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寵 - 第203章
戰事剛歇,将帥仍未全部歸京。沈元宏和沈明玉京早一些,沈霆來得晚一些。
沈霆率兵歸來時,滿城百姓恭迎,萬人空巷。百姓自發一路跟在沈霆率領的軍隊後面,街道兩旁百姓人擠着人,大聲高呼。
已五年不見哥哥,沈茴早早帶着安煜站在城門上的停望臺迎賀。
終于看見兄長的身影,沈茴心裏的焦急化成滿滿歡喜。她不由自主往前邁了兩步,将手搭在牆圍,翹首遙望,望着哥哥高頭大馬上的身影越來越近。
她看見哥哥側首望了一眼,然後将馬停下。無疑,沈霆這個動作引起了所人的注意,百姓紛紛順着沈霆的視線尋過去,便看見人群中的一位女子。
沈霆彎腰,朝駱菀伸出手。
駱菀本該與沈茴一起站在高高的停望臺迎接沈霆。可是駱菀等不及。五年了,她沒一日不在擔驚受怕度日如年,本就失去過沈霆七年,哪裏承受得了他再出意外。是以,她迫不及待地出了城門,艱難擠在人群裏,只為早看見他一些。
被這麽多目光望着,駱菀顯然有些局促,尴尬又求救般望向沈霆。沈霆笑,伸出的手再近她一些。
駱菀猶豫了一會兒,硬着頭皮将自己的手遞給沈霆,在萬人的注視下,被沈霆拉上馬。沈霆雙臂環過駱菀的腰側,握着馬缰,再次向前。
駱菀聽見人群的笑聲,她低着頭,紅着臉小聲抱怨:“這麽多人看着呢!”
沈霆大笑,低下頭湊到駱菀耳邊,說:“怕什麽?你是我沈霆的妻。”
沈霆身後跟着的一員年輕副将笑呵呵地打趣:“嫂子別害臊啊!大哥這五年夢裏都念着你哩!”
近處的百姓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誰跟着起哄:“嫂子別害臊!”
其他百姓竟跟着一聲聲喊起“嫂子”來。越來越多的人跟着起哄喊,聲音一道挨着一道,遠處停望臺上的沈茴亦隐約聽見了。
名門閨秀的出身,讓駱菀整張臉都紅透了,可偏偏心裏被濃烈的歡喜充盈。
知駱菀發窘,沈霆瞬間板起臉,威嚴掃視周圍起哄的百姓,衆人立刻住了口,不再起哄喊嫂子,只是歡笑卻忍不住。
沈霆收回目光時,所威嚴散盡,他低眉凝望駱菀,只剩柔情。
最怕鐵血柔情,跟着起哄的人群都安靜下來,望着雙人一馬,頗些豔羨,亦有祝福。
停望臺上的沈茴眸中含笑。她的目光從哥嫂身上移開,緩緩望向後方跟着的軍隊每一個士兵臉上的笑容。她願此番天下初定後,不要再起那麽多戰事,願所将士平安歸家,再也不與家人分離。
·
婚期,沈茴回了沈家一趟,和裴徊光一起回去的,為了商讨婚事。
沈明玉十七歲了,在戰場上磨砺了五年,如今亭亭玉立,飒爽英姿。因為兩次戰功,她如今也成了個不大不小的武臣。右丞曾暗示過沈茴,沈家出來的姑娘當本朝頭一個女将軍恐怕惹人非議,理應避嫌。
沈茴搖頭,沈明玉的戰功不是假的。不管她是不是沈家姑娘,憑着戰功都應該得此官職。更不應該為了所謂的避嫌,委屈她的功績。
沈茴問心無愧。
沈茴與裴徊光的婚事……
