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少女 - 第76章
溫琴不得不回到了自己的家。
推開門, 看見父親、母親和弟弟擠在十幾平米的房間裏,用一塊小小的薄木板當成餐桌,吃着簡陋的飯菜時, 她本就灰敗的臉龐變成了鐵青的顏色。
這樣一幅慘淡的景象, 曾是她多少年的噩夢?
一時間,各種不堪的記憶,各種痛苦的遭遇,都在她腦海中重演了一遍。她站在門口,呆呆地看着屋裏的三個人。
那三個人也都呆滞地看着她。
過了好一會兒,溫母才驟然回神, 歡喜地說道:“琴琴你回來啦!吃飯了嗎?沒吃的話媽媽再給你炒一個菜。”
溫父手足無措地站起來, 看見墜在溫琴身後的行李箱, 不由愣了愣:“你怎麽還把東西帶回來了?你不是說你幹爸幹媽不喜歡你回來住嗎?”
溫弟弟卻不管那麽多,連忙沖上去把行李箱奪過來,開心地說道:“姐姐快進來, 我的床讓給姐姐睡, 我去睡陽臺。”
溫琴下意識地看向亂糟糟的陽臺,然後又看了看用布簾子隔起來的,屬于溫弟弟的小木板床。這樣的環境比起醫院的病房還要差了好幾個檔次。
溫琴随便找了個借口解釋自己的來意, 然後才渾渾噩噩地走進家門,機械性地吃了一口飯。為了隐藏缺了的兩顆門牙,她全程不敢擡頭, 也不敢大聲說話。
溫家三口人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想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些年, 溫琴與他們越走越遠,竟漸漸隔離成了兩個世界。她仿佛真的變成了錢家的大小姐, 而他們只是一群窮親戚。
女兒能過上好日子,做父母的哪裏會不願意?于是溫父溫母主動減少了與溫琴的接觸。
他們從未向女兒讨要過什麽東西,也絕不會借此賴上錢家。他們該怎麽過日子還怎麽過日子。
可是溫琴卻早已無法習慣這樣的貧苦生活。
晚上,睡在弟弟的硬木板床上,她渾身都被膈得酸痛。她整晚都能聞到汗臭味,還能聽見蟑螂和老鼠爬過地面的細碎聲響。閉上眼睛勉強入睡之後,她竟然夢見了少年時期自己被霸淩的場景。
她被滾燙的水澆淋,她被人輪流扇巴掌,她被揪住頭發狠狠往牆上撞……
曾被她刻意遺忘,甚至強壓在心底的痛苦和恐懼,終于還是從潛意識裏浮了上來。原來她從未曾變得勇敢無畏,她只是把這份痛苦和恐懼轉嫁給了無辜的人。
她以為自己很強大,但其實她依然那麽弱小。
第二天早上,溫琴猛然從床上坐起,心髒還沉浸在噩夢的沖擊裏,一下一下瘋狂跳動着。她感覺臉頰一片濕冷,用手一摸才發現自己竟然流了很多眼淚。
這個會在夢裏哭着醒來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溫琴,或者說隐藏在強悍面具下的溫琴。
從十七歲到現在,她一直沒有成長過,她膽小怯懦,只敢對弱者下手;她還是會被人欺辱踐踏,卻無力反抗!她沒有一點兒改變!
