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竹馬有毒! - 第1章
又是一年江南好春光。
暮春的細雨洇洇如霧,将楊柳縣這個水道如蛛網般密集的江南小城溫柔地籠罩起來,不一時,便潤濕了斑駁的白圍牆,黛色的瓦當與牆角的青苔,為這寧靜的江南小城增添了一絲靜谧的朦胧意趣。
縣城中心十裏街的江家小院裏,江月兒卻在這柔情萬種的雨絲中駭醒了:她又做那個夢了!那個阿爹阿娘都不許她說給其他人的夢!
她癱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從那可怕的夢境中拔|出來:對了,要快些去告訴阿娘,她又做這個夢了!
然而,小小的書房窗明幾淨,只有江月兒獨坐在窗前,聽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風送來東屋喁喁的低語聲。
江月兒尋聲推門,沿着廊下滴檐,帶着殘留的夢景朝卧房而去。
雨絲被微風輕飄飄地送進木廊中,浸濕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涼之意。
江月兒小人兒貪涼,一路走,一路從滴檐下張着手半探出身體,半身沐着這溫柔以極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見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風前,他的懷裏,用長衫緊緊裹着一團東西。
透亮的雨珠順着發絲自江月兒鼓鼓的臉頰上滑下,她并沒顧上擦,踮了腳好奇地看那團東西。
阿爹真給她帶回來了?那是……那團東西是什麽?
江月兒睜圓了眼細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聲細語地:“……不是我想做這個惡人,可去年我們剛剛舉債置辦下這處房産,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們準備買米的銀子借了去,我這身子還不争氣,時時又要抓藥。家裏,實在是沒辦法再……”
江棟清瘦的背影打了個晃,他不是不通庶務的書呆子,只是……江棟掂了掂懷裏豎抱着的那團物事,半晌,擠出兩句話:“是我無能,叫娘子為難了。可這孩子受了大苦,還發着高熱,若是我們現在把他送走,豈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頓,将抱着的直裰撥開一條縫,青灰色的細棉布衫下,是一張幾乎和直裰一個顏色的小臉,江棟這才說完剩下的話:“至少,給這孩子降了熱,我再想辦法——”
杜氏目光在那張小臉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臉上一摸,就是一驚:“好燙!哎喲,這孩子,怎麽臉上也傷成這樣的?”
大約被杜氏冰涼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張小臉的主人猛地一掙,整個身子頓時彈出了那條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睜開一條線,正正對上支摘窗外,江月兒那雙好奇的眼睛。
這一瞬間,江月兒仿佛看到左鄰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撓人的花貍,她吃這一吓,“呀”地叫了一聲。
江棟夫妻兩個當即轉頭。
杜氏沉下臉,喝道:“月丫兒,還不快進來!”
江棟手忙腳亂地,趕緊把懷裏的小人兒重新裹緊,此時也板了臉,跟着喝斥被杜氏扯進門的江月兒:“月丫兒,外頭落着雨,你怎麽敢頑皮不聽阿娘的話,淋着雨去外頭耍?”
江月兒垂了頭,阿娘忙着給她披衣揉頭倒熱茶,她微垂了頭,乖乖聽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責怪她,一雙大眼睛溜去溜來,最後,定在江棟懷裏的小人兒上。
那小人兒被江棟一條直裰裹得看不見頭臉,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腳。那半只腳也是赤着,腫得像幾日前剛吃過的紅燒豬蹄一樣,又紅又亮,又軟又彈……她想吃豬蹄了。
江月兒伸指戳戳那豬蹄,“豬蹄”在江棟懷裏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兒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這孩子!”江棟板了臉,剛起了個頭,想起先頭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沒出聲,但也沒有再如先頭那般鐵口推拒。
江棟了解妻子,曉得她是心已經軟了。
何況江月兒還轉頭跟着看她娘,膩着小嗓子一聲一聲地喚:“阿娘,阿娘——”
這兩雙一式一樣的大眼睛瞪圓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憐。杜氏沉沉嘆氣,拔下頭上的銀簪子:“夫君,你把簪子當了,去請個郎中來吧。”
江棟沒接那簪子,問道:“家裏,一點銀子都沒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進他手中,伸手接過孩子:“快去吧。”
這是妻子僅剩的一件嫁妝了……
江棟眼睛從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頭的發髻和耳垂繞過,捏緊這根燒手的簪子,擠出一句話:“這簪子,我過兩日發了饷,便給你贖回來。”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讀書人出身,不通經濟,為人又有些不吝金銀的書生意氣,只要手頭寬綽些,便免不了要買書買畫,周濟朋友。杜氏從嫁他之日起,這樣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貪杯戀色。不過,她的那幾個嫁妝在當鋪出出進進,也有好幾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開,她嫁給江棟,原就不是圖他的家資。成婚這些年,她沒養下個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這一點,便是千好萬好。不過,杜氏心裏有計較。那些年,家裏只夫妻二人關起門過日子,也沒個定數,向來餘錢留不過夜。可喜如今多了個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計着點,為她攢些家底。
待江棟出了門,杜氏連哄帶喝地打發走了女兒,将這可憐的孩子輕輕放上裏屋窗邊的榻上,打開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喲”一聲。
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後爛了幾個大洞的短衫,不止臉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膚也是一層接一層的傷,竟是沒一塊好肉!
