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骨離魂 - 作品相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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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香骨離魂
作者:管勾明月
文案:
幺郎,幺郎。
他聽見方思明在暮霭沉沉中這樣叫他。
奇怪了,他如何曉得他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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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血腥氣又一次在清晨彌漫起來。
溪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着詭異的色澤,暗紅的絲縷讓人想起死神的祝禱。越往山間顏色越深,直至停在觀心林中,凝成灰敗的血泉。
十九具斷了右臂的屍體被整整齊齊地碼在水邊,離少俠最近的男人嘴角吐着血沫,舌頭被咬爛耷拉下來——一條發着惡臭的死魚。
少俠此時已是江湖聞名的少年劍俠,卻還是一陣惡心,險些幹嘔出來。
“已經是第四天了。”楚留香負着手遠遠地站着,看不清表情,“七十六人。我們走到哪裏,他便把人殺在哪裏。”
“确實。”胡鐵花蹲下去探死人的傷口,“下手真他媽狠。”
“死的都是什麽人?”少俠抿着唇,也跟着在胡鐵花的身旁蹲下。
“像是平頭百姓……”胡鐵花猶豫了一下。
“平頭百姓?”
“看上去像平頭百姓的萬聖閣餘寇。”最冰冷的聲音遠遠地響起來,是葉盛蘭。
“葉兄還未走麽?”楚留香轉過身,卻似乎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
“聽聞這邊出了些事,便湊熱鬧過來看看。”葉盛蘭仍舊是無波無瀾的清淡臉孔,行路間一步一晃,随時要委地的模樣,“萬聖閣樹敵良多,招來幾個仇家倒也是尋常。”
胡鐵花“呸”了一聲,“一連幾天地把人殺在老胡面前,惡心。”
聽到“萬聖閣”三個字,少俠眼前莫名發黑,心頭毫無預兆地抽搐起來。
“是,萬聖閣。”楚留香能讀心一般,轉過來看着他的眼睛,“萬聖閣已經覆滅了。”
少俠跟着他的節奏笑了笑,“是好事。”
“你的面色不太好。”楚留香繼續沉靜地看着他,“小友,楚某雖虛長你幾歲,卻也并非固執迂腐之人。你若是實在承受不住……”
“不必顧我!”少俠間被他的話觸到痛處一般,喑啞地喊起來,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楚留香的手腕。
楚留香猝然被他一驚,露出了些許吃痛的神色。
“……抱歉。”少俠很快反應過來,看了看楚留香的神色,很是羞愧地松了手,“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正事要緊。香帥你方才說……方才……”
他說不下去了。
他的手不住地顫抖着,嘴唇仍是開合,卻再也發不出一個字。
“沒事的,沒事的。”楚留香像是許久以前一樣溫聲拍着少年的背,眼睛裏風雲翻滾,終于沉下來,向葉盛蘭點了點頭。
葉盛蘭一直冷眼旁觀着,直到此刻才向少俠走了過去。
“少俠?”
“嗯?……唔!”
伴随着一聲幹哼,少俠直挺挺地倒下去,睜着眼陷入連續不斷的夢中。
幺郎,幺郎。
他聽見方思明在暮霭沉沉中這樣叫他。
奇怪了,他如何曉得他的乳名?
(二)
第一個夢裏是方瑩。
少俠的确喜歡花魁方瑩。
這世界上美麗的女人很多,聰明的女人也不少,但玲珑剔透如方瑩者,少俠只遇到過這一個。
該說話的時候她最是溫柔。
“我今日害死了一個人……姓刀的捕頭。”少俠歪在玲珑閣裏的琉璃桌上,鼻尖嗅的是杜若融融的香。
“少俠是第一次罷?也不怪你,”方瑩的聲音像是月光,玉蔥一樣溫溫涼涼的指尖緩緩摩挲他的臉,“情分和公道的事,又哪裏是人能夠預見的呢。”
不說的時候卻比開口時還要好。
“士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在下與方姑娘,是不是反着的?”
說這話的時候少俠剛剛摻和完移魂的秘術,一夕之間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是以又膽大了些許。毫無心肺地輕薄完,他自斟一杯,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方瑩卻不笑,一雙桃花眼朦朦胧胧地往他臉上一挑,少俠突然就覺得罪過了。
“是我醉言,方姑娘莫怪。”他的面色止不住地紅起來。
真是奇怪,方瑩分明是這煙花之地的女子,他卻總是錯覺她最是清白。就同面對那個人時一樣——
明明是罪孽深重的逆賊,自己卻覺得他理該錦衣玉食長樂無憂,做一個天上人。
真是絕了。
“我今天又看到了方思明。”少俠想到他,便脫口說出來。
此時他坐在方瑩的窗臺上,窗外天色如幕,明月如洗。
“哦?”方瑩彎腰撿起少俠的劍穗,倚在廊邊看他。
“他的名字可真不錯,”少俠又仰頭灌了一口酒,惱人的情緒就和着月色咕嚕嚕地滑到了肺腑裏去,“——可他不快活。”
方瑩眨眨眼,忽略了後面半句,貓一樣地彎起眼角來,“不過是個名字罷了——怎麽個好法?”
“相望相思明月天——教人看到月亮就想起來,可不是用心良苦的好名字!”少俠朗聲笑起來,又出神地把那句詩颠來倒去琢磨了半晌,方發現方瑩靜悄悄的沒了聲。
“方姑娘也是,”他惱自己輕慢佳人,又拍了拍腿找補,“——‘瑩瑩明月’,想來和這月有關的總是妙人!”
也許是這句話說得太好,那一晚的少俠成了唯一留在方瑩房內過夜的男人。
“方姑娘?”醒來的時候少俠驚恐萬分,仿佛被玷污了清白的人是他。
方瑩在他床沿輕輕柔柔地俯下身,“昨夜的酒太烈,少俠又吹了風,只好歇在這裏。少俠不怪吧?”
不怪不怪不怪!
