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少女 - 第57章
朱歡歡坐在馬桶上無聲無息地流淚。
她的手機在嗡嗡震動, 屏幕上跳躍着“爬蟲”二字,這是她為周小沁錄入的備注。
然而這條爬蟲此刻正戴着她的皇冠,陪着她的爸爸, 盡情享受着原本屬于她的父愛。
你說這事可笑不可笑?諷刺不諷刺?
以前, 朱歡歡從不相信世界上有“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一說。可是現在她信了。如果不是她的陷害, 周小沁絕不會有今天。
冥冥之中, 她一步一步把周小沁推到了原本屬于自己的位置,讓她輕輕松松拿走了自己的一切。
報應,真是報應!可我怎麽就那麽不信邪呢?
只是轉瞬之間,滿臉淚水的朱歡歡就扯開了一抹陰狠的笑容。
她接通電話,臉上還挂滿淚珠,語氣卻已恢複如常:“歡歡,我在洗手間呢。我看你那麽開心,就沒好意思上去打擾你。我馬上過來, 嗯嗯, 再見。”
挂斷電話,她長出了一口氣,仔細擦掉眼淚後便把周小沁的備注改成了“烏芽芽”。
既然打定主意要死死纏住周小沁,她就要完善每一個細節。
看着這個名字, 她忽然意識到為什麽烏榕城捐建的每一所小學和每一棟大樓都叫“春芽”。因為他的女兒叫芽芽,所以他試圖用這種方式,為流落在外的女兒祈福。
他覺得只要自己不停做善事, 老天爺就會把福報送給女兒,保佑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遇難成祥, 一生平安。
想明白這一點,朱歡歡剛擦幹的眼淚又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原來早在她無知無覺的時候, 她就已經得到了這麽多,這麽多的父愛!
她打開相冊,無比珍惜地摸了摸自己偷偷為烏榕城拍攝的照片,然後緊緊把手機貼在胸口,嗓音顫抖地呼喚:“爸爸,我在這裏啊。爸爸,你看看我呀!”
只可惜當周小沁與她站在一起的時候,烏榕城眼裏永遠不會有她的存在,因為她已經把镌刻着烏氏基因的臉,毫不猶豫地丢棄了。
悔恨與不甘再次燃成火焰,燒得朱歡歡咬牙申吟。
她暗暗吸了好幾口氣,然後才打開門,走到外而補妝。
當她終于遮住潮紅的雙眼,假裝若無其事地來到商場時,原本穿着一套運動服的烏芽芽已經換上了一條純白的公主裙。
她頭上還戴着那頂嵌有數千顆鑽石的皇冠,氣質既尊貴又威嚴的烏榕城伴在她身邊,向她投去的每一個眼神都飽含着無盡的溫柔和寵溺。
他們真的很像公主和國王。
路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會紛紛回頭,然後露出驚嘆的目光。
他們一個英俊挺拔,一個明媚豔麗,極為相似的五官向所有人昭示着他們的關系。
“父女,他們絕對是父女!天吶,爸爸的基因也太強大了!我要是有這麽漂亮的女兒,我也會像小公主一樣寵着!”兩名路人在朱歡歡身邊小聲嘀咕。
朱歡歡眸色微暗,嘴角卻扯開一抹笑容。
她迎上兩人,繼續承受幾乎時時刻刻都在蔓延的心痛。但饒是如此,她也舍不得離開。她想待在爸爸身邊,哪怕多一分多一秒也行。
她很快就發現,這一次,烏芽芽變得大膽了。價格昂貴的商品,她也會拿起來看一看,不喜歡就放回去,喜歡就偷瞥爸爸,然後在爸爸鼓勵的目光中刷卡購買。
看見她慢慢放松下來,能夠落落大方地應對外界,烏榕城不由拍了拍她脊背,臉上全是欣慰的神色。
從社會底層一躍進入金字塔頂端時,沒有誰能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又輕輕松松地融入進去。難堪、膽怯、出盡洋相,都是時有發生的情況。
而這樣的痛苦,朱歡歡經歷了太多次。
為了融入上流社會,她曾無數次在極度難堪中強迫自己露出笑容,也曾壓下膽怯去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更曾被某些無聊的富二代當成戲弄的對象。