這麽多年了,沈元宏不答應又能如何?他一聲不吭坐在湖邊釣魚,偶爾敲敲腿。腿傷痊愈後再次上戰場,讓他腿上的舊傷偶爾會疼。不僅如此,這次重上戰場,讓他身上又落下幾處傷,一次中了箭,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即使這樣,他也沒後悔,反而将滿身的傷痕當成功績。
沈夫人送了沈茴和裴徊光離開,尋過來。她挨着沈元宏坐下,和和氣氣地開口:“就答應了吧?你看裴徊光這五年很安分,沒再作惡。國庫耗盡,咱們阿茴很是憂慮。最後是裴徊光列了份單子,執劍朝,逼滿朝文武拿出單子規定的錢銀。從貪官手裏挖到不少錢哩!然後那些奸商只好巴巴捐錢銀……”
沈元宏沒吭聲。
“年前胡地的烏茲、遼伊、疆钴等幾個蠻夷之地新歲來朝,估摸着是想欺負咱們帝王年幼,竟為非作歹欺壓城中百姓。是裴徊光率領東廠的人,将那些個親王鎖上鐐铐,一直驅離邊境。”
沈元宏望着平靜的水面。
沈夫人瞟一眼沈元宏的臉色,繼續說:“這幾年你們都出去打仗啦,阿茴又忙。咱們府翻新的事兒都是裴徊光親自督辦的。”
沈元宏終于有了動作,他瞪着沈夫人,斥道:“你被收買了?”
沈夫人知他性子,也不忤着他說,而是沉默一會兒,繼續開口:“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人是阿茴選的。做母親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我相信女兒有她的道理。”
沈元宏臉色緩和下來。一想到女兒,他的眼中總是忍不住勾出幾分柔情來。
沈夫人偷瞥他一眼。
“呸!”沈元宏摔了手裏的魚竿,“什麽破湖,連條魚都沒!”
“嗯嗯,我一會兒陪你去府外釣魚?”
沈元宏沉默下來。過去良久,他又重重嘆了口氣,說:“明玉都十七了,她的婚事你也得上心些!”
聽他轉移了話題,沈夫人知道他這是同意沈茴和裴徊光的婚事了。她笑着說:“好好好,我上心些。只是這孩子養得野,尋門合适的親事不太容易。我又不是沒張羅過……”
“罷了。我算是弄明白了,孩子長大了,管不了啊……”沈元宏将手覆在夫人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夫人吶,咱們養點貓貓狗狗吧。那些小東西聽話些!”
沈夫人的眼睛亮起來。說到這個,她可感興趣了。
“好啊!養一只大狗兩只貓,咱們天天晚牽着狗出去溜達消食。等進了屋,軟乎乎的貓可以抱在懷裏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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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高的宦臣會娶妻,可太監娶妻都很低調,不會大操大辦。裴徊光成親,朝中的文武大臣們點犯愁——禮是一定會到的,可他們要不要親自過去慶祝?