少俠搖搖頭,撐了手肘想爬起來,卻又脫了力一般軟軟倒回床榻上。
頭痛欲裂。花魁的香閨果然不一般。
他渾身都疼地躺在床上,覺得方瑩真是個好姑娘。
(三)
至于方思明——
少俠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在同一個人身上費這麽多力氣,吃那麽多苦頭。
他陪他喝酒,替他喂狗,裹着醉酒傷情的他在屋頂呆了大半宿,卻除了一雙紅痕隐隐的淚眼什麽也沒撈到。
可我又是想得到什麽呢?少俠這樣問過自己。
要是他能把對他混蛋爹的感情分給我一點就好了。少俠答不出來,但是心裏有點酸澀。
他後來才明白有些人的感情是不能分的,要麽生,要麽死,無法退步。
方思明……
床榻上的少年呼吸急促起來,終又在鈴和咒術聲中堕入更深的夢裏。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
☆、第 2 章
四回溯
嚴州的夜格外難捱,少俠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聽着貓兒在牆角□□風,吳姬壓酒的軟語纏纏綿綿地鑽到帳幔裏。
“他早說下次請我喝酒……”他歪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混沌地想着,“也不曉得還算不算話。”
其實他們已經喝了許多次。
有時是在金陵城角落幽暗的小酒館,有時是在一枕清涼的星空下,到後來發現秦淮河上的烏篷船特別好,于是偷漁人的船就成了慣常的把戲。
少俠覺得那時候的他們像普通人,方思明恍惚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
少俠總是很多話,從武當的二師兄講到王嬸家的鵝;而方思明不習慣笑,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聒噪”。他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嘴角嫣紅,微微上翹,還沾了酒水的汁液,少俠很是喜歡,于是就越發吵。
“你是不是不會醉啊?”有一次實在是喝得過火了,少俠趴在船舷上,暈暈乎乎地拿手去晃他,“每次我醉的時候,你都還醒着;我醒來的時候,你還是醒着……方思明你騙人的吧……”
“嗯?”方思明聰明地靠在船艙的角落,表情和眼睛全都隐沒着,只有吐出來的氣息是分明的,“是啊,騙你的。”
他慢悠悠地說,又搖了搖手中的酒壇,一仰脖子,晶瑩的汁液順着下颌流下來。
少俠不轉目地盯着,覺得有些熱,于是又伸手弄了弄冰涼的河水,還是熱。
外邊新鮮的空氣也救不了他了。少俠自暴自棄地想着,從窗外縮回頭,又合上簾子,搖搖晃晃地踩着水紋向方思明倚着的角落走。
船船很窄很小,連月光都欠奉,少俠的眼睛适應不了完全的黑暗,僅僅憑着對方的呼吸聲辨別着方向。
他呼吸得好快啊。少俠模模糊糊地想。
“你在哪裏?”他沖着角落模模糊糊的影子問。
方思明不語,只有壓抑在喉間的笑聲隐隐作答。
“真醉了?”少俠皺起眉,越加小心地往前探。鞋子剛碰到一個軟綿綿的物什,腳腕就被狠命地扣住了。
“你踩到我的手了,疼。”方思明抱怨一聲,手上的力氣大得驚人,少俠猛地倒下來,半邊身子壓在他的手臂上。
今日的酒是梅坊釀的,是以方思明身上也沾了紅梅一樣窈窕的香。少俠驟然在梅香裏跌了滿懷,一時不敢呼吸,唯恐把味道給吹散了。
“思明,”他放軟了聲音叫他,“還醒着麽?”
男子挪了一下身子作為回應,顯然是不願醒着了。
“那就睡吧。”少俠彎着眼角笑了笑,盡管他瞧不見。
可方思明卻是很執着,把被踩到的手搖搖晃晃地伸到了他眼前,“疼。”他再次含糊不清地強調了一遍,語氣有些委屈,“胡來。”
怎麽就成了這副嬌慣模樣?真是醉得不輕。
意識到這一點,少俠生出幾分欣喜;又因為這份欣喜再生出了幾分可疑的羞愧:君子坦蕩蕩,他的好友喝多了,他有什麽好開心的呢?
可是毫無疑問,他的膽子的确是大了不少。
“思明?”少俠喚着朋友的名字,挨着對方的身體湊近了去看他。幾绺雪白的長發滑落下來蓋住他的眼睛,被少俠虛虛撥到腦後。
“嗯。”現在的方思明異常溫順,安安靜靜地倚着船壁,緩緩地眨着眼睛。忘掉那些陰郁的血光和刀光,他的眼睛原來是極澄澈的——現在裏面的星子迷迷蒙蒙,落着夜空、落着湖水,也許裏面還有幾百個搖搖蕩蕩的自己。
“思明——”少俠覺得他這模樣可愛,便又逗趣兒似的拿腔作調地一聲聲喚他,“思明?思—明—”
他喚一聲,方思明就跟着應一聲;他喚得長,方思明就應得長;他喚得短,方思明就也學他應得短。
少俠起初是逗他,最後卻在對方迷迷糊糊的哼哼聲裏失了魂魄——心底異常的情()迅速放大。
不,他從來不是只想和他做朋友。
——像花籽對風,貓對春天,男人對女人……抑或男子對男子。
喉頭嗚咽了一聲,少俠幾乎要顫抖着俯下身去。
不,不可以的——
他這一廂烈火焚心般地難受,那一廂的方思明又不依不撓地把手湊到了他的眼前。
“你剛剛踩疼我了。”醉酒的人已經累極,神色都是困倦的模樣。卻仍睜眼歪着頭,怎麽也不肯放過方才小小的“事故”。
死都改不了這個臭脾氣。少俠在心裏罵他一句,想起這人從前說的“別人傷我一分,我定要給他十分顏色”。
——那我對你有十分好,你可能感受到一分?這話他沒臉對醉得不省事的方思明問出口,方思明卻在黑暗中不耐地蹬了他一腳,愈加得寸進尺、愈加委屈地把手湊到他他眼前。
“疼。”
脫掉了尖利的護甲,美人的指尖圓潤修長,在盈盈月光下泛着飽滿溫柔的顏色。
“好,我道歉。”少俠失笑,卻終于服氣,伸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輕輕往上呵了呵氣,“還痛嗎?”
對方不答,閉上眼,只揚了揚下巴作為回應。
天階星河轉,枕上夢魂驚。
他似乎看見方思明隐隐約約的喉結在雪白的皮膚下滾過,他像是能夠幻想把它一口含.在.嘴裏的脆弱模樣,他在昏暗的光線中分辨出那東西比尋常男子更纖巧些,而東西的主人眼角噙了紅,挑着半醉不醉的眼睛,神色悲憫地看他。
他為什麽是這種表情呢?少俠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白發的男子像觀世音渡凡人一樣低下頭,冰涼冰涼的手握在他滾燙的隐秘處——
啊……少俠忍不住shen yin起來。
太燙了,那裏太燙了,只有他算是救贖。
不……
喘.息着驚醒過來,少俠往身下摸索,果真是一片難堪的濕 。
☆、第 3 章
後半夜的時候船裏進了水。
少俠倚在船舷上睡得迷迷瞪瞪,突然就覺得腳下一片清涼。一睜眼,赫然瞧見船底上一片黑魆魆的小孔,而冰冷的河水正争先恐後地冒着氣泡兒往船裏鑽。
真是糟糕!少俠哀嘆了一聲,匆忙拿東西去堵,卻半點效果都不見,眼睜睜看着水漫到了腳底。
八成是被偷了船的漁人們想出來的馊主意!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怒從心頭起,轉身去瞪猶自睡得正酣的方思明:這家夥不知有什麽毛病,自從偶然一回搭了小船之後就得了勁,非喜歡趁半夜的時候拉他去“借”漁人的命根子。記性好的時候偷偷留幾錠銀子,記性不好的時候……總之偷偷摸摸、先斬後奏,實在不能怪別人想這麽個辦法來損他們。
“多大的人了,還愛幹這檔子事。蠢。”少俠暗自嘀咕,又顧慮方思明難得睡得沉,還不敢嘀咕得大聲。不放心地伸手往他身上一摸,還好,倒還沒滲着水。
“這次還真輪到我給你擦屁股……”少俠自認倒黴地站起來,摸出船艙去尋工具,可搖搖晃晃地還沒站穩,便聽得岸上一陣吼聲:
“吳老二的船在那裏!”
“快上!”
“逮住他們!”
密密麻麻的火把沿着河岸亮起來,宛如黑夜中魑魅魍魉的眼睛,男人們大聲喊叫,一時間腳步嘈嘈,接着就是壯漢撲通撲通的入水聲。
“小賊!還不快給你姑奶奶滾下來!”
“他娘的小癟三,老子今天豁出去不要這個船也要争口氣!”