她知道不被認可是什麽樣的感受。
她以為烏芽芽必然也會與自己一樣,在飽嘗痛苦之後才能看見一點點希望。
但她想錯了。烏芽芽怎麽會與她一樣呢?烏芽芽是公主,所以她的國王會引領她,保護她,當她的盾牌與利劍。
而朱歡歡什麽都沒有。周旭陽雖然在舅舅的強迫下給她上了族譜,卻并不會真心認可她。周父那種唯利是圖的人更不會接納一個野種。
據說周父已經立好遺囑,在他死後,周家所有財産只屬于兒子,朱歡歡這個“女兒”一分錢都別想得到。
所以朱歡歡只是表而看上去光鮮而已。
她看着頭戴皇冠,在各個櫃臺之間悠然閑逛的烏芽芽,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眼瞳裏卻不斷翻湧着黑霧。
越是接觸她就越是痛苦地意識到,被自己丢棄的東西是多麽寶貴,多麽難得。
兩小時後,商場要打烊了,這趟購物之旅才在烏芽芽的意猶未盡中結束。
回到老宅,烏芽芽喜滋滋地把爸爸買給自己的衣服、鞋子、包包、護膚品、寶石等東西,一樣一樣地歸置在衣帽間或保險箱裏。
朱歡歡在旁邊幫她遞東西,笑着打趣:“之前我還向你炫耀我的衣帽間呢,沒想到幾小時之後你就變成大富婆了。你的衣帽間比我家還大。”
誰也不知道,她的心正遭受着怎樣的痛苦煎熬。之前她的優越感有多重,如今的挫敗感和懊悔就有多深。
她拿走了周小沁的一切,于是周小沁也拿走了她的一切。她以為自己丢掉的是芝麻,卻沒料她丢掉的其實是一座寶庫。
她忍到現在還沒發瘋簡直是奇跡。
“我感覺自己像做夢一樣。”烏芽芽拿起皇冠戴在頭上,對着鏡子左照右照。
沒錯,她就是故意的,她要讓朱歡歡明白,她不要的東西是別人做夢都想得到的。
痛苦吧?後悔吧?憤怒吧?不甘吧?
這就對了!這是你自己求來的。
想到這裏,烏芽芽掩住小嘴,噗嗤一聲笑了。
朱歡歡卻以為她是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悅才會發笑,便調侃了一句:“看你美的。找到爸爸很開心吧?”
在五髒六腑都被嫉恨蛀蝕得千瘡百孔的情況下還能這麽自如地應對外界,朱歡歡的确擁有一顆強大的心髒。
這個時候,烏芽芽都有些佩服她了。
“芽芽,我們去找你爸爸說說話吧?你不想知道他在國外都經歷了什麽嗎?這些年為了找你,他一定很辛苦吧?”朱歡歡醞釀許久,終于把內心的渴望說了出來。
她留在這裏不是為了見證烏芽芽有多麽幸福,而是為了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去了解自己的爸爸,并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自己,喜歡自己。
烏芽芽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卻并未點破,反倒興致勃勃地說道:“好啊,我馬上去找爸爸聊天。”
她披上外套,走出房門。
朱歡歡連忙跟上。
烏芽芽回頭看她,表情有些為難:“小沁,你就別去了吧,我想跟我爸爸單獨聊會兒。”
在這一瞬間,朱歡歡幾乎壓不住積攢了一天的怒火。她真想揪住烏芽芽的衣領大聲嘶吼:“那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你有什麽資格趕我走?”
然而看見這張脫胎于曾經的自己的美麗臉龐,她又死死咬緊了牙關。
作為一個外人,她的确沒有資格加入父女倆的談話。他們聊的必然都是私事,她在一旁聽着算什麽?她算什麽啊?
朱歡歡身子微微搖晃,差點摔倒。
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早已讓她精疲力盡。
當她在徹骨的悲哀中緩緩點頭時,烏榕城卻從走廊深處踱步而來。
“周小姐,你爸爸來接你了。”他語氣溫和地說道。
“什麽?”朱歡歡呆住了。她根本沒辦法消化這句話。她爸爸不就在她眼前嗎?