“作孽喲!”杜氏輕聲一嘆,取來一塊幹淨的巾布,用淨水為孩子擦着手臉,不覺将手腳放輕了些許。
昨晚聽丈夫說,為了讓這些被拐子拐來的孩子不敢逃跑,他們被蹉磨得甚是厲害,卻是不知,這孩子竟受了這樣的大罪,看他這病的模樣,怕是一個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這樣的孩子,這樣的傷病,哪裏救得過來?難怪連善養堂都不願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聽得門口“嘶”的一聲。回身望去,果真是四歲的女兒不知何時又趴在門檻上,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兒,驚呆了。
杜氏忙半側過身子,高高揚起手:“月丫兒,再不乖乖回書房描紅,阿娘打你手板子了!”這孩子還不知生的什麽病,萬一過給了月丫兒,可就不好了。
江月兒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這人藏得甚嚴,她昂着腦袋,愣是連根頭發絲兒也沒再瞧見。
杜氏一雙柳眉立了起來。
阿娘生起氣來是真會打人的!
江月兒一吐舌頭,趕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這便走了!”
她蹬蹬蹬沖回書房,卻沒趴在窗前繼續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躍上案前寬大的太師椅中,撐起臉,蹙着小眉頭,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會抱回這個病孩子,還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養兒一百歲,常憂九十九。
江氏夫婦成婚十餘載,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兒這一個寶貝疙瘩,自然是千嬌百寵猶不嫌足。
顯而易見,江氏夫婦這把年紀才有了一個女兒,江月兒極可能會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婦二人父母親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後沒個兄弟幫襯,不管嫁去哪一家,過得好不好,只能全憑夫家良心。江棟不忍她去別人家受苦,從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為她招婿。
這些話,江氏夫婦自不會在江月兒耳邊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兒生了場大病,連着數日夜裏,做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夢。
夢裏,江月兒看着自己一年年長大,到她九歲那年,阿爹阿娘從友人家領回一個姓顧的小哥哥,說這就是她的夫婿,以後就住在她家,還囑咐她,要他們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處玩耍。
江月兒歡天喜地地為小哥哥準備了被衾衣裳,給他做針黹,洗衣裳,調香磨墨熬湯水,整日裏圍着他打轉,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頭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長大,好跟小哥哥住進一個屋,睡上一張床,成為他的小妻子。
直到……
總之,從夢裏醒來的那一刻起,江月兒便立定了決心:那個姓顧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進她家門了!
但爹娘是必要為她招婿的,因此,前兩天聽爹爹說起,縣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許多無處安置的小娃後,江月兒便嚷嚷着,要爹爹給她帶一個家來,好在一處玩耍。順便,她也換個小女婿。
沒想到,她爹今天帶回來的,是一個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兒四歲了,托那幾場長夢的福,她比一般丫頭小子曉事許多,猶是明白一個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個人兒盤腿坐在太師椅上,似模似樣地為這個小家操着心,聽得院門外有人拍起了門。
“娘子,我回來了!”是阿爹的聲音。
江月兒跳下太師椅,颠颠下了樓:“阿爹!”
牽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兒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爺爺,虔心道:光頭老爺爺在上,病娃娃你千萬千萬要好起來,我一點一點也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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