江南的男人們從來都浪裏來去,水性極好,不多時就撲騰到了小船附近,他們個個兒手上掄了木棍,死不要命地往船身上砸。少俠震驚至極,又恐傷及無辜,只好催出全身內力把小舟籠在光圈中,将将只能抵擋一時半刻。
木板上被敲出更多破洞,小舟咕嚕咕嚕地叫喚着,洩得越發歡暢。
“完了。”少俠雖然人稱武林新秀、青年才俊,卻真真是個坐正行直的好孩子。他的一只手還堵在原先的口子上,目瞪口呆地咂了咂嘴——五大門派的英名當真是要陰溝裏翻船。
要不把方思明的面具弄下來遮遮臉吧。少俠絕望地想。
“快閉嘴!”正是這等閑之間,耳邊傳來了熟悉的低呵聲。少俠還沒來得及安心,七竅就被方思明蒙了五竅,眼前結結實實地一黑,猛然跌落到了他的懷裏:
身邊劈天蓋地的水花平地而起,風浪卷了妖氣一般呼嘯起來,瑟瑟發抖的船蓬被巨浪撕成兩半,不曉得方思明在那個旮旯一滾,他們就和兩根油條兒似的落入水中。
初春的水真涼,少俠喪失了視覺,觸覺就格外敏感,自覺跟個鹌鹑一樣被方思明锢在懷裏,忍不住掙紮起來,狼狽又可憐。
“唔……”臉上漫起可疑的紅色,他用哼哼表示抗拒。
“別動!”方思明用氣音吐字,手上的力道一分沒松,“人還沒走。”
不曉得方思明是哪裏修來的歪門邪道,在水裏還吐氣如常;少俠只覺得自己要被憋得斷氣,只好拼命在水裏眨着眼,逼得方思明松開了蒙在他眼上的手。
“可以出去了”,少俠伸手跟他比劃。
“難纏……“方思明甩了甩手,很是嫌棄的樣子,卻半分不為所動,“要是沒有你,我哪裏要躲在這種地方……如果出去被看到,你師父的臉就要丢盡了。”
他的話反而比平時多,眼底帶了抹婉轉的紅,跟着水波搖搖晃晃,似乎還有幾分醉意。
可真的太近了!
難耐的熱度緊貼着傳過來,濕透的衣料宛如廢物毫無用處,腦袋又缺氧,少俠一時間渾渾噩噩起來:
他曾經被教過如何取悅男人和女人……其實何必呢,即使他什麽都不做,只這樣無情無心地站在那裏,我也情願……
想到此處,他擡了朦朦胧胧的眼睛去看方思明。
許是他看上去意識渙散,方思明在那廂抖了抖。
可別真的被悶死了。
随後少俠的後腦勺被輕輕扣住,方思明垂着眼,柔軟溫熱的嘴唇覆了上來。
他的唇齒比他本人要溫柔缱绻得多,交疊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溫熱的呼吸淩亂纏繞,賴以活命的氣息在水中緩緩綻開,而少俠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卻是“完了”。
春水流波,正如少年的款款之愚。
片刻之後他們終于像海草一樣浮到水面上,發怒的漁夫們果然已經很遠了,遠在千重山水水霧之外;少俠仍雙手環着他,方思明便把他黏在臉上的頭發一點點撥開。
他的心根本沒有那麽硬啊。少俠想着,幾乎在這水裏戰栗起來……臉上火熱的燙被卷到冰冷的河水裏,又帶來另一波。
方思明也住了口,微微仰着頭,第一次如此坦然又溫柔地看他;他的身上還殘餘着絲絲縷縷的酒香,催發着荒唐邀約。
月色清涼如水,霧氣空濛,一時之間月色與水色失了界限——
“思明兄,我是真的喜歡你。”剛剛被他救了的年不知天高地厚地湊過去,把手指伸入男人濕淋淋的發間。
月白衣衫在水中飄蕩起來,劃開缱绻的波紋,暗示某種放蕩的允諾。
今晚的月亮是真的好,好得像是永遠不會醒來的夢境。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少年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心上人把外袍蓋在自己身上,上面還有梅花酒的清香;
他夢見他對他敞開,身體沉默而熱烈,卻始終神情哀戚;
他夢見萬聖閣的飛鷹落在窗棂上,然後劍光沖天,金甲染血。
不!
駭出一身冷汗,少俠從混亂中驚醒過來,雙手摸到客棧溫軟的錦被。而方思明半倚在床的另一邊,發梢微濕,只着寸縷,若有所思地看他。
眼底微紅,神色冷峭。
真真假假交疊,少俠回憶起自己親歷的那部分“真”,又驟見他冷峻的表情,心尖兒都跟着顫抖起來。
“思明兄!”他急匆匆坐起來,想向方思明解釋,覆在身上的黑色長袍堪堪滑到床間,“我并非有意輕薄于你……”
并非有意又是什麽呢?神道雙修,還是兩情相悅?少俠梗住了,只覺得這話說來太假。
“無妨。”方思明表情冷淡地別過頭,一張口,聲音略略帶着啞。
他的腦海裏翻江倒海都是昨夜讓人瘋狂的畫面。
他這幅身體,這副殘缺的、不正常的身體,在男人的撫弄之下發出恬不知恥的愉快聲響,少年一次次混亂而急迫地問他“怎麽樣”,他就用一次次嗯嗯啊啊,用身體回應他:快一點、再來一次、不要停。也許他還像□□一般用上了從前學來的肮髒技巧,毫無廉恥。即取悅對方,也想取悅自己——
少年生澀而毫無章法,格外莽撞,方思明險些覺得身體要折斷——他驚恐地發覺自己享受被占有、被颠倒的滋味,許是和那些歡場女人一樣,天生就是下賤貨色。
可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要是真折斷了就好了。
那他就不用面對此刻巨大的羞恥。
他把他當做女人?——想都別想!
少俠何嘗曉得他九曲八折的心思,看到他的神色,心中早已涼了半截,臉色都跟着發白:你當時不拒絕我,我如何曉得你不願意?
而那廂方思明幾乎要把下唇咬出血,面子上卻只淡淡地瞥了少俠一眼,表情漠然,修長手指敲擊着床榻上的梨花圖。
僵持的這個時候,窗棂上出現了萬聖閣那只鬼魅一樣的黑鷹。
方思明轉頭接了紙條,臉上重又結起了最初那層極厚極寒的冰。
“我走了。”他拾起散落的衣袍站起來,卻因着昨夜的□□差點沒站穩,心裏又無端生了幾分惱意。
“不要去!”真真假假的夢境和現實相對應,少俠沖他喊起來,“你允諾過的,如果我求你,你可以答應我……我求你別去!“
少俠凄切的聲音幾乎要将他擊碎,方思明忍不住背過身,過了許久才像從前那樣冷冷笑起來:
“那是我從前愚蠢。”語畢又更輕佻地帶了嘲諷,“你要什麽允諾?和你一同生一同死嗎?我這種人,你還是不要信的好。”
“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少年怒。
“不關你的事。”方思明卻居然沒有發火,反而更溫柔地蹲了下來,讓視線堪堪和少俠齊平,“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睡了,就是你的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指在少俠臉上來回勾連,還帶着深情款款的弧度,“別傻了。”
我這種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忘了我吧,求你了。
夢該醒了。
雲雨已荒涼,夢也無分付。
就中更有癡兒女
☆、第 4 章
朱文圭被擒的消息傳來時少俠正蹲在院子裏喂狗,老母雞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撅着屁股在他的面前蹲下。
少俠挑挑眉,覺得實在是意料之中。
“其他人呢?”他面色無波,像是随口一問。只有手還是一抖,焦黃色的肉末掉在地上,被黑狗舔了個幹淨。
張三拎着一壺慶功酒,大咧咧在石頭上坐下,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和香帥猜的一點兒不差,林清輝那女人果真反了水——早就讓你一塊兒去了,你偏要蹲在這旮旯裏發黴。”他興高采烈,身上滿是鏟除邪佞的爽快氣息,“五大門派最得意的弟子全都到啦,雲夢的師祖還親自坐陣,乖乖,我看就算華山論劍都沒來得那麽齊的。都是那萬聖閣,實在可惡!”