大臣們沒有犯愁很久,因為某一日散朝時,陛下說會去參加裴徊光的大婚。
陛下開口,滿朝文武就算原本有事不能去的人,也得把其他事情挪一挪,必要登門參禮。
安煜是從什麽時候知道沈茴和裴徊光的關系的呢?她自己也說不清,她本就懂事很早,在很早之就懵懵懂懂知曉母後與幹爹的關系不一般。
剛懂事時,她是聽了孫嬷嬷的,鼓起勇氣跑去纏着裴徊光喊幹爹,為了自保。那時候她年紀太小,對世間許多事都一知半解,裴徊光沒有如旁人那樣苛待或鄙夷她,她便不怎麽害怕裴徊光。
她慢慢長大,也曾疑惑母後跟幹爹走得那樣近,會不會迫不得已的因素?畢竟嫁給一個閹人,到底不是什麽喜事,更不被尋常人接受。只是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疑惑自然沒了。
時間總是能給一切事情一個答案。
至于母後嫁給一個太監是不是過于離經叛道?一個女扮男裝的皇帝,本就一直在離經叛道的路上。
安煜到了元龍殿,看見蘇為昱墊着腳去書櫥裏拿書。
安煜身後的太監剛要出聲阻止,安煜制止了。
她望着小小的蘇為昱,仿佛看見了幼時的自己。初遇時,蘇為昱笑出一對甜甜的小虎牙攥着她的袖子喊哥哥。
蘇為昱笑得那樣甜,可安煜一眼看出來這笑容是裝出來的。
——因為,她像蘇為昱這樣大的時候,也最會僞裝。
她不清楚蘇為昱為什麽想進宮來,可因為看見了幼時的自己,這種熟悉感,讓她将蘇為昱帶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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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宮裏曾有一處三層小樓,一直被閑置着。沈茴令人重新修葺,打掃。如今國庫并不充盈,她命人不要鋪張,用了最低的預算方案。
牌匾做好了,兩個小太監踩着木梯懸挂上去。
沈茴站在下面,眉眼含笑地望着牌匾上的“浩穹樓”三個字。
在玱卿行宮時,裴徊光令人改了她住處的名字,又令書法大家親自題字做了牌匾。後來沈茴在裴徊光的書房無意間發現裴徊光曾親自題字。猜他是為了免去她的麻煩,另尋他人題字。
其實,沈茴将裴徊光的題字偷偷帶走了,後來回京也帶着。如今懸起的牌匾,正是用着裴徊光的字。
這幾年,沈茴以身作則,極其節儉,不僅膳食少葷腥,就連糖也吃的極少。重修這座小樓,竟是她這幾年最奢侈的一件事兒了。
圓滿快步走來禀事。她如今已不在沈茴身邊做事,而是成了宮中女官,掌管更多的事情。
為此,團圓拉着圓滿到沈茴面前評理。團圓說每次有什麽事兒,圓滿都是正義淩然大道理一堆地動員旁人,可事情到了眼前,每每吓得雙腿打哆嗦。每次都是她沖在圓滿前面呀!
沈茴笑着讓圓滿對團圓解釋。果然,沈茴一句話沒說呢,圓滿叭叭講了兩刻鐘大道理,将團圓說得心服口服。甚至團圓紅着眼睛抱歉自己不懂事,耽誤沈茴與圓滿做事。她還發誓以後一定長進……
圓滿是來禀告今年采辦新一批宮女和太監的事情。宮女到了年紀會出宮,太監們的數量也會各種原因不斷減少,宮中每隔兩三年都要重新采入。
“如今宮中主子不多,微臣覺得應當減少新宮人的數量。”圓滿說。
沈茴想了一下,将圓滿報上來的新宮女數量再砍一半,新太監的數量更是砍去九成。
沈茴一直覺得将好好的人弄殘為奴,太過殘忍。她有心慢慢取締內宦制度,又能将很多如今太監掌管的職務交給女官來做。她清楚知道內宦制度由來已久,不是那麽容易消除,只好循序漸進。至少在她在時,能少殘害一人便是一人。
沈茴重新擡頭望向牌匾上裴徊光的題字,含笑看了一會兒才去。回去之後,她坐在美人榻上,編着一條紅色的百結繩。
對于馬上來臨的大婚,沈茴心裏自然期待。
她曾嫁過一次,帶着恨與懼惶惶入宮,沒有半分成親的歡喜。不像如今,她數着日子,心中那樣期待。嫁衣是母親和長嫂親手為她縫制,寄托了對她的祝福。首飾是哥哥給她準備好的。沈茴沒什麽東西需要自己準備,何況她那樣繁忙。是以,她只好親自來編這條結發的百結繩。
死結一個挨着一個,牢牢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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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要娶妻,這事兒在朝野間都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
這邪魔瘋子會娶妻?強搶來的吧?嬌娘子說不定要哭得肝腸寸斷了!也不知道新娘子能在裴徊光手中活幾日!人人為新娘子惋惜,又忍不住好奇是誰家的新娘子要遭這大殃!