這份認知叫溫琴痛苦得無以複加。聽見簾子外面傳來父母和弟弟輕聲細語的講話聲,她只能強忍住這份痛苦。
她用拳頭狠狠捶打被褥。她用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她一下一下揪扯頭發,眼睛裏閃爍着頹然而又挫敗的暗芒。
聽見父母和弟弟相繼離開的聲音,她這才掀開簾子,拿起手機給錢父打電話。那頭依舊是忙音。錢母的電話也一樣。
之後給科室打電話,那邊卻告知她,她不是被停職,而是被開除了。
“為什麽開除我?我要一個正當的說法!我不服!”溫琴憤怒地低吼着。
回應她的是電話被挂斷的啪嗒聲。沒有人會給她一個說法,當她失去背景,失去人脈,失去靠山,她也将失去一切。
這下溫琴是真的慌了。她現在屬于三無人員。她既無存款,又無住房,還無工作,別說找烏芽芽報仇或者繼續行惡,就算是簡簡單單地生存下去,對她來說都是一個挑戰。
她總不能一輩子跟父母和弟弟擠在這個十平米的鳥籠子裏。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
她低下頭一個字一個字地編輯短信,試圖用煽情的文字軟化錢父錢母的心。
然而不等她把信息發出去,錢父卻先行發來了一個文件。
受了烏芽芽的影響,現在的溫琴看見文件就會産生恐懼的情緒。她不知道那裏面都隐藏着什麽鬼東西,會不會像烏芽芽的聊天記錄那樣,又是刺向自己心髒的一把刀。
但她還是硬着頭皮點開了錢父的文件,然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真是一把刀。
一把致命的刀。
文件的內容竟然是她和錢詩卉的聊天記錄,以及她寫在對方手機備忘錄裏的那些話。換言之,錢詩卉到底是怎麽死的,錢父已經知道了。
那個手機不是被烏鴉叼走了嗎?為什麽會落到幹爸手裏?難道這真的是老天爺給我的報應?
想到此處,溫琴止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然而更讓她恐懼的還在後面,錢父順勢又給她發來一句話,态度狠戾而又決絕:【我會找人盯着你,我會堵住你所有出路,這一輩子,你只配活成一灘爛泥!】
這樣的話,與烏芽芽的威脅何其相似?
真的沒有活路了嗎?溫琴放下手機,緊緊把自己抱住。
她覺得好怕,好冷。她喜歡把鮮豔的花兒碾碎,揉進爛泥裏,卻從未想過自己也會落到同樣的境地。
她太知道那是怎樣痛苦的一種折磨了。被她逼到那個境地的人,最後都站上了高高的天臺。
難道我也會……
活不了,不就只能去死嗎……
誰還能救我……
一個又一個混亂的念頭浮現于溫琴的腦海,讓她一會兒恐懼,一會兒絕望,一會兒又浮起新的希望。
在這樣的混亂裏,她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短短幾天時間,她竟然暴瘦了七八斤。終于有一天,她站上了天臺,在最危險的邊緣吹了好幾個小時的熱風。
當她被太陽曬得眩暈,差點一頭栽下去時,深深的懊悔及時将她拉了回來。她死死抓住欄杆,像困獸一般喘着粗氣,然後便狠毒地笑了。
“就算要死,我也要拉幾個墊背的!”她垂眸看着腳下的高空,如是低語。
—
“注意飲食安全。”這天,易岺照常叮囑了未婚妻一句。
“我知道啦。”烏芽芽伸出小拳頭。
易岺也伸出拳頭與她輕輕碰了碰。
“老公你加油哦!”烏芽芽踮起腳尖親了易岺一口。
兩人快速擁抱一下,又相視而笑,然後才各自走向工作區域。
路過他們的醫護人員和病患都會露出打趣的表情,然後也愉快一笑。這兩人真是他們見過感情最好的情侶,說是什麽家族聯姻,看着完全不像。
“芽芽,今天晚上我要去相親,你能幫我代班嗎?”一名護士沖剛走進辦公室的烏芽芽求救般地喊。
“行啊,易教授今天晚上要動手術,我陪他,順便幫你代班。”烏芽芽痛快地答應下來。
“啊,謝謝你!芽芽你太好了。”這名護士屁颠屁颠地站起來,百般殷勤地說道:“我幫你泡杯熱茶暖暖胃!”