是啊,殺人放火,竊人魂魄,實在可惡。
“斬草除根,那想必萬聖閣的所有人都死了個幹淨。”少俠低着頭,又切下一塊肉,塞到母雞的面前,母雞驚叫着逃開了。
“那倒沒有。”張三惋惜地嘆了口氣,“朱文圭之前剛訓練了一批孤苦女子,還沒來得及用,香帥便自作主張把她們放了。還有那少閣主……”
“萬聖閣少閣主?”
“是,說來也是他命好,在不歸谷的時候朱文圭就撐不住了,把他丢下來斷後,”張三搖搖頭,“不歸谷易守難攻,天知道那神經病用了什麽招術,糊得人眼都看不見,硬是僵持了好幾個時辰。”
“強弩之末,負隅頑抗,撐不了多久的。”少俠面如寒冰,把手頭的東西都收了起來,開始細細地擦劍。
“可不是嘛!兄弟坐在這兒都看得清,那些跟着他的小羅羅也不傻!“張三拍拍大腿,大笑起來,”後來他手下有一個叫什麽噬心鬼王的,跑過來賣了他那鬼陣的關竅。好家夥,那叫一個機巧,還真能再糊弄一陣子。可惜狗咬狗——更可惜陣破了之後那小魔頭和鬼王都沒找到,也不曉得又是什麽花樣……”
不知所蹤,那便是有可能還活着。
寶劍被磨得锃亮,少俠刷地一下把它收入劍匣,站起來:
“張兄可有六妙丸?沒有的話,洋金花、夏枯草和五靈脂也行。”
張三一臉不解,而蘇蓉蓉終于拾掇好了淺綠色的小包裹,遞給他,臉上還帶着些微笑意:“夏枯草止血,五靈脂化瘀,至于洋金花……都在這裏了。”
“蓉蓉姐……”少俠想解釋,而蘇蓉蓉扶住他的手,表示知曉:
“罷了,你去吧。”
少俠深深看她一眼,躍上白馬,幾步消失在蒼翠的竹籬外。
“他這是做什麽?”張三仍是張着口,覺得這年輕人的性子實在是太不定了些,“夏枯草止血,五靈脂化瘀,那洋金花又是做什麽?”
“殉情。蒙汗藥。”蘇蓉蓉面無表情地瞥了瞥他,對着他腦袋隔空一指,“石頭。”
方思明不是第一次那麽狼狽地受傷了,相反,這是最輕松的一次。
反正是最後一回了。
“你出賣了我。”他斜倚在淩亂的雜草堆上,仍保持着居高臨下的姿勢。
“是。”噬心鬼王承認得很爽快,盯着方思明的血汩汩地從黑色衣衫裏頭滲出來,“但是我還救了你,我是為了你好。”
方思明扶着樹慢慢站穩了,表情越發陰冷:“你算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說為我好?”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匕首換到了右手,細細調好了刀鋒——即使是方才昏迷的時候他也死死握住了它——那東西的刀柄裏藏着一顆瑩潤的□□,他的必往之地,他的極樂之源。
“你小的時候哭着找義父,我還抱過你,給過你糖吃。”鬼王腿上發軟,嘴上卻越發硬氣,“思明,你聽話,你叔叔若是真心害你,就絕不會再把你送到這裏。”
方思明聞言笑起來,“難道不是因為我這裏有和合散的解藥麽?沒有這個藥,你還能做個人?”
“自然有這個原因。”噬心鬼王也不否認,“思明,少主,把它給我吧。從此江湖上再沒有噬心鬼王,再沒有少閣主,我們就此別過,做個人、別做鬼……”
他居然還想做人?
方思明咬住牙,恨得要咯出血來:他都放過了能做人的機會,這老賊憑什麽還想做個人?他憑什麽覺得他真的可以做個人?
做夢!
“我給了你解藥,那我的去哪裏拿呢?你幫我去找朱文圭嗎?”耐心終于耗盡,方思明的掌心凝出一道詭異的劍光,直直指向噬心鬼王的眉心,“可笑!”
“方思明你他媽住手!”就在這個時候憑空起了一陣清喝,尚有幾丈距離,卻如同穿雲裂石而來。方思明本已近油盡燈枯,驟然聽得這個名字、這個聲音,竟是渾身一顫,下意識硬生生地中斷了動作,真氣逆行沖入破損的五髒六腑,悶哼一聲,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
被吓壞的鬼王哭喊着抱頭滾到一邊,而方思明力不能支,往後倒下去——倒在憑空出現少年的懷間。
“混蛋。”他咬了牙,惡狠狠地罵他。
“不能再殺人了。”少年皺着眉,是學堂裏老夫子的口氣,對他的惡言恍若未聞。
“不用你管。”
方思明方才收手完全出于下意識——等到少俠真正見到了他的陰狠,他又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醜惡都丢給他看,“萬聖閣處理自己的渣滓,不要外人置喙。”
隔着濕黏的衣料少俠摸到方思明又比上回瘦了幾分,白色的深衣不過是蹭了蹭他的長袍,立刻沾上了血紅的顏色。
“張嘴,吃藥。”少俠不再同他計較,扶起他的下颌,單手撥開小藥丸,“省着點命,活着去救朱文圭。”
語氣極盡諷刺,方思明果然臉色一灰。
而這表情讓少俠心裏來氣,索性半撐着把他翻轉過來,不再看他,緩緩向他運功。
溫柔純粹的內力汩汩流入,然而心上人的傷口像是永遠也不會好的無底洞。
“求求少俠,求求少俠救救我吧!”就在這個當口,噬心鬼王終于緩過來,連滾帶爬地跑過去拉少俠的衣角,“在下在萬聖閣幾十年,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少主……”
他話還沒有說完,腦袋就軟軟地歪向一邊,脖頸上的血珠子噴在二人臉上。
而方思明收起手心的藍色光芒,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在少年的懷裏彎成一個痛苦的弧度,嘴邊的血沫子盡數吐在對方的手腕上: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
“你他媽能不能關心一下自己什麽時候死?”少俠怒極,忍不住沖他吼,“別動了!再動我就看着你去死,把你義父的骨頭磨了去喂狗!”
剛才的動手似乎耗盡了方思明所有的力氣,也帶走了所有強逞的意氣。他痛極也累極,果真不動了,神情和身體都溫軟下來。
也不知道是覺得哪句話有趣,還在少俠懷裏木然地彎了彎嘴角。
“磨便磨吧,死了還有什麽好管的,總也夠了。”他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微弱、眼神飄忽,不曉得停在什麽地方:”……小時候他真的抱過我,還給我糖吃。那時候,他是真的對我很好的。”
少俠不曉得這個“他”指的到底是噬心鬼王還是朱文圭。
方思明艱難地喘了口氣,繼續說下去,““因為他有求于我。從前他在我身上下注,現在求我的藥——可是我怎麽會有解藥呢?除了義父,誰還會有解藥呢?咳咳……咳……”
“等你好了再說這些,別說了,別說了!”少俠不忍再聽,伸手去捂他的嘴巴,被方思明制止了:
“別、別和我争,身上疼。”他撒嬌似的擋少俠的手,因為虛弱,力道格外輕,卻成功地把少俠吓得住了手。
“那你呢,幺郎?你這樣對我,求的是什麽呢?”