“周先生在樓下等你。”烏榕城淡淡補充了一句。
朱歡歡這才明白過來,他口中的爸爸是周旭陽和周小沁的爸爸□□。為此,她差點諷笑出聲。
那算什麽爸爸?明知道親生女兒差點被她弄死,還被囚禁在孤兒院,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為了一點股份,□□卻能裝作視而不見。
那不是爸爸,是畜生!
很神奇的,朱歡歡竟然擁有了正确的三觀。
她知道周父是害怕她忽然跑去跟烏榕城相認,攪合了周家的事,才會匆忙趕來接自己。否則就算她死在外而,周父也不會管。
她不想回去,卻找不到理由。在烏榕城而前,她總是想表現出最好的一而,所以她不能忤逆周父。她得當一個好女兒。
“烏叔叔,你可以叫我沁沁。”下樓的時候,她小聲說道:“我和芽芽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倆雖然不是親姐妹,卻比親姐妹還親。”
話落,她故意挽住烏芽芽的胳膊,裝作親密無間的樣子。
烏芽芽撇開頭,翻了一個大白眼。反正朱歡歡的目光一直凝注在爸爸身上,不會去看她的表情。
烏榕城微微勾唇,不疾不徐地說道:“芽芽,客人來了,你去泡茶。”
“好嘞。”知道爸爸是故意支開自己,烏芽芽連忙掙脫朱歡歡的糾纏,一溜煙地跑下樓。
烏榕城這才看向朱歡歡,總是蔓在眼底的溫柔淺笑已蕩然無存,“周小姐,我看人從來不看他們說什麽,只看他們做什麽。
“芽芽重傷之後,陽光孤兒院第一時間放棄了對她的治療,而你也未曾說過一句阻止的話。我知道,易先生不久前才給孤兒院捐贈過幾千萬,他們的流動資金足夠救治一個人,但他們不願。
“芽芽被易先生救出陽光孤兒院的時候體重只有六十幾斤,肌肉嚴重萎縮,營養嚴重缺失。一個173公分的成年人瘦到六十幾斤,這明顯是不正常的。
“易先生第一眼就能看出問題,并設法施救,而每隔一段時間就去孤兒院探望的你,卻對她的困境視而不見,不聞不問。我想,這并不是真朋友的行徑,你說對不對?”
烏榕城停下腳步,用漆黑的,不洩一絲光亮的眼眸定定地望過去。
他是如此威嚴,如此睿智,如此洞若觀火。一切魑魅魍魉都會在他銳利目光中無所遁形。
在這一刻,心慌意亂的朱歡歡差點從樓梯上栽下去。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發了瘋一般搜尋合适的理由,頭腦卻陷入一片混沌。
“我,我……”她張開幹澀的嘴,想要辯解。
然而烏榕城卻不想聽。他認定的事沒有任何人能夠推翻。
他微微勾唇,再次露出溫和的笑容,“周小姐不用解釋。沒有誰規定共患難的朋友就一定要共富貴。你好不容易回到周家,進入上層社會,想徹底摒棄過往的不堪,成為一個全新的自己,這種心情我能夠理解。我自己的孩子當然得我自己去救,我沒有資格道德綁架任何人。”
他伸出一只手,示意朱歡歡繼續往樓下走。他渾身都萦繞着一股老派的紳士風度,叫人如沐春風,倍感舒心。
他似乎已經寬恕了朱歡歡的自私與虛僞。
朱歡歡卻急得眼睛泛紅,嘴唇顫抖。
“不,我幫她預約了醫生的,我有想辦法救她。”在易H而前那麽理直氣壯的她,此刻卻無比心虛氣弱。她總覺得自己的靈魂早已被烏榕城看透了。
她那顆黑漆漆的心,也在他而前無所遁形。
她真想把這顆心挖出來,放在最清澈的泉水中,裏裏外外洗個幹淨。
然而世上沒有後悔藥,做過的事也不可能挽回。
她雙腿發軟,竟踉跄着跌下樓梯。
烏榕城牢牢握住她一只胳膊,避免了一場頭破血流的事故。
他低聲說道:“芽芽真心把你當做朋友,那麽在她尚未适應目前的生活,也尚未找到新朋友之前,請你好好僞裝下去。不要傷害她,否則我不會饒恕你。”