她走向飲水機。
片刻後,拿到茶水的烏芽芽輕輕吹走熱氣,慢慢地喝了一口。只是一小口,她的妖力就産生了震蕩,這是身體自動排除毒素的反應。
換言之,茶水裏有毒。
烏芽芽一瞬間就想到了日子極不好過的溫琴。
毒在茶水裏,而茶水來自于飲水機,由此可見溫琴的心有多狠。她這是無差別的報複。同科室的人都是她的目标!
烏芽芽氣得臉都扭曲了,真想馬上變成小烏鴉,飛去暴揍溫琴一頓。
但目前最要緊的是同事的安全,所以她只能忍着怒氣喝了一大口茶水,讓毒素留在自己的身體裏。然後她用妖力震傷胃部,硬生生逼出一口鮮血,又摔落茶杯,驚恐地高喊:“水裏有毒,快報警!”
“什麽?不會吧?”同事們全都驚了,然後連忙撥打110。
烏芽芽都吐血了,誰也不敢懷疑她話中的真假。而且這罐水是今天早上搬運工從外面送來的,剛裝進飲水機,它真有可能被下毒。
“快去找易教授組織搶救!再把水送去檢驗科!”護士長立刻下令。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烏芽芽的病情穩住了。
她患有胃潰瘍,所以毒素很快就引起了胃部的劇烈疼痛。這種情況比較罕見,但也不是沒有。倘若她胃部完好,那麽這種無色無味的毒素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悄然侵蝕她的身體,科室裏的其他人也一樣。
重金屬毒素一旦進入人體就能引發蛋白質結構的轉變,而且這種轉變是不可逆的。數月之後,服用過這種毒素的人将出現溶血、腎損傷、肝髒損傷,甚至腦損傷等嚴重後果。
即便現代的醫療技術已十分發達,可以保住中毒者的生命,但中毒者的餘生也将活在永久的病痛折磨中。
下毒的人不在乎一擊必殺,而是想讓所有受害者都活在生不如死的地獄裏。
“好歹毒啊!一定是溫琴!”拿到檢驗報告的護士又氣又怕地說道。
警察們已經趕到,正在給科室裏的人做筆錄。
“一定是溫琴!”
“除了她沒有別人!”
“肯定是她!只有她才能幹出這種事!”
“她是連環殺手!她殺了好多人了!”
所有護士都這麽說,而且态度相當篤定。
于是警察馬上去找溫琴。
說來也是溫琴倒黴。她這邊剛給科室裏的人下完毒,那邊就悄悄跟在錢家保姆後頭,準備趁對方在超市裏購物的時候從購物車裏偷幾罐紙質包裝的牛奶,把毒素注射進去。
警察的出警速度太快了,她還沒找到下毒的機會,就被人從身後反剪雙手,壓趴在地上。一支充滿重金屬毒素的注射器從她的包包裏滾出來,顯現在警察眼底。
這是确鑿無疑的罪證。
向來殺人不留痕的溫琴這次結結實實栽了。
她打死也沒想到自己會暴露得這麽快。一個小時前剛下毒,一個小時後就被捕,警察怎麽來得如此神速?那些人的身體還根本沒反應吧?
她以為自己還有幾個月甚至是幾年的時間去實施下毒的計劃,卻被烏芽芽一句話就釘死了。
“溫琴,你被捕了!我們懷疑你與一樁投毒案以及多起自殺案有關,請你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一名警察在她耳邊冷冰冰地宣告。
趴在地上無力掙紮的溫琴看了看不遠處的那支注射器,終是露出了絕望的表情。
人贓并獲,證據确鑿,這一次她是真的完了。
—
數日後,身體康複的烏芽芽重新回到了崗位。
辦公室裏,大家都在議論溫琴的事。
“據說會被判死刑呢。”
“一口氣毒殺那麽多人,不判死刑說不過去吧!”
“還有自殺的那些人也應該算在一起。”
“幸好芽芽有胃病。”
烏芽芽走過去拍了拍這位同事的後腦勺:“嘿嘿嘿,說什麽呢?”