他歪在少俠的小臂上,寧靜、甚至溫柔地凝視着他。
求你啊。
求你平安順遂,求你喜樂無憂,求和你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答案不需要再說出口,誰都明白了。
少俠不語,掌中氣息充盈,賣力地追趕心上人流逝的生命。
“別費勁了。”方思明明白,他再次推掉少俠的手,轉而吃力地勾住他的脖頸,讓兩人的頭發、眼睛、唇齒都交疊在一處。
他還是很好看,即使狼狽萬分,還是好看得像是春天的櫻花——盛開的櫻花,脆弱的櫻花,零落成泥的櫻花。
櫻花把少俠拉下來,像是要融化在他身下。
除卻水下的半真半假,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可是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更糟糕的接吻了。
少俠分不清臉上的是血還是淚,是誰的血、誰的淚。
嘴巴裏都是腥甜的味道,他錯覺他是在殺死方思明。
☆、第 5 章
方思明用了最大的力氣去挽留他。他渾身是傷,背上手上腰腹上都疼;他不住地顫抖着,耳邊嗡嗡的轟鳴連續不斷;他甚至喘不上氣,少俠稍稍多用幾分力氣,他都恍惚覺得自己要溺斃在這裏——可他也前所未有地貪婪,像是久不見光的藤蔓,什麽都想要,也什麽都抓不到。
“別這樣,思明,你別這樣……”少俠按住他的肩膀,強迫他停下來。方思明的動作讓他恐慌——他不像是在纏綿,像是在告別。
“你生氣了。”對方停下來,拿琉璃一般的金色瞳仁盯住他,是陳述的口氣。
不意他如此直接,少俠顫了顫,“是,我真的生氣。“他在淚痕斑斑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你想要的時候就要,你不想要了就馬上走——你把我當成什麽了?你知不知道我也有心肝、我也受五毒七苦?”
“你怎麽能就那樣走呢?”少年被他折磨數月之久,此時壓抑在心底的哀戚一下子洶湧地翻滾出來,淚水再也止不住,滾燙滾燙地落在方思明的臉上,“我不曉得我做錯了什麽,我想找你道歉,我想說是我的錯,可是我他媽的去哪裏找你呢?只要你不想見我,我就找不到你,這太不公平了,方思明,這太不公平了……”
一切障礙,即究竟覺;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智慧愚癡,通為般若。
“真傻。”
方思明碰了碰他的手,心裏生出一種近似痛苦的歡愉:少年純淨的愛戀分分明明地照出了他的陰暗、污穢和殘酷,讓他掙紮痛楚;而今他終于證實了,這些掙紮和痛楚并非獨屬于他一人——多麽殘忍的喜悅。
然而他又是萬萬無力面對這份喜悅的,只好逃避地閉上眼,更深地往少俠懷裏靠了一靠。
是啊,我是充滿了罪惡。
要怎麽辦呢?交由你懲處吧。
“我聽他們說,要在塞北剿滅萬聖閣,我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可以見到你了——”少年哽咽着,“可是我想,你也許是不願意見到我的,你也許死了都不願意見我——我又能怎麽辦呢,難道要我看着你去死嗎?”
方思明被他哭得心痛,哆哆嗦嗦地擡了手,想去擦他的眼淚,被少年嗚咽着握在心口。
“對不起,幺郎,對不起……”他的臉上泛起病态的紅色,想找地方躲,卻動不了。
“我就去求菩薩,我知道你不信那些,可是我受不了,”少年擦淨淚水,臉上塵跡斑斓,“佛簽上是孟嘗君雞鳴度關,多好呀,圓時雖缺、缺處重圓。可是我想你也許等不了那麽久了。如果這一回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塊兒死;如果你沒死,你跟我走……好不好?”
少年澄澈又混亂的表白像是利劍紮入他的心髒,挑開堅硬铠甲,露出裏頭溫熱的肺腑來。
“傻瓜。”過了好久方思明才開口,握住少年垂在臉頰邊的長發,“我那日也并非惱你,我只是……我只是惱我自己。”
“義……有人從前教我,無論如何在旁人面前都不可以失态,不可以流露情緒,時時刻刻都要保持清醒,”他說話艱難,說到此處又喘息着停頓許久,“說來你也許不信,那是我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喝醉,還睡得半分知覺也沒有——我本來不該對你毫無防備的,我很害怕。”
他偏過頭,像是回憶起了很快樂的事情,輕輕勾了勾嘴角,“其實我這個人…貪圖安逸。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歡喜。”
他抖得厲害,每一句話都斷成碎片。少年怕極,伸手去捂他的嘴巴:
“別說了,別說了。一口氣說完做什麽,你要交代後事嗎?”
他攬住方思明的肩,想要把他背起來。方思明卻渾然沒有力氣,只軟軟地往下滑。
“別費勁了,幺郎。”他氣息奄奄地笑了笑,“你還年輕,來路還長,別和我攪和在一起。等你長大了,若你還記得我……”
“想都別想!”少年咬牙切齒地沖他喊起來,“——你對我狠成這副德行,沒有那麽便宜就還清的道理!”
“還不清啊……”方思明別過臉,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向他點點頭,“那我就在奈何橋上等你。你若是再活三十年,我就等你三十年;你若是升了仙,我就下阿鼻地獄裏做苦力,絕不再和旁人許什麽海誓山盟。你說好不好?”
“不好!不好!”少年的眼眶越發紅,死死摳住他單薄的脊背,“你都是騙我的,你別想用什麽下輩子下下輩子騙我,老子不稀罕!”
可是我的這輩子已經完了啊。
方思明在心裏默默地想。
可是他這樣的惡人怕是死了也要堕入鬼道的,又哪來下輩子還他呢?
真是頭疼。
“那你說怎麽辦呢?”他想不動了。
“我帶你走,我們去城裏,去好好養傷,好不好?”少俠從他的話裏聽到了希望,“等到你身體好了,我們再去做別的。我陪你去找好酒喝,去聽曲子,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多麽天真的孩子呀。
他是朝廷要犯、邪教魔頭,離了朱文圭的藥連半分半刻都活不下去,而這孩子居然說要等他養好傷。
多麽動人。
方思明舍不得拒絕他,點了點頭說好。
他再醒來時躺在郊外的木板床上,少俠坐在側邊,正小心地吹着湯匙上的熱氣。
再一擡眼,方思明就看見了床前的張簡齋。
“你可總算醒了,”少年見他睜眼,喜上眉梢,又俯身試了試他額間的溫度,“比大夫說的晚了好幾個時辰呢。你若是再不醒來……”
少年的語氣頗有些膩味,方思明掃了一眼張簡齋示意他不要得意忘形,少年癟癟嘴,堪堪住了口。
“老夫還從來未砸過自己的招牌,少俠自然放心就好。”老大夫似乎渾然不察,伸手便去搭方思明的脈。後者下意識想縮,硬生生忍住了。
“這藥太苦,”方思明皺着眉,晃了晃陶瓷碗中棕色的液體,半分埋怨半分撒嬌地對少俠搖頭,“要糖。”
“看來你還是睡着好,一醒來就事多。”少俠無奈,卻很開心地笑了,哄小孩似的在他面前彎下腰,“那我現在去拿,你別亂動。”
方思明乖順地點頭,張簡齋則表示“有他在還怕什麽”。一番擠兌完,少俠才頗不好意思地翻窗出去。
他一走,屋內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靜。
“老先生應當知道我是什麽人。”先開口的是方思明,他表情冰冷淡漠,與方才判若兩人。
張簡齋卻泰然自若,照舊為他紮針,“為人醫者,天下皆是病人。何況公子病得猶重。”
“老先生為我治病,就不怕有性命之虞?”
