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中契 - 第一章:一見傾心
玄門已經很久沒有發現根骨優秀的弟子了。
所有宗門都陷入了後繼無人的恐慌之中。仙宗大能們悟道之後,壽數從百來年驟然提升至千餘載,可他們的後代,卻始終都是凡人根骨。
哪怕根基再深厚的男修、女修相結合,也無法打破窼臼。
凡人入道,耗時奇長且概率極低。再加上妖魔入侵、天災人禍的損耗,如今各大宗門人數都呈負增長。
可就在最近,仙門發現魔族的新生幼兒卻離奇地繼承了父母的根骨,而且不是一例。
魔族一向偏執貪婪,與仙門多有交戰。若按此發展下去,只怕不用百年,實力就将超越仙門。
如同利刃懸頸,整個仙門都彌漫着陰霾。
九淵仙宗九脈掌院,外加三十六位長老齊聚一堂,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發現沒有對策——你管天管地,還能管人家魔族生孩子?
魔嬰更強,鬼知道什麽原因呢,萬一是他們的男人比我們強,丢不丢臉,丢不丢臉?!
陰陽院掌院天衢子一直安靜聆聽。他一身白衣暗紋細密,黑發柔柔垂散至腰,身後背着筝與劍,劍柄的流蘇長長垂落在他肩頭。
他一直沒有說話,旁邊道宗掌院玉藍藻問了一句:“天衢子,怎麽說?”
天衢子視線垂地,聲音溫和低沉:“派人潛入天魔聖域,打探消息。”
話音一落,玉藍藻就拍着他的肩,他側身閃避。玉藍藻習慣了,也不在意,滿面微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其他八脈掌院、三十幾位長老,沒人想過這個?都等着他開口呢。此時大家一齊起身,只差鼓掌:“奚掌院此計妙極,妙極啊。既然如此,就祝奚掌院馬到功成了!”
皆大歡喜,只有天衢子的師尊在嘆氣。
要潛入天魔聖域,自然只能僞裝成魔族。
天衢子向體內緩緩注入魔息,過程的痛苦程度在他臉上顯現得并不明顯。只有汗水誠實地滾落,衣袂滴水。
他的師尊載霜歸守在旁邊,見狀只是嘆氣:“你明知他們躲懶,故意引你出口,何必多言?”
天衢子強忍着血脈撕裂般地劇痛,啞聲道:“此事蹊跷,回避非是解決之道。”
載霜歸狠狠心,想替他把最後一道魔息打入身體。天衢子豎手拒絕,連易容都是自己動手。明明臉色慘白,卻倔強地抿住嘴,不肯露一絲軟弱。
載霜歸對自己這個弟子,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其實以載霜歸的天資,本沒有資格跻身九淵仙宗長老之列。
但他運氣好,收了這麽一個天資驚世的弟子。
天衢子作為一個弟子,真是什麽都好。世家出身,禮儀周全,行止自律,從拜入他門下起,就沒讓他操過心。
可他知道,這個人看似溫和,卻如同柔中藏冰。微笑是拒人千裏的疏離,從不交心。
他想叮囑幾句,卻突然發現這麽多年,一直是天衢子對他千叮萬囑。他苦笑,只說了一句:“早日回來。”
天衢子說:“我走之後,師尊記得嚴加管教諸弟子課業。雲階弱于陣法、雲清需補劍道……”
載霜歸無奈——看吧,一直被人擔心的,其實是他。
天魔聖域。
法殿陳設華美,然而門窗緊閉。一線光自雕紋的縫隙中投落,顼婳伸手去接。手剛一動,腕間黑色的鐵鎖便嘩啦作響。
禁锢靈力的鎖鏈,顼婳扯了扯嘴角,她這個“摯友”,真是用心良苦。
門吱呀一聲響,有人進來。顼婳沒有擡頭,那個人走到她面前,黑袍上金絲繡紋華美繁複,十二章紋威嚴肅穆。
他近乎溫柔地輕撫她的秀發。方才的婦人折磨得狠了,此時滿室都是她的香氣。桂花的甜香,引人迷醉。
他嘶聲道:“顼婳,你擡頭看我一眼。”顼婳不動,他于是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視線交錯,“你這樣,我很擔心。”
他話音真誠,顼婳笑得諷刺:“怎麽,這些天下令折辱我的,原來不是魔尊嗎?”
香氣更濃郁了,他有些迷亂,“顼婳,你是我選定的伴侶。我心有戀慕,又怎會折辱?”