“說你是我們的幸運星呢!”同事們立刻圍攏過去,一人抱了烏芽芽一下。烏芽芽滿臉不耐煩地把這些人趕開,眼中卻藏着笑意。
把溫琴送進監獄之後,爸爸就告訴她任務完成了。
艾草青的家人和前未婚夫都已得知真相,心中滿是悲痛和懊悔。狀告艾草青的那位患者被警察請去問話之後也對艾草青表示了諒解。
消息送到黃泉路上之後,艾草青大哭了一場,也徹底釋然了。她其實并不知道自己模糊的心願會以怎樣的方式完成,但這樣的完成度對她來說無疑是最大的驚喜和安慰。
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糊裏糊塗死在溫琴手裏,為此她感到很高興。
她不住地說謝謝,并把全部願力送給了烏芽芽。
烏芽芽本想直接下班走人,但易岺卻與醫院簽了一年合約。她走了易岺卻走不了,所以她只能繼續回來當小護士。
護士長就在這時候走進來,深深看了烏芽芽一眼,說道:“這個月的十佳護士已經評選出來了,讓我們為烏芽芽同志鼓掌!科內護士自評,烏芽芽是滿分。病人及家屬考核,烏芽芽是滿分。護理部及護士長考核,烏芽芽還是滿分,總得分是100分。來,烏芽芽同志,這是你的榮譽。”
護士長把一個鮮紅的榮譽本遞過去。
烏芽芽高興得眉飛色舞:“怎麽不是獎狀?上回我看溫琴拿的是獎狀。”
提起那個人,大家的神色都僵滞了一瞬。
護士長咳了咳,然後才道:“從你開始,以後十佳護士都發紅本本,不發獎狀了。你已經轉正了,換一換胸牌吧。”
護士長把一個嶄新的胸牌也遞了過去。
烏芽芽樂呵呵地戴上,對着鏡子左照右照,臭美得很。見她還是這麽開朗活潑,一點兒也不受投毒案的影響,護士長大感欣慰。
“加油,好好幹!”她拍了拍烏芽芽的肩膀,滿臉微笑地走出辦公室。
所有人都圍攏上來,真心實意地向烏芽芽表達祝賀。等大家散去後,烏芽芽拉開溫琴的抽屜,看見了厚厚一沓獎狀和榮譽證書。
它們每一張都寫着溫琴的名字,這讓烏芽芽意識到,哪怕是那麽黑暗的一個人,其實也有過光明的一面。
下班之後,烏芽芽竟破天荒地沒在醫院陪伴動手術的易岺,而是去了拘留所。
“溫琴,有人來看你!”獄警揚聲喊道。
溫琴滿懷期待地來到探訪室,看見玻璃對面笑容燦爛的人,呼吸不免急促了一瞬。
“你來幹什麽?”她語氣冰冷地問道。
“看見我你很失望?你以為誰會來看你?你幹爸幹媽?得了吧,他們兩個現在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他們一直在外面奔走,為的就是讓法院判你死刑。你做什麽美夢呢?你以為你害死了他們女兒,他們還能原諒你?”
烏芽芽還是那個烏芽芽,一張口就能把溫琴氣到內傷。
“你是來刺激我的?”溫琴回過味來,然後就笑了。她已死到臨頭,她還會在乎這個?
烏芽芽拿出那個鮮紅的榮譽本,展開給溫琴看:“你還記得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下個月的十佳護士是我的。”
“所以呢?”溫琴靠向椅背,滿臉譏諷。
“那時候,我看見你抽屜裏放滿了獎狀,我是真心佩服你,以你為榜樣。”
烏芽芽合上榮譽本,極為認真地說道:“溫琴,在工作中,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你有沒有想過,你其實完全有能力憑自己的努力獲得一個鮮花似錦的人生。
“大學是你自己考的,那麽優異的畢業成績也是你努力拼來的。即便沒有錢詩卉的父母幫你疏通關系,你也能進大醫院工作。
“你有能力給父母買大房子,你有能力送弟弟上好一點的學校,你有能力去争取護士長的位置。你只要不走歪路,你有能力幹任何一件正确的事。看見如今的你,我真的覺得好遺憾啊。”
烏芽芽搖搖頭,長嘆一聲。
溫琴呆愣地看着她,很久都無法回神。
當烏芽芽站起身準備離開時,溫琴忽然趴在桌上痛哭起來。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很聰明很堅毅,也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
可她從未想過,如果把這份聰明與堅毅放在別的地方,生活會發生怎樣的改變。
她其實完全可以擁有一段不一樣的精彩人生。
她走錯路了!她真的走錯了!