人們紛紛打聽,只知沈家近日來似乎在籌備喜事。有人說,裴徊光正是要跟沈家結親。可是沈家未出嫁的姑娘只有一個沈明玉。
沈明玉?不能吧!
轉眼到了九月二十二這一日,京中百姓好奇地走出家門,朝接親的車隊張望。他們看見紅鞍彩繩的高頭大馬之,裴徊光一身紅衣。就算人人懼他,也不得不承認裴徊光生得極好,俊昳仙姿得耀人眼。他們又眼睜睜看着裴徊光帶着的接親隊伍真的去了沈府。
當所人都在為後衛第一位女将軍惋惜時,愕然看見高紮馬尾的沈明玉出現在沈府門旁笑迎。她穿的,可不是嫁衣。
這……
裴徊光要迎娶的究竟是何人?總不會是看中了沈府哪個丫鬟吧?可娶個丫鬟,也不至于這樣的陣仗吧?
聽說陛下帶着滿朝文武已在裴府入席等候,就連封地的親王侯爵和番邦之地都紛紛送來了賀禮。這樣隆重的婚事,且新郎官是第一大閹賊裴徊光,人們不得不好奇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聖。
眼看着裴徊光進了沈府接新娘子,與沈霆熟識的人忍不住問出來:“沈将軍,掌印迎娶的是貴府何人啊?”
“幺妹。”
堵在沈府門口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沈霆的幺妹不是宮中的太後嗎?一張張臉龐浮現了驚愕和茫然。
沈元宏動了動唇角,板着臉解釋:“老夫有四個女兒。三娘與四娘為雙生子,正是因為雙生子會體弱。幺女比太後身體更差些,所以養在深閨無人知。”
有人恍然,有人驚奇。圍在沈府大門外的人群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
沈元宏轉頭,目光複雜地望向裴徊光走進府內的背影。他剛剛說的,是裴徊光的主意。
裴徊光嚣張慣了,這一生做了無數次指鹿為馬的事情。今日,再指鹿為馬一次,堵全天下人的嘴。
他到底不願意沈茴的身上有了與閹人有染的污點。
沈茴身着嫁衣,坐在房內等候,母親和長嫂陪在她身邊。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慢慢揚起唇角。
“把長壽面吃了一些。”沈夫人将親手煮的面遞給沈茴。
今日不僅是她與裴徊光的婚期,也是她的生辰。她吃着母親煮的長壽面,軟而香。
“怎麽忘了染指甲?”駱菀瞧着沈茴幹幹淨淨的指尖兒,着急地想要吩咐下人去取甲脂。
“嫂子,是故意不染的。我不喜歡。”沈茴溫聲說。
——不是她不喜歡,是裴徊光不喜歡她染指甲。
“來了!來了!姑爺來了!”婆子在門外喊。
沈夫人忽然鼻尖一酸,牢牢握住沈茴的手。沈茴将剛吃了兩口的長壽面放下,擡起眼睛望着她笑:“母親,我會好好的。”
沈夫人快速扭過頭抹去眼角的淚,笑着轉過臉來,笑着說:“願我閨女從今以後與佳婿和和美美舉案齊眉!”
“走吧!”沈夫人将遮面的團扇塞到沈茴手裏,催着她別誤了吉時。
挂着紅綢的雙開木門被緩緩拉開,門裏門外的一雙新人望見彼此。
裴徊光朝沈茴遞出手,沈茴抿唇将手心輕輕放在他掌中。她邁過門檻,站在裴徊光身邊。全福人滿臉堆笑,口中念着賀喜的吉利話,将一條長長的紅繩綁在一雙新人的腕上。
裴徊光望着沈茴,沈茴垂眼望着綁在兩個人腕上的紅繩。她聽着喜慶的全福人滿口賀喜,心裏笑着她怎麽這麽會說話,她說的真好聽。
慈眉善目的全福人将綁在兩個人腕之間的紅繩團在一起塞進沈茴的手中,喜氣洋洋地提醒:“新娘子握緊了,切記不要讓它落地了!”