“戀慕?”顼婳笑了一聲,毫無他期待的任何感情。
他摩挲她的臉,魔傀真是把美豔刻入了骨髓。他說:“只是一點調|教。我希望你的身體,只因我而快樂。相信我,你慢慢會喜歡上這一切。”
用大量的器具和藥物,來激發她身體的欲|望。讓無盡的快感,來迫使她屈服。
那些精于此道的女人,在她身上留下大量痕跡,卻沒能降服她的靈魂。
他已經要失去耐性了。
顼婳說:“不如殺我。”
他輕輕撫摸她的唇,她的唇溫暖而柔軟,仿佛無盡芬芳的源泉。他說:“我怎麽可能殺你,我說過,你是我選定的伴侶。”
“那我必殺你,贏墀。”她的聲音低而有力。
魔尊贏墀似乎略微放心,他的手穿過絲藻般的長發,輕輕撫摸她修長柔美的後頸。被他觸碰的地方肌膚輕顫,他強行忍耐,不提前享用珍馐:“顼婳,我需要一個魔後,我只希望那個人是你。從前,我們游山玩水、烹花煮酒,也很快樂不是嗎?如今你又何必倔強?”
顼婳身體疲倦,聲音字節清晰:“你費盡心機與我結識,只是因為發現魔傀一族可以與魔族結合,生下魔嬰。舊情不過一副虛僞面容,談什麽從前?”
贏墀慢慢握住她的頸項,略一用力,讓她抵在自己胸口:“聽一聽我的心跳,顼婳。不要這麽想。”
他不知道顼婳有沒有在聽,她看起來已經很虛弱,像是紙折的花卉,一陣小雨即将消融。他喜歡這種脆弱的柔美,卻清楚地看見她眼底的憎惡:“禁脔玩物,也需要在意想法嗎?”
贏墀輕輕放開她,想起當初畫城初雪,她檐下握冰,如同霜雕雪鑄。他起身走出去,對守在門口的幾個婦人道:“三天之內,如再無進展,你們全部都死。”
藥量又加重了。顼婳厭惡骨髓裏一陣接一陣的□□情潮。強烈的抵觸,讓婦人們這些日子的成果很不好。
有人悄聲問:“姜夷,她有些受不住了。”
為首的婦人蹲下來,仔細查看她。雖然魔尊給予的時間有限,但如果人出了什麽意外,她們恐怕也是百死莫贖的。
過了一陣,姜夷說:“還可以,再加一盞淫蛇血。”
蛇血入體,顼婳突然雙目一閉,身體軟軟倒地。諸女皆驚,姜夷忙探她鼻息,然瞬間色變。諸女大亂,有人說:“她死了,她死了!”
另有人道:“通知魔尊!”
姜夷面上懼色未消,怒道:“閉嘴!快去找醫修!”
然後她看向顼婳右手的鐵鏈,索鏈連接着牆與顼婳腕間的鎖環,令她只能蹲下,不能坐、躺。原本欲趁她疲倦擊垮其意志,但此時怕是不成了。她再不顧其它,找了鑰匙打開顼婳與牆相連的鎖鏈。
銀色的鎖環還戴在腕上,她依舊沒有靈力,卻可以躺下來休息。姜夷正要扶着她躺下,顼婳手肘突然猛力撞上她的鼻子。
姜夷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血流滿面,頓時失去了知覺。
另兩個婦人一呆,正要喊叫,顼婳借厚重手鐐,雙手一分,用盡全力砸在二人頭上。二人綿綿軟倒,目中同不敢置信——服用了如此之多的淫血蛇,她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
顼婳勉力起身,鎖環的鑰匙應該在贏墀身上,她如今全身上下毫無力氣。更為可怖的是,淫血蛇流淌在她的血液裏,她面色緋紅,□□大量流失。
來自骨髓的麻癢,讓她想要渴望擁抱和親吻。
顼婳踉跄逃出石殿,前面有一片桑林。
魔傀一族出生畫城,天生喜采桑養蠶。贏墀囚住她之後,自以為是地也移植了一片桑林過來。顼婳沖進去,必須先想辦法打開手鐐,否則沒有靈力,她又身帶異香,無論如何逃不出去。
可是贏墀既然以此限制她,顯然便是篤定失去靈力的她無法打開。
她潛于林中,身上只有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此時被香汗浸透,緊貼于身。血液在肌膚下燃燒,她呼吸雜亂,盡力平定心緒。
天衢子查探了最近出生的魔嬰,發現所有的魔嬰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的母親,是魔傀。
魔傀一族,世居畫城,極少與其它種族往來。
誰也不知道,他們居然可以與魔族交合産子,存續魔族的血脈。
天衢子皺眉,很快意識到這對魔傀而言,恐怕并非幸事。果然一路查證之中,發現許多魔傀并非自願,多被囚禁關押。
這件事,魔尊贏墀知不知道?還是根本就是他授意?
以他的野心,一旦得知此事,魔傀絕不可能安穩。而且如今,其他魔嬰相繼出世,贏墀是不是也準備誕育自己的魔嬰?
魔尊的實力毋庸置疑,若是這個魔嬰也繼承了他的根骨天資,只怕仙門又将添一強敵。
說起來,魔傀一族既然能孕育魔嬰,那麽與仙門中人結合,是否也能保留血脈根基?