“爸,媽,弟弟,我對不起你們,我太對不起你們了。”進入拘留所之後态度就一直很淡定的溫琴,終在此刻陷入了悔恨的深淵。
烏芽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看溫琴,還說了這些話。不過此時此刻,看見溫琴哭紅的雙眼以及布滿深切忏悔的臉龐,她忽然感覺舒服多了。
她好像終于完成了最後一件事。
但是數日之後她才知道,自己的事還有很多。麻煩似乎總會一件又一件地找上她,叫她應接不暇。
“老人家,您別跪,您快起來慢慢說。您讓我去救誰?杜慧?我好像不認識這個人。”烏芽芽滿頭大汗地扶起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老太太焦急地說道:“你認識,你真的認識!我女兒說上次就是你帶她去體檢的,你是個大好人。她現在在搶救室裏,你能陪我去守着她嗎?你可不可以讓醫生把我女兒肚子裏的孩子取出來?
“張家人太心狠了,他們既不救我家慧慧,也不救孩子。孩子都八個多月了,活生生的,如果把肚子剖開,孩子就能活!你是護士,你跟醫生熟,你幫我去說!求你了!”
老太太說着說着又想下跪。她曾不止一次聽病中的女兒提起綜合外科的烏芽芽護士,又想着來醫院總要找個熟人才好辦事,這才尋到烏芽芽這裏。
她哪裏知道,烏芽芽是個外人,她對杜慧的生死完全沒有發言權。
烏芽芽也很清楚這一點,卻又可憐老太太和杜慧,只能跟去了搶救室。
醫生正在與張家人說話:“大人我們已經盡力了,但孩子還是活着的,你們要不要?要的話我們現在就剖腹。”
老太太差點暈死過去,卻又強撐着大喊:“要孩子,要孩子!”
“您是?”醫生疑惑地問。
“我是孩子姥姥,我要孩子!”老太太急地直作揖。
可是在這裏,只有孩子父親才具備第一發言權,于是醫生又看向了張家人。
孩子奶奶問道:“這個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
在孩子性命攸關的時候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由此可見孩子奶奶對孩子的性別有多在意。不用問了,她肯定是重男輕女的老古董。
醫生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個問題我們是不能回答你的,醫院有規定。”
于是孩子奶奶知道了,孩子一定是女孩,所以醫生才隐瞞不說。如果是男孩,他肯定直接就說了。
“我們不要孩子!”孩子奶奶立刻拍板。
醫生暗暗運氣,強壓憤怒。即便是常年游走于生死之間的他也很少遇見如此心狠的人。他直勾勾地看向孩子父親,希望對方能給予一個有擔當的回應。
孩子父親沉吟片刻後說道:“我聽我媽的,我們不要這個孩子。”
他不斷搖頭,又把雙手藏在背後,唯恐醫生把孩子剖出來,硬塞進他手裏。
醫生不得不強忍着憤怒的情緒提醒道:“母親死亡之後,孩子只能在母體裏存活五分鐘,你們要考慮清楚!”
“我要,我要,醫生您剖出來給我!”孩子姥姥不停舉手。
她也算孩子的監護人之一,只要她願意簽字,孩子還有救。
醫生點點頭,準備回手術室。
孩子奶奶和孩子父親卻态度激烈地罵道:“老家夥,你要什麽要?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麽情況。你得了尿毒症,你能活幾年?你賺得到錢嗎?你只有一個月一千多的低保費,自己治病都不夠,拿什麽養孩子?