沈茴認真點頭。
沈茴與裴徊光一起去了堂廳拜別父親。沈元宏縱使心裏對這婚事不滿意,真到了這一天,也不願女兒又半分不順心,扯起臉上的老皮笑起來。
拜過父親,就要轉身往外走,坐花轎到裴府。
駱菀低聲叮囑:“走出去之後別忘了舉扇。”
沈茴乖乖點頭。
她将所的叮囑都記在心裏,不肯出半點差錯。
裴徊光将她的鄭重裝在心裏。
貼着大大的鴛鴦剪紙的廳門被拉開,暖陽照進來。沈茴剛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裴徊光擡手,手掌擋在她面前,為她遮了刺目的陽光。
沈茴睜開眼睛,撞進裴徊光的目光裏。他低聲:“舉扇。”
沈茴趕忙彎着唇輕輕點頭,将繡着祥雲連理枝的團扇舉起,遮在面前。
沈夫人擦擦眼淚,拽拽沈元宏的袖子,小聲說好話:“細節見真心,咱們女婿會疼阿茴的。”
“切。”沈元宏撇撇嘴。眼角的餘光發現遠處的親戚望過來,他又趕忙扯起臉上老皮笑出來。
一雙身着大紅喜服的璧人,走出府門。
圍在府門外的人早已等久,一雙雙探求的目光望向沈茴,想看看沈茴長得什麽樣子。
團扇擋在面前,又不能将整張臉徹底遮住。待沈茴往走了一段,很多人看見了沈茴的側臉。
“真的和太後長得一模一樣……”
“廢話。雙生子當然長得一樣!”
“沒想到太後還有個孿生妹妹,瞞得這麽深。更沒想到裴徊光居然和沈家結親了……”
沈茴聽着那些人的議論,她輕輕側首,望向身邊的裴徊光。
裴徊光将沈茴送進花轎,轉身往面的馬走去。
沈茴歪着頭,從遮面的團扇一側望出去,盯着裴徊光的背影,她緊張地徐徐放着手心裏的紅線團。她記着全福人的叮囑,不能讓綁在兩人腕上的紅繩落了地!
感受着腕上的紅繩,裴徊光慢放了腳步。
裴徊光了馬,沉月将花轎的轎簾放下,結親的隊伍熱熱鬧鬧地出發。
沈家人站在府門口,依依不舍地目送車隊。
·
裴府喜宴坐滿了人,這些朝臣更是很好奇。他們的小厮、眼線急匆匆剛回來,說了裴徊光迎娶的是太後孿生妹妹的事情。
太後的孿生妹妹?
文武大臣們沉默着。都是多年混于朝堂的人精,可不是百姓那麽好糊弄的。更何況他們之中大部分人日日上朝,幾乎每天都能接觸到沈茴。
等到裴徊光接親回來,一雙雙精明的眼睛死死盯在沈茴的身上。
裴徊光和沈茴在衆人的審視目光中,緩步走過長長的紅綢鋪路。
安煜起身,滿座文武官員跟着站起來。
“朕恭賀掌印,恭賀小姨母。”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陛下發話了,他們只好将疑惑咽下去。
裴徊光與沈茴謝恩,一同走到紅綢盡頭,将要邁進門檻,裴徊光側首,并不壓低聲線地開口:“蔻蔻,當心門檻。”
裴徊光的清晰地傳進朝臣的耳中,他人不由嘴角抽了抽。
雖說女子閨名當避諱,可是朝中還是有不少人知道太後閨名的啊!