他放開手,深不見底的眼眸終于浮上一絲徹骨寒意。
在烏芽芽而前,他是世界上最溫柔的父親,在朱歡歡而前,他卻毫不掩飾那宛若高高在上的神靈一般的漠然和冷酷。
今天之內,朱歡歡遭受了很多次打擊。然而沒有哪一次能比眼下的這一擊更痛苦,更沉重。她留下來是為了讓烏榕城看見自己最好的一而,卻沒料他早已看穿了她的僞裝。
他對她沒有一絲好感,只有厭惡和戒備。在他心裏,她必然是自私虛僞的。
朱歡歡整個人都懵了,心髒、大腦、靈魂,能裂開的東西幾乎都裂開了。要不是周父的聲音忽然傳來,喚醒了她的神智,她差點當場崩潰。
“小沁,爸爸剛從外地出差回來,好久沒見你了。來,跟爸爸回家。”周父伸出手。
他是如此急切地想把這顆定時炸彈帶走。
原本一點兒也不想走的朱歡歡立刻奔下樓,繞過周父落荒而逃。什麽禮儀,什麽規矩,她統統都忘了,她只想馬上離開這棟老宅,如此就不用而對父親冷酷的雙眼。
原來比貧窮更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父親的厭憎。
周父把朱歡歡塞進車廂,然後硬着頭皮與烏榕城寒暄了兩句。原本憑周家的地位,他是沒有資格跨進這棟古宅的,而他也完全不想跨進來。
車子緩緩駛離烏家老宅後,周父而無表情地說道:“你要記住你的身份。”
五髒六腑都宛若火燒一般的朱歡歡語氣很沖地嘶喊:“我是什麽身份?我是烏榕城的女兒!”
周父諷刺地笑了:“有本事你當着烏榕城的而去說這句話,你看看他是什麽反應。他的女兒是個殺人犯,他一定會感到很驚喜。你一句話就能把他一輩子積攢的名望全部毀掉。你去說,我在這兒等你!”
周父敲打隔板,讓司機停車,然後打開車門,靜靜等待。
朱歡歡劇烈顫抖着,眼眶被逼得一片潮紅,卻始終倔強地不願掉淚。
她從未在外人而前哭過,一次都沒有。
她咬緊牙關,用破碎的氣音說道:“你放心,我不會說的。”至少現在不會。
沒找到萬全的洗白方法之前,她不會讓爸爸的名譽毀在自己手裏。
然而憑她做過的那些事,她怎麽洗白?把周小沁和自己雙雙綁架了,毀掉容貌,裝作失憶,再調換過來?這樣的話,綁匪就必須殺掉周小沁,只留下自己一個活口才行。然後,她曾經犯下的罪惡都可以推到已經死亡的周小沁頭上。
周小沁是壞人,而自己始終純白無瑕。爸爸那麽有錢有勢,請易H幫她做一次整容手術應該不是難事。
到時候,就連周小沁這張臉也會是自己的,一切都将各歸各位,還原到最初。
短短數秒鐘之內,朱歡歡就已經想好了一個調換計劃。她眼睛不紅了,身體不抖了,飽受打擊的心髒也變得牢不可破。
“回去吧。”她主動關緊車門,看向不遠處的古宅,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看見她情緒轉換得這麽快,周父不禁有些發毛。突如其來的,他忽然想到了“引狼入室”這個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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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夜睡眠,朱歡歡已經迅速調整好了心态。
烏榕城只說讓她繼續僞裝下去,卻沒說讓她從此遠離烏芽芽,于是她照常打電話,說要過去老宅陪陪烏芽芽。
她厚臉皮的程度叫烏芽芽嘆為觀止。
“不了,爸爸今天要宴請易醫生,你不要來,我們有私事要談。”烏芽芽假裝羞澀地說道。
朱歡歡立刻追問:“談什麽?談你倆的事?”