天衢子滿腹疑問,魔息在他體內游走,令他不适。但好在修為深厚,可以抵禦。他潛入天魔聖殿。此殿共有三層,守護陣法數之不盡。
但陰陽院乃九淵仙宗根基,各種派系術法皆有涉列。他身為陰陽院掌院,對于法陣,雖不比絕頂陣修,卻也當得起了若指掌。
他輕松穿過外圍法陣,謹慎起見,沒有入殿內查看。最內層的法殿外,居然種了一片桑林。天衢子眉頭緊皺,玄、魔交戰無數,雙方俱了如指掌。這法殿他也并非初次潛入,何時竟種下一片桑林?
贏墀可不像是能得采桑之樂的人。
天衢子穿行其間,鼻端一陣香氣缭繞不絕。是桂花的甜香,可此地不見桂樹。天衢子尋香而往,突然腦後生風。天衢子反應何等迅速,背上寶劍一出,然偷襲者雖然快若閃電,力氣卻遠比他想象得小得多。
寶劍一擊,與她腕間黑色精鐵碰撞,餘力入體,她一口血噴出來,往後就倒。
是個女子。天衢子下意識接住她,一個旋身,止她跌勢。青絲纏綿糾結而來,那馥郁甜香,在一瞬間襲擊了他。縱有萬重法陣相護也毫無用處。
天衢子只覺滿懷溫香,他摟住她的肩,掌心傳來的溫度,是他這一生未曾識得的滾燙。
是魔傀,他在其他關押魔傀的地方聞到過這種香氣,但沒有這般濃烈。
顼婳只覺肺腑劇痛,沒有靈力果然是脆弱,對方只是略微抵擋,術法已經震傷了她。她嘴裏腥甜,卻染得唇若丹霞。
天衢子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緊要的關頭,自己的注意力竟會集中在這裏。他擡手為她輸送靈力,瞬間就發現了她腕間鎖環。
他彎腰抱起她,顼婳感覺到陌生男子的氣息,身體所有的感覺都聚集在與他相貼的地方。她右手緊緊握住他的衣襟,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是想推開,還是更加貼近。
天衢子抱她走幾步,把她放到桑樹下,擡起她的手。顼婳發現了,立刻一腿踹過去。
天衢子以膝壓住她的腿,聲音發緊,說:“困龍鎖,我可以打開。”
顼婳這才睜開眼睛,當顫顫睫毛分開,那雙眸子澈若琉璃,琉璃中一點星光動蕩,驚破了十裏碧色。
天衢子只看了一眼,就忘記了如何打開困龍鎖。他移開視線,不着痕跡地深呼吸,喚回四散的理智和智商。
顼婳問:“普通魔族,能打開魔尊的桎梏嗎?”她聲音帶喘,像一片羽毛飄落心間,此時倚着桑樹,手擡不高。天衢子單膝跪在她身側,低着頭,快迅破去困龍鎖的重重法陣。他要極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去看她雙腕以外的地方。他說:“你是誰?為何被贏墀囚禁在此?”已是明知故問,掩飾自己的暈頭轉向。
然後他聽見那個人輕聲說:“顼婳,我叫顼婳。”
陰陽院掌院再一次從自己可憐的腦海裏拎出一點有用的信息——魔傀傀首,顼婳。因為不參與戰事,多年來只聞其名。
他解開困龍鎖,花了平常五倍的時間。而困龍鎖打開的一剎那,她如蛟龍破冰。靈力重回,在血脈中奔流翻湧。天衢子退開幾步,那種逼人的甜香似要将人溺斃其中。
“外袍給我。”她指指他的衣袍,天衢子毫不猶豫,解衣給她。冷不防懷中玉光一閃,被顼婳一指勾走。
天衢子伸手去截,觸到她的指尖,如被火燙,瞬間縮回。
顼婳拿在手裏看了看,是塊玉佩,九淵仙宗陰陽院的陰陽雙魚佩。九淵仙宗的人?!
顼婳披上他的外袍,輕笑:“奸細呀?”
天衢子欲言又止,他帶着自己大弟子奚雲階的信物。潛入天魔聖域,風險很大。倘若不慎被捕,贏墀可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但是陰陽院掌院大弟子,這個身份,讓他不會被殺死,也不會被贏墀索以巨額贖金。
有一定價值,卻又不是最大的價值。确實是最為合适的身份。
顼婳看了一眼玉佩背面,果然有一個清晰的“階”字。陰陽院掌院大弟子,奚雲階。
她将玉佩扔回去,天衢子伸手接住。目前為止,天衢子表現出來的實力,倒确實是與奚雲階相符——他解困龍鎖用了五倍時間。
顼婳怎麽可能想到,那還有可能是因為奚掌院色令智昏。
她手中光芒一閃,正是法寶赦世蓮燈。天衢子目光在蓮燈上略作停留,問:“一個人能出去嗎?”
顼婳輕揉皓腕,面上淺淺含笑:“足矣。多謝。”
聲似珠玉墜地,天衢子心中顫動。她随手