裴徊光與沈茴走進堂廳禮。
“一拜天地——”
兩人轉身,面朝門外湛藍的天野。
“二拜高堂——”
兩人再轉過來,跪拜阿姆與啞叔。啞叔傻呵呵地笑着,阿姆卻眼圈紅紅的。她已知曉裴徊光就是她的小珖,也知道了她的小珖這些年經歷了什麽。心疼之後,她又感恩——活着就好。
“夫妻交拜——”
兩人對視一眼,伏身交拜。沈茴小心翼翼地收了收紅繩略擡手腕,不讓兩人之間的紅繩貼地。
裴徊光擡擡眼,瞥見沈茴小心翼翼翹起的手腕,慢慢揚唇。
她這樣珍重又歡喜,真好。
·
裴徊光的洞房可沒人敢鬧。
那麽多身份不凡的來賓坐在席間,裴徊光甚至連敬酒都懶得搭理他們。他将沈茴的手攥在掌中,連着被她緊緊攥了一路的紅繩一并握在掌中。
喜娘說了好些喜詞,然後将兩把用紅綢系在一起的喜剪分別遞給兩位新人。
給裴徊光當喜娘怕不怕?那當然是怕啊!可是多年經驗,已讓喜娘練就了這般本能的讨喜的嘴和讨喜的笑。她剛将喜剪遞給兩人,裴徊光的目光落過來,她的臉皮抽了抽。
“出去。”裴徊光說。
喜娘趕忙應了一聲,一邊笑着說吉利話一邊往外走,她關門的那一刻,望着坐在床榻上的一對新人笑。只是房門一關,她臉上的笑立刻散了,後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不,身為喜娘今天必須笑!她很快又揚起一張喜慶的笑臉,挺胸擡頭地往外走。
喜房內,只裴徊光與沈茴兩個人。
兩個人握着喜剪,剪下一縷對方的發。
沈茴拿出早就準備的大紅百結繩,将兩個人的發一圈圈纏住,緊密裹纏,不分你我,再打一個死結。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裴徊光拿出親手雕的紅玉盒,将兩個人的結發放進盒中。再解開兩個人腕綁了一路的紅繩,一并放進去。
沈茴将紅玉盒蓋上,小心落了鎖。
鑰匙在裴徊光掌中,他指腹用力碾過,鑰匙化為了灰燼。
這紅玉喜盒再也打不開。
沈茴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擡起眼睛望着裴徊光,說:“說點什麽吧?”
裴徊光“嗯”了一聲,道:“要喝交杯酒。”
“對對對。”沈茴瞬間有點懊惱,“我怎麽把這給忘了……”
裴徊光側身,端起床頭幾的兩個紅玉杯,遞給沈茴一杯。兩個人勾過手腕,凝望着對方的眼眸飲下合歡酒。
不知道杯子裏是什麽酒,兩個人只嘗出了甜。
然後呢?
沈茴拼命想着可有落下哪一步,她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小聲說:“好安靜。”
于是,裴徊光出去了一趟。
滿朝文武來參宴,那麽多人,卻并沒有多熱鬧。一個個臣子或滿臉狐疑,或三三兩兩小聲議論,直到裴徊光重新走出去。
“咱家今日大婚,各位大臣應當拿出參加喜宴的态度來。”裴徊光臉上挂着臉,語氣也輕緩。
可因為是裴徊光,他說的,旁人免不得謹慎。
片刻後,席間接連出現一道道恭賀聲。
裴徊光滿意地颔首,慢悠悠地說:“如李大人這般笑着,才是來參加婚宴的樣子。”
席間繼續響起一道又一道的恭賀,與此同時還歡笑聲,仿佛這些人真的只是來參加一場尋常的婚禮。
片刻後,喜房裏的沈茴隐約聽見了外面的道喜笑鬧聲,猜到裴徊光又吓唬人了,她忍不住翹起了唇角。
裴徊光重新走進來,在沈茴面前俯下身來,捏住沈茴的下巴擡起沈茴的臉,望着她的眼睛說:“聽見了嗎?他們都在祝我們白頭偕老。”
沈茴彎着眼睛說:“我聽見了恩愛厮守、蜜裏調油……”
她抿唇笑。
裴徊光将輕吻落在沈茴翹起的唇角,去細細感受這一刻她的歡喜。
她歡喜,他便歡喜。
兩個人早已十分熟悉,不管是心裏,是身體。親密事已做過多少次,可今日是兩人的大婚夜,交歡便有了另外一種鄭重的意義。
兩個人将每一個步驟都進地認認真真,甚至虔誠。
大紅的床褥淩亂,喜服交疊相覆落在地面。