“少俠曾救過老夫的命,少俠的朋友老夫便當作少俠。”張簡齋專心致志,把另一根細密的銀針插入他的手腕,“老夫也并不知道公子究竟是誰。”
針尖立馬變黑了,方思明在心裏罵了一句“老狐貍”。
“公子不宜思慮過多,肝氣郁結,傷身。”
“我活不了多久了。”方思明不願再和他糾纏,直截了當地說。
“你體內的七步蠱不除,又找不到宿主,自然活不了多久。”
那你在這裏裝模作樣地施針做什麽?方思明覺得好笑,也放下心來,聊家常似的問他,“還有幾個月?”
“十天。”張簡齋比劃一下,“老朽給公子施針倒不是為了救活公子,不過是想讓我那位朋友放心,也讓公子活得體面些。”
提到那位“朋友”,方思明的臉色黯了一黯,“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麽?”
“除非找到蠱主,除非蠱主大方得肯給你解藥。”
朱文圭。
還不如做夢。
方思明略一沉吟,推開身上的錦被,在張簡齋面前跪下來,“晚輩勞煩先生,這一樁事千萬不要讓他知道。”
他這輩子除了朱文圭沒跪過旁人,這第二個,便是這救死扶傷普度衆生的張簡齋。
張老先生也不扶,任由他跪,高深莫測地望他的眼睛,“他遲早會知道的。”
“能瞞一天便是一天吧。”
反正等我死了他也沒地好算賬。
張簡齋幽幽地嘆口氣,表示默許。
☆、第 6 章
方思明好得很快。前兩日的時候還要神醫一日三次地去房裏號脈,第三天便能和少俠一道,清清爽爽地去拜訪張簡齋。
“今兒果然精神多了,張老先生還是真妙手,”少俠滿意地湊到方思明面前,嬉笑着打量他,“不枉我成天守着那個破藥爐,可熱了。”
他說着撈起一小段袖子,裝模作樣地露出光潔的手腕,“你看這兒、這兒——你倒是看看我燙的水泡呀,哎呀,真疼……”
方思明瞥他一眼,不吭聲,低下頭微微笑。
鼓樓街仍然是從前的鼓樓街,牙道柳徑,繡戸珠簾,卻總讓人瞧出些不一樣的滋味。
“帶點禮物去吧。”路過早市的時候方思明住了腳,“萬一你以後頭疼腦熱的,找他也方便。”
“說得像你不生病似的,”少俠撇嘴,“——也成,我前些日子封了銀子謝他,他總是不收;也不曉得買不買你的面子。”
“那是你不會挑。”方思明挑眉,很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我看那老先生也沒有別的心思,還不如去弄些難得的草藥來;這個季節的麝香、石斛都很難得……你怎麽了?”
只見少年一本正經地晃晃腦袋,眼神戲谑地觑他,“還有‘真愛的眼淚’——”言畢又裝模作樣地嘆口氣,“罷了,你這鐵石心腸的家夥怕是哭不出來,我倒是可以擠兩滴……也不曉得流了那麽多,我的毒是解了沒解。”
方思明被他拿自己從前的話一堵,又是好氣又好笑,甩了袖子快步往前走,“可別推給什麽毒不毒的,分明是娘胎裏帶的癡病——”
“也成,相思病。”少俠嘟囔一聲,幾步跟上去。
于是張簡齋見到的,便是春風滿面的少年和面色薄紅的方思明。
“老夫瞅着公子倒是精神了不少,”他身後站着同樣慈眉善目的小童,同老人一道慈眉善目地上下打量方思明,“年輕人嘛,這樣把額頭都露出來白白淨淨的多好看。擋着天庭便擋着氣運,天庭光明,心得安慰,日無險事,夜無噩夢,顏色光澤,氣力充盛,所作吉利……”
方思明耐着性子,順着他的話頭一句一句地點頭;少俠笑得乖巧歡暢,卻不安分地在背後捉過他的手,一筆一筆往上劃:怎麽謝我?
是是是,全是你的功勞!
少年的手指溫軟又狡黠,撓得方思明心裏發癢。索性一把扭住了,啪啪在他後腰點下兩個穴位,再往老先生面前一推。少俠一怔,片刻之間竟是動彈不得。
“我們……幺郎他近日的運勢都好得很,南算北算都說有福澤他人之相,”方思明又拉了少俠一把,規規矩矩地沖張簡齋抱拳,“所以一大早便說要來善堂幫忙呢,不曉得老先生這兒還缺不缺人?”
“少俠若是有心老夫自然歡迎,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老先生開懷地笑起來,少俠扯扯嘴角,覺得的确是有些把方思明給慣壞了。
日暮的時候少俠在院子裏支了涼席,燈芯草織的紋面涼絲絲的,晚風溫熱,很是惬意。
方思明的黑袍染了血,洗幹淨之後便被胡亂塞到了箱箧的最裏頭。此時他只披了件月白單衣,剛洗過的長發濕淋淋地散在肩頭。
“也不曉得擦幹一些,仔細着涼。”少俠支着二郎腿,并不十分愉快。張簡齋使喚了他一整天,那些三七、麻黃、川穹鬧得他頭昏腦漲,于是越發牙癢癢地想找始作俑者算賬。
方思明瞧得真切,于是分外乖覺地挪到他邊上靠着;少年懶得搭理他,他也不惱,拉過少年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按着掌心的勞宮穴。
不曉得這家夥哪裏學來的奇技淫巧,少年只覺得心肝裏外都被他磨得熨帖,不受控地舒暢起來。眯着眼享受了半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繞過方思明的肩膀把那頭長發攏了攏,枕着他伸了個懶腰:
“我怎麽覺得你這動作很熟悉……”少俠說得睡意朦胧;方思明手上一滞,低聲問了一句“嗯?”。
“我也不曉得,但是很像從前哪兒遇見過……”少俠迷迷糊糊地回想,還未來得及想明白,方思明便冷哼一聲,啪地把他的手扔了回去,“怕不是哪兒秦樓楚館的小倌和姑娘,你可想得清楚些,別弄混了。”
語氣冰冷,面色不善。少俠一個激靈,剛想爬起來道歉,那個女人的名字就在電光火石間亮了起來——方瑩,花魁方瑩。
萬聖閣的花魁方瑩。
神出鬼沒、對他忽冷忽熱的花魁方瑩。
要是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明白,少俠就真的是個傻子。
他腦袋磕磕絆絆地轉着,連帶着嘴巴也磕絆起來:“你、你你,那些日子在玲珑坊見我的人是你?”少俠一把撈住轉身欲走的方思明,“……你別跑呀!”
正看見對方耳根紅了一片。
娘親咧。
“……方思明你看着我說話。”少俠急,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方思明掙了幾下,沒掙掉,索性橫了心,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他:
“是啊,怎麽,少俠嫌不夠麽?”
他的衣衫寬寬大大,露出一小片白玉似的肌膚。人還是那個人,眼邊卻驟然媚意橫生,帶點兒挑釁地彎下腰,點了點少俠的下巴,“怎麽這麽好騙啊?”
