上輩子真的過這個哥哥。如此想著,沈茴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沈茴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呆呆著手心裡的鎏金糖盒。原來昨天晚上不是夢嗎?
她將糖盒打,捏起一塊糖想吃。可是忽然想起陌生哥哥叫她每晚吃一顆。她依依不舍地將糖豆豆放回糖盒。
為什麽每天只能吃一顆,一天吃兩顆不可以嗎?
等那個謫仙一樣好的哥哥再來時,她得問問他!
沈茴小心翼翼地將糖豆豆都倒出來,一顆一顆地數。一共二十九顆,把這些糖豆豆都吃光了,謫仙哥哥就會來給她送糖啦!
沈茴彎著眼睛笑,小手抓起一顆顆糖豆豆,重新放回小盒子裡。剛裝好,她聽見腳步聲,趕忙將糖盒藏在枕頭下面。
“阿茴!你醒了!”
娘親的聲音裡噙著驚喜。
沈茴轉過頭,朝母親伸出手,要抱抱。
沈夫人快步奔過去,將小女兒軟軟的身子抱在懷裡,歡喜地說:“醒了就好!娘親以為你又要睡好幾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