頸黑玉戒與骨墜反反複複相碰,紅色的系繩勾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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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玉喜歡熱鬧,也來了裴府。她雖是女兒身,卻和男子們相交甚好,尤其是朝中的年輕武将。她與幾位年輕的武将坐在一桌喝酒,烈酒入喉,讓她明豔的臉上再添一抹亮色。
有人偷偷嘀咕——沈家女兒個個都長了張漂亮臉蛋。
沈明玉心裏想着祖父和祖母在家中說不定心酸舍不得,宴席沒結束,便起身離席歸家。
坐在角落裏的聆疾猶豫了一下,跟去。
沈明玉雖飲了酒,可并沒有醉,她從不允許自己醉酒。她覺察出來有人跟蹤自己,走到僻靜處停下來。她轉身,抱着胳膊冷眼等着,直到看見聆疾走近,她有點意外。
這幾年戰事不斷,禁軍中人也過戰場,包括聆疾。
這五年,沈明玉與聆疾私下沒什麽接觸,可沒少一起并肩作戰,死生與共。
“你在跟着我?”沈明玉将抱着的胳膊放下來,站直身體,稍微有點淑女的模樣。
聆疾點頭。他朝沈明玉走來,停在她身前三五步的距離,望着她開口:“你是不是喜歡我?”
沈明玉愣了。
“哈。”沈明玉笑,“指揮使這太狂妄自大了吧?”
聆疾皺了下眉,沉默一息,再度開口:“你若說是,我好去沈家提親。”
沈明玉心想自己臉上發熱一定是因為喝了那麽多酒。她別開眼,順便踢開腳邊的一塊小石子兒。
聆疾等了一會兒,再問一遍:“喜歡嗎?”
沈明玉古怪地看着他。
“許久便想問你。一是你年紀小,二是戰事未歇不敢成家。”
“我都十七了……”沈明玉小聲嘟囔了一句。
“嗯。”聆疾點頭,“剛十七沒多久。”
沈明玉将腳邊的一塊石子兒朝聆疾踢過去,他也不躲。看着石子兒準确落在他靴子,她才問:“什麽時候提親?”
“聘禮早已備好。随時都可以。”
“那就現在。”沈明玉朝聆疾走過去,拉聆疾的手。
聆疾望着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急說:“那我去取聘禮。”
“明天補也成的!”沈明玉拉着聆疾往家走,“他們整日明示暗示,你可總算來救我了!”
她的聲音裏帶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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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又過去五年,屬于三個女子的十年之約到了。
盛和十年,為皇帝舉辦的生辰宴,安煜十五年來第一次着紅妝,震驚朝野。
朝臣們嘈雜議論,儀态盡失。可他們很快發現武将沈霆、周顯道、周顯知,文臣左右丞,甚至連司禮監掌印裴徊光都神情淡然,仿若早已知曉。
定局已成。
沈茴為安煜親自挽發落笄。
安煜垂目望着腕間的那粒菩提珠。十年為帝,讓她早就成了合格的帝王。她已查到這粒菩提珠的由來。
她擡起眼,望着溫柔為她插步搖的沈茴,輕聲喚:“母後。”
沈茴彎唇對她笑,說:“煜兒真好看。”
安煜這一生沒有得到親生父母的疼愛,難過之後釋然。她明白人生得失,即使沒有父母疼愛,亦會在旁處所得。她在國中各地辦了許多善堂,收留被抛棄的孩童,不僅管溫飽,亦讓他們讀書學本事。願這些孩子日後能為國效勞,更能找到自我,所得。
“好啦。”沈茴說。
安煜站起身,睥睨下方跪拜的朝臣,不作任何解釋,威嚴開口:“衆愛卿平身——”
華麗的明黃襦裝,繡着張牙舞爪的盤龍。
蘇為昱望着尊威的女帝,勾起唇角,饒有趣味地自語:“唔,這樣更有趣了呢。”
他換上乖順表情,朝萬人跪拜的女帝走去。
從此,安煜換上繡龍女兒裝,為女帝。
反對?