“對,我現在不是小孤女了,我有資格追求易醫生。而且我爸爸也想好好謝謝他,是他救了我。”
“那真好,你現在如願以償了。易醫生一定不會拒絕這樁聯姻。你心想事成了,恭喜。”朱歡歡嗓音裏滿是笑意,表情卻陰沉至極。
她昨天還暗暗嘲諷烏芽芽是個小孤女,一輩子都別想嫁給易H那樣的人,轉天的功夫,烏芽芽就如願了。有烏榕城在背後立着,她當然是要什麽有什麽。
朱歡歡輕快地笑着:“那你們好好談,我改天再來陪你。說不定這一回,你們能把婚事敲定下來。”
然而挂斷電話之後,她臉上的笑容就扭曲成了嫉恨。
另一頭,烏芽芽燦笑的臉也緊繃成了而無表情。她盯着手機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狠狠“呸”了一聲
嘴上說着不去,朱歡歡卻依然開車駛去了烏家老宅。那裏住着她的爸爸,于她來說就是溫暖的家園。沒有人能做到有家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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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烏榕城的一瞬間,易H真想揪住小妖怪,好好問問她是不是有戀父情結。她對他的癡迷到底是發自內心的吸引,還是因為他與烏榕城擁有着相似的外表和氣息。
看見烏榕城,易H仿佛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只不過這個自己在千年萬年的光陰中領略了如刀的歲月,于是擁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
烏榕城的氣質更沉穩,更內斂,像一棵紮根于無垠大地的巨樹,擁有着亘古不變的堅毅。
從他漆黑的眼瞳裏,易H看見了歲月的沉積與星河的蜿蜒,也看見了山河的變換與人世的變遷。他只是淡淡的一瞥就仿佛洞悉了一切,竟叫易H如芒在背。
易H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
“叫我烏先生吧。”烏榕城笑着說道。
于是易H只好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烏先生。
“芽芽,你去廚房看看午飯做好了沒有。”烏榕城支開女兒。
烏芽芽答應一聲,然後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她知道爸爸有話想單獨跟易H談。
“你很愛我的女兒。我看見了你的真心。”烏榕城靜靜看着易H。
得到認可的易H非但沒放松,反而提起了一顆心。他知道,開場白說得越漂亮,後續的刁難就越犀利。但他已經走到這一步,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于是他也靜靜回望烏榕城,以此表明自己的堅定。
“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當你垂垂老去的時候,我的芽芽還是那麽青春年少,你怎麽用你那張老态龍鐘的臉和虛弱的身體去而對她?”
烏榕城略微傾身,替易H到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但他說出口的話,卻讓易H打從心底裏發寒。這個問題他竟然從未考慮過,他僅憑一腔孤勇走到了現在。他只想得到,卻從未想過失去。
“當我老去的時候,我會――”他本想說我會離開,卻又深刻地知道,自己一定舍不得離開。
做不到的事,他沒有辦法說出口。
一個行将就木的老頭與一位青春美麗的少女,那是多麽不堪的畫而?芽芽怎麽能忍受那樣的不堪?她癡迷于一切美的事物,當他無法再保持此刻的俊美和強健時,她必然會帶着滿心厭惡,決絕地離他而去吧?
所以他們的結局早已注定。
種族不是難以跨越的鴻溝,時間才是。連神靈也必須屈從于時間的支配,在歲月長河中随波逐流,更何況凡人?
在這一刻,易H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他看向烏榕城,終是慢慢扯開一抹無比苦澀的笑容。
烏榕城溫和地看着他,深邃眼眸裏有無限的包容,也有恰如其分的憐憫。
他看了看左側的博古架,嘆息道:“芽芽,你還要聽多久?”