找死嘛。
少俠怒,摁住他的手腕把人壓在席子上,方思明悶哼幾聲,倒也不反抗。
他的衣服料子是極好的,輕軟透氣,也意味着在某種程度上聊勝于無。少年賭氣似地扯開,卻就是不肯真下手。
“你說,是所有時候都是你,還是……”少年喘着氣,眼神霧蒙蒙的,看起來很是委屈。
“也、也不是……”方思明只覺得羞恥得要命,垂眸沉默半晌,突然掐了少年的腰,咬着牙把他翻過來,“不過不巧,你來的時候,每次都是我。”
“不許和旁人那樣!”少年不顧他動作粗魯,紅着眼看他。
真把我當女人了?方思明皺眉,在心裏哂笑一聲,面色冷起來,“好端端的酸什麽?”
“我沒能認出你,”少年環住他的脖頸,聲音裏帶了賭氣的懊喪和委屈,嗚嗚咽咽的,“我不該讓你在那種地方的……我該認出你的,對不起。”
“……傻瓜。”方思明不意他想的竟是這層,愣了愣,低下頭小心地吻他的眼睛,“早不用做這些了。我……不過想逗逗你。”
“當真?”少俠不信。
“順便探聽一些楚留香的消息。”方思明還是太誠實。
“不要臉。”
“是是是。”
少年不依不撓,“那你是想知道香帥多一些,還是想見我多一些?”
“哪兒有這麽比較的?”方思明失笑,後半句話被堪堪堵在喉嚨裏。
好在日頭将盡,算不得白日宣()。
☆、第 7 章
“以後可別再騙我啦。”最後少俠纏了方思明的頭發繞在自個兒手指上。方思明一動不動地歪着,不曉得聽進去幾分。
其實這樣的時候也不是很多。
少俠跟着楚留香在蝙蝠島的事跡早就傳揚了開去,現下凡提到那位風流俊逸的香帥,必要順口誇一句“那位香帥帶出來的得意小徒弟”。而這小徒弟又沒有半點名門弟子常有的驕矜氣,是以江湖人總愛去找他——找不到小徒弟便央張三和胡鐵花幫着找,弄得二位不勝其煩,日日寫信和他抱怨“你他媽又躲在哪個旮旯裏”?
少俠就笑笑,覺得有些甜蜜的煩惱。
“你就去吧,我一個全手全腳的大活人,還能出什麽事兒?”方思明懶洋洋地靠在床上,懶洋洋地看着少俠削竹筆。少年素來被長兄們使喚慣了,做起這些閑事兒來分外靈巧。手指幾下翻飛,竹管頭上居然立起了一只活靈活現的雀兒,憨态可掬地沖着人笑。
“你怎麽就不擔心我受傷呀?”少年埋怨他,對着剛完工的小玩意兒呵了呵氣,竹屑就飛成一團,“哎呀”地糊了他的眼睛。
“我們這不是‘勇闖萬聖閣、智退蝙蝠島’的青年才俊、撥亂反正、匡扶武林的正道希望嗎,哪兒就這麽嬌氣了?”方思明一邊學着茶館裏說書人的語氣調侃,一邊笑盈盈地把他的臉捧過來,仔細往眼裏吹了吹,“——怎麽這麽不當心?”
少年的睫毛蹭着他的臉閃了閃,像是一小只蝴蝶,很得意的模樣。
方思明看得呆了一會兒,抵着他的額頭幽幽嘆口氣,“你也不能總和我綁在一起……”
“你什麽意思?”少俠一下子警覺起來。
他像跟弦一樣緊緊繃住了,死死攥住方思明的手——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茍患失之,無所不至。
方思明吃痛,只好安撫地拍他的脊背,“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幺郎,幺郎?你放松些……”
少年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将他放開;立時卻又反了悔,把那雙手合在掌心慌慌張張地重新握住。
這幾日□□逸,安逸得他心裏忐忑,總害怕是場鏡花水月般的夢境;也更不敢深究,唯恐這夢經不住推敲,半刻便碎了。
他試探着方思明的神色,極輕也極固執地搖搖頭,“不成。”
“什麽?”
“你別這樣說。”少年小心地牽了牽他的衣襟,眼神澄澈,“不吉利,我會害怕。”
方思明被他看得心碎,只好匆忙別過臉,做出笑模樣把人攬到懷裏,“說你有癡病你還真傻?”他慌忙找話來圓,“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
“嗯?”少年伏在他的肩上,睜大了眼睛;
不過是……方思明扭扭手腕,看見被拽的地方起了一圈紅印。
“不過是擔心拘着你。你還年輕,路還長……可往後你若要我陪你,我定盡力陪你去。”他一邊說一邊撫着少年的脊背,凝出幾分幽深的溫柔來,末了又嫌棄似的“呸”了一聲,點了點少俠的腦袋,“這樣成了麽?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他語氣輕谑,少年也展顏笑起來,“打根棍子給個甜棗,你唬誰啊?”
“有人就吃這套,我有什麽辦法?”方思明挑眉,放開他,誇張地抖抖衣袖,“哎呀,蹭得我一身鼻涕眼淚……”
“這就嫌棄了?還沒完呢。”少俠笑,傾身倒過去。
此身願作君家燕,秋社歸時也不歸。
入夜的時候方思明夢見了朱文圭。渾身是血的老人輕蔑地看着他,說他是扶不起的廢物,肮髒的不肖子。
“告訴父親,你在做什麽夢?”這一次朱文圭沒有打他,眼神裏甚至有些同情,“乖孩子,你永遠這麽懦弱….. 只有父親永遠不會抛棄你,到為父這裏來,就像小時候一樣。只有父親永遠愛你……”
不!——方思明大汗淋漓地驚醒過來,空茫地僵硬了片刻,才發現自己手指痙攣,嗓子都是啞的。
沒有說出什麽吧?他驚恐地回頭去看少年,少年似渾然不覺,隔着薄被四肢交纏地抱住他,仍是迷迷糊糊的語氣,“你醒啦?”
他喉頭滾動一下,說不出話。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不過是那藥而已。
“怎麽身上這麽冷,又着涼了?”少年摸到他的脖頸,擔心起來,想要點了燈再看,卻被厲聲喝住了,“別動!”
少年立時僵住不動了。
方思明自知失态,在黑暗中咬住了嘴唇,咬出一片紅,“沒事……幺郎,我沒事。”
“思明?”
求你抱抱我,抱住我,快一點!
男人焦灼得發瘋,從裏到外都極度渴望愛人的安慰,卻只是背對他,如秋葉般戰栗着;過了許久,才用小指勾勾少年的衣袖,氣若游絲,幾不可聞,“幺郎……”
像是從喉管裏擠出一道求救般的哀泣。
“我在呢。”少年不問,把身體貼上去,果然抱到一片冰冷的汗水。他抵着愛人的脊背點點頭,“我會保護你的。”
少年的誓言從來天真無畏。方思明放松下來,一點點陷落在他懷裏。
“我沒事。”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在少年的懷裏輕聲道。
“好,會沒事的。”少年哄小孩似的柔聲勸他。方思明更深地陷到陰影裏,獨自在口中研磨許久,研磨得羞恥心和眼神都濕透了,才艱難也執着地把方才未說全的話補完,“……你抱抱我。”
“我不會走的。”少年本就抱着他,這會兒把手臂收得更緊了一些;他還想分出一只手攏攏方思明貼在額上的鬓發,被對方急促地攔住了。
“……別動,”他細白的牙齒咬着嘴唇,越發覺得羞恥,卻仍是不受控地命令、甚至央求他,“……抱着我別動。”
少年依言,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他不能永遠等着別人說“給”還是“不給”,自己永遠不說“想要”或者“不想”。
“好。”他蹭了蹭方思明的脖頸。
室內只有一小片輕薄的月光,沒人出聲,卻都曉得彼此還清醒着。
各自心裏千回百轉,少俠不曉得方思明就在此時做了一個怎樣的決定。
月過中天的時候,方思明推了推少俠,說渴。
少俠猶自沉浸在諸多嚴肅可怕的猜想之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呆滞地問了一聲“嗯?”。
“我渴了。”方思明重複一遍,親昵地拿手肘推他,“去倒杯水。”
語氣平淡,仿佛無事發生。
“你說什麽?”少俠震驚至極,湊到他的跟前又仔細看了半晌:果然,眼底還是濕的。
“怎麽,還不許人夢魇了?”方思明瞥少年一眼,眼角緋紅,頗有些惱意。
“有本事你別叫喚啊。”少俠回嘴,起身去倒矮桌上的茶。茶早已涼透,逼得他不得不重新沏了一壺,“也不知誰給你慣的。”他嘀嘀咕咕,有些氣結,卻并非很不樂意——方思明看起來并沒有大礙,起碼比提心吊膽地抱着他擔心一晚上要好。
被他念叨的家夥不曉得什麽時候也下了床,晃蕩着亵衣、赤着腳走到他邊上,遞過來兩個杯子,“傷還疼呢……”
“你也曉得傷還沒好?”少俠上下打量他一番,只覺得要被他氣瘋,“穿上衣服給我回去!”