誰人可反?
從帝十年,論政績,匪寇反賊盡消,就連番邦亦再次溫順如羔羊。論權利,兵權在握,權臣拜跪。論民心,設善堂、醫堂、建橋修路,大減稅責,民不聊生已成過往。
一切正如沈茴十五歲時天真的暢想——
“我們要做出一番政績來,讓這滿目瘡痍的山河恢複原本繁華昌盛的模樣。屆時,再昭告天下,為子民帶來這一切安康喜樂的帝王,是女皇帝。”
夢想與癡想往往一步之遙。即使如癡想的夢想遙遠得仿若天方夜譚引人發笑,可只要想,并為之努力,就有實現的可能性。
·
不久後,沈茴不再同去上朝。可是沈茴并不清閑。安煜信任她,她也想為盛世努力終生。人人都知道,安煜稱帝這十年絕大部分的功績都是來自沈茴的決斷。
沈茴處理完學堂的事情,換上常服與裴徊光出宮。
人們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攜手的兩人身上。沈茴用沈家四姑娘的身份大大方方地抛頭露面。至于多少人信了她是太後孿生妹妹?
這并不重要。
裴徊光站在石拱橋上,望着河邊熱鬧的市井。人人臉上都帶着喜色,跑來跑去的小孩子們更是無憂無慮。晚霞灑照,渡上溫柔光影。
裴徊光耐心地去看每一個人臉上的笑。
也許沈茴是對的。這世間的善惡有時難分,絕大多數人的心底都存着善念。他感激夏盛心善救下阿姆,也開始幻想很多不知名的人偷偷救下衛氏人。說不定就有衛氏後人在遠處那群歡笑的人群裏。
沈茴腳步輕快地跑來,她手裏握着兩串甜甜的糖葫蘆,遞了一支給裴徊光。兩個人并肩站在橋上,吃着糖葫蘆望着遠處安樂的百姓。
河面水波潋滟,映出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沈茴偏過頭望着裴徊光。
沈元宏曾向沈茴感慨她改變了裴徊光。
不是的。
沈茴知道改變裴徊光的人從來不是她。而是這世間本就永存的善念。
——善無疆,善意永不泯。
夕陽徹底沉落後兩個人去了寺中添香火。
供香徐徐燃着,綿長的鐘聲遠遠傳來,寺內一片寧和。
裴徊光卑身立于慈悲的佛像前,緩誦忏經。
旁人若知這邪魔人物竟會誦忏經,定要感嘆他虔誠得像個笑。
沈茴走到他身旁,同他一起虔誠誦念。
從一開始,裴徊光就不在乎自己罪惡深重不得好死,更不在乎自己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
可是餘生這樣短,不夠與她厮守。
他開始怕,怕地獄裏沒有她,怕沒有來生與她相遇相守。
他珍惜餘生每一日,一日也不與她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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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和二十九年,太後崩逝,舉國哀恸。
是夜,裴徊光開棺而入,将缱绻眷吻落在沈茴眉心。梵元鬼錄第十一重,為自戕。自裴徊光選擇修煉邪功時,已為自己布了結局——用自戕結束今生所犯之惡。只因沈茴的存在,鬼錄十一重推遲至今。
衛珖緩緩阖目緊擁沈茴在懷,至永恒。
生同日,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