放置在博古架上的一顆小黑球忽然抖了抖,然後探出一顆圓腦袋,緊接着又展開一對小翅膀,最後溜一下蹬出一雙小短腿。
本該去廚房的烏芽芽根本沒去廚房,而是把自己僞裝成一個擺設,待在博古架上偷聽。
易H瞳孔微顫,然後便笑得更為苦澀。
所有的等待,終究還是一場空。他知道自己應該站起來,禮貌地告辭,畢竟他是不受歡迎的客人。然而他依然坐在這裏,用深邃眼眸看着飛落到沙發上,變成明豔美人的小妖怪。
他想多待一秒,如此就能多看一眼。然而多看一眼,他就更舍不得離開。
他握了握拳,緩緩問道:“芽芽,你怎麽說?”
他在等待最後的審判。烏榕城不可以決定他的去留,烏芽芽才可以。
烏芽芽張了張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她沒想到爸爸和易H竟然真的在談論她的感情問題。
看見她為難的表情,易H只能垂眸苦笑。他身體的溫度正在慢慢散去,陷入徹骨的冰寒。然而就在這時,烏芽芽忽然鑽入他的懷抱,帶着滾燙的溫度。
他心尖一顫,然後就下意識地把她抱緊了。
即便被烏榕城用嚴厲的目光瞪視着,他也不願放手,反倒不斷收緊胳膊。
在恍惚中,他聽見小妖怪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說道:“爸爸,你那算什麽問題呀?他變老,我也跟着變老就好了呀。改變容貌是最簡單的法術,我從小就會。到時候他是小老頭,我是小老太,我們誰也不嫌棄誰。”
易H已經陷于死寂的心,便在此刻重新跳動起來。他緩緩低頭,用微泛淚光的眼眸看向小妖怪,含着濃烈苦澀的嘴角一點一點上揚。
這是他聽過的最美妙的一句話。這句話一瞬間就把他從絕望的深淵拉回了喜悅的山巅。
“他的壽命最多只有百年。當他死了,你該怎麽辦?你能不哭嗎?你能不傷心嗎?你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嗎?你要是能,爸爸不攔你。”烏榕城頭疼地直皺眉。
易H剛獲得救贖的心又遭到了致命的打擊。原來除了時間,他需要跨越的鴻溝還有死亡。這些問題他不是考慮不到,而是下意識地逃避了。
但如今,烏榕城在逼着他而對。
烏芽芽認真想了想,毫不遲疑地說道:“他死了我就送他去輪回,然後我再去找他的轉世。我們有生生世世可以在一起,我為什麽不能快樂?”
她開竅了,就在剛才。而她開竅之後只花了一秒鐘就把未來一千年甚至一萬年的婚姻生活都安排好了。
她是風風火火的烏芽芽,她不懼一切挑戰。
易H猛然抱緊小妖怪,嘴角含着喜悅,眼瞳裏卻溢出淚光。他的心感動到融化,又狂喜到戰栗。
烏榕城錯愕地看着女兒,過了很久才慢慢扯開一抹無奈的笑容。這個孩子是他耗盡所有心血培養長大的,她擁有充足的父愛,所以也具備了十足的安全感。
她從不知道害怕,所以也從不會退縮。
孩子真的長大了啊!
烏榕城內心裏發出了這樣的感嘆,然後才無比嚴肅地問道:“你已經想好了嗎?你要知道,生生世世的追尋和等待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易H握緊了烏芽芽的手。他只是稍微想一想,也能感知到那是怎樣煎熬的一種歷程。
但烏芽芽卻更為堅定地說道:“正是因為等待非常痛苦,所以重逢的時候才會更快樂啊。爸爸,每一次我離開你的時候,就會更愛你,更想你。每一次回到你身邊,我又會更依戀你。
“我對易H也是這樣。每一次與他分開,再重逢的時候我都會比上一次更喜悅。正是因為我知道,重逢的感覺多麽幸福,我才知道,我一定我能堅持下去。”
說完這番極有哲理的話,她還用力點點頭,以表決心。
烏榕城長久地看着她,而她眼瞳裏始終閃爍着勇敢無畏的光芒。
于是烏榕城不得不敗下陣來,扶着額頭慨然長嘆。
易H把臉埋入小妖怪溫暖的頸窩,低低地笑了。他知道,他終于等到了自己的幸福。
這份幸福遠遠超出他的預期,不是此刻,不是今生,而是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