“萬一孩子遺傳了她媽媽的病,你有錢給她治病嗎?你是想讓她生下來活受罪嗎?你養不活她就別害她!你這個身體,說不定明天就死翹翹了,你養什麽孩子?你老糊塗了吧?”
兩人害怕孩子姥姥死了,照顧孩子的責任會落到他們頭上,所以極力阻止。
但他們的話也很在理。孩子姥姥既沒有身體條件,也沒有經濟條件去養活一個孩子。如果孩子不健康生下來反而是活受罪。
姥姥所謂的救贖,有可能會變成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到未來将要面對的種種絕境,孩子姥姥頹然地放下手,慢慢流出眼淚。她連自己都養不活,又如何養活這個孩子?
等待中的醫生只能無奈嘆息。
人性之美,人性之惡,以及人生之無奈,總會在醫院這個生死兩界的地方重複上演。
醫生頹然擺手,精疲力盡地回了搶救室。
烏芽芽整個人都傻了。幾句話的功夫,一條小生命就沒了?孩子媽媽用命延續的寶貝就這麽被放棄了?她想不明白,她一絲一毫都無法理解這些人的選擇。
她胸中湧出一團又熱又漲的氣。這股氣梗着她的咽喉和胸腔,讓她怎樣都無法纾解。于是她隐去身形,進入手術室,用幻術迷惑了所有醫護人員,又在孩子母親的肚皮上輕輕一拂。
一團小小的,溫熱的,帶着血腥氣的肉球落入了烏芽芽張開的雙手。她用制服外套把肉球裹住,匆忙離開醫院。
易岺滿醫院都找不到未婚妻,打電話對方又不接,聽說有一個老太太糾纏她的事,心中就産生了不妙的聯想。
匆匆趕回家之後,看見抱住一個血糊糊的小肉球不斷顫抖的未婚妻,他只能深深嘆息。
他早就猜到了。
烏芽芽快吓死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會那樣做。等她回過神時,孩子已經在她懷裏了。
孩子很健康,很漂亮,同時也很脆弱。
她渡了很多妖力給孩子,就像當初爸爸為了孵化她,給她渡了很多神力那般。
她擡起淚濕的眼眸,顫聲道:“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我很害怕。”
感知到未婚妻的恐懼,易岺湧到嘴邊的責備只能全數咽回去。他輕輕揉着她的頭皮,問道:“孩子還活着嗎?”
烏芽芽垂頭看着孩子輕輕蠕動的嘴唇,說道:“她當然活着。”
“她健康嗎?”易岺又問。
“她很健康。”
“那你會好好照顧她嗎?”
“我會!爸爸怎麽照顧我,我就怎麽照顧她。”
“你會讓她幸福快樂地成長嗎?”
“當然,我救她正是為了讓她幸福快樂地成長。”烏芽芽不斷點頭,越來越用力。
滾燙的眼淚從她臉上甩飛出去,沾在了易岺的臉上。于是他緩緩跪下,把未婚妻和孩子一塊兒抱入懷裏,認命地嘆息:“我們結婚吧。孩子有了媽媽,不能沒有爸爸,我們一起為她構築一個幸福快樂的家。”
烏芽芽呆住了,回神之後便完全軟倒在易岺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對她而言,今天這個決定真的太艱難了。她憑着一腔熱血做出了人生之中最重大的一個選擇。
“你沒有錯,你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我們共同承擔。”易岺輕輕吻去她腮邊的眼淚,給予了無比堅固的安全感與強大的無怨無悔的支持。
烏芽芽哭得更大聲了,孩子也跟着她一起大哭起來。
這個孤獨的,陰森的家,從未如此熱鬧如此喧嘩。然而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它都會如此熱鬧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