方思明順從地披上他塞過來的風裘,對于其他的卻不為所動,反倒好整以暇地鼓動他,“你明日還是去赴擲杯山莊的約比較好。最近海上并不太平,你在追查的倭賊也和東邊牽連甚廣,如果能聯系上左家的人脈……”
“鞋子也穿上。”
方思明低頭,并沒有找到鞋,索性在桌上坐下,晃着兩條腿,“……老莊主在東邊耳目頗多,助益必是很大的。”
“還有呢?”少俠斜眼,覺得當時自己八成是瞎了才會覺得這家夥像什麽玉石松濤高山積雪。
“順便帶點螃蟹饆饠回來,要芳菲林邊上的那一家。”
這話一說,擲杯山莊便非去不可了。
少俠把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面色不善。“說完了?”。
“說完了。”
“不準赤腳回去。”少年沉着臉。
方思明于是又低頭找了半晌,還是什麽也沒瞧見。
“沒鞋。”他幹脆揚揚下巴,挑釁地跳下桌子,白玉似的腳尖不曉得為什麽踩在了少年柔軟的蜀錦鞋面上。
一擡頭,少年頗玩味地看着他,笑眯眯地彎了彎眼睛,“那就冒犯了。”他嘴上說得謙遜,卻半點也不客氣地把人攔腰抱起來。方思明一時反應不及,在他肩上捂住眼睛,覺得很是完蛋。
“還真挺沉的。”少俠走得大步,還裝模作樣掂了掂。
“滾。”罵得咬牙切齒、情真意切。
“你嘴硬什麽呀……別急……唔……”
聲響沒入衣鬓,漸不可聞。
風光百計牽人老,争奈多情是病身。
☆、第 8 章
次日少俠碰見了楚留香。他這位“師傅”素來随性,神龍見首不見尾,行事全憑一個“緣”字,仔細算來最後一次相見已是一月之前。
此時來擲杯山莊的盡是些江湖上叫得出名頭又不太響的二流人物,功夫未必頂尖,喝酒吃肉的本事卻絕不落下乘,還有閑工夫大着舌頭虛虛實實地互相吹捧。少俠資歷還淺,并沒有在意他的仇家,這些日子又在塞北中原都出了不少風頭,一時竟成為了話題的中心。他年少不經事,尚且不曉得如何在這種場面摸魚,一刻鐘下來已然被灌得微醺,這些糙漢又各個是風裏來雨裏去、不甚講究的,只熏得他頭暈腦脹。
這個時候,楚留香的無疑又一次像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香帥!”少年愉快地沖他招起手,招完才想起來自己上次為了方思明不告而別,還有個不小的秘密要瞞,悔得恨不得剁了自個兒的手。
“小友,多日不見。”然而楚留香已經笑着點點頭,滿面春風地向他走過來。
“小家夥氣色倒是好了不少,你可混到哪裏去了?”大老遠的,胡鐵花就大咧咧地沖他嚷嚷,少俠不意引人注目,急忙忙跑了過去。
“胡大哥真不會看人,”蘇蓉蓉笑盈盈地嗔了胡鐵花一眼,眼神頗有些含蓄的擔憂,“這小家夥眼周青黑,分明是許久沒有歇好了。少俠近日可好?”
嘿喲,這兩人還說得都不假。少俠想,只得讪讪一笑,轉而問候楚留香,“我能有什麽不好的——卻不知香帥也來湊這個熱鬧,怎的不和我說一聲?”
“嗨,本來我們上了湖州去吃鲢魚的,誰曉得半路上聽到一件趣事……”胡鐵花大喇喇在椅子上坐下,搶了答。
“什麽?”
“你當這回大夥兒是為了什麽湊到這擲杯山莊?”胡鐵花壓低了聲音,楚留香卻只是玩味地打量着少俠,“明面上是為了那幾條雜魚,暗地裏……最近裏面起了傳言,道萬聖閣還有一份流落在外的秘譜,可以颠覆天下武林……”
少俠聽到“萬聖閣”三個字,心裏咯噔了一下,強笑道,“這我倒沒有聽說,不曉得何時香帥也對這些寶貝有了興趣?”
“公子自然不全是為了這些……”蘇蓉蓉面色憂慮,“這世上斷無空穴來風之事,這流言來得突然,還暗示和公子、和當日的決戰有關,公子無法自明。更何況……所謂流言,即使無中生有,也必有去處。”
“……不曉得這秘譜叫什麽名字、流落何方?”
“無形無象,無字無譜,可能是塊玉,也可能是個石頭;這世上知道的人,不會超過兩個。”胡鐵花搖搖頭,“至于在哪裏……你見過那少閣主方思明的吧。”
少年心中一緊。
他不是未曾想過坦言方思明之事,然而對方一身舊傷未好全,總恐生了枝節;而此時這“秘譜”的傳言一出,更是不好開口,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傳說在他那裏。”楚留香開口,像是看了少俠一眼,又像是沒看。
“連個名字都沒有的東西,驚動這麽些人,也未免太當真了……”少俠幹巴巴地笑起來,“更何況那方思明,不是死在函關了嗎?”
“這麽多炸成糊的屍體,誰曉得死沒死幹淨。”胡鐵花撇嘴,“狡兔還有三窟呢,奇門遁甲、江湖秘術,沒什麽不可能的。”
“這也是朝廷仍留着朱文圭的道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蘇蓉蓉颔首。
“荒唐,天下的謠言也皆是這個道理!”少俠冷笑一聲,手中的曜變盞啪地裂了一個小口子。
話還沒說完,不過是些許的動靜,身邊幾道目光就齊齊鎖過來,把楚留香一行人圍攏成了一張網。
不對,這些人從一開始就在注意他。
“剛剛我們過來的時候,還看到有人在村口打架呢,說是打賭輸了,”眼見衆人看了過來,蘇蓉蓉四處望了一圈,也不避諱,裝模作樣地提聲說,“一個人說那少閣主是身長九尺、腰圍八叉的獨眼龍,另一個非說是個身量嬌小、面目醜陋的女子,說得誰也不讓誰,打得桌子都廢了三張。”
她聲音并未蓋過喝酒劃拳的男人,大廳卻在幾分鐘之內都安靜了,只聽得她脆生生道,“依我看呀……”
心懷鬼胎的衆人皆支棱了耳朵。
“……別的不曉得,那少閣主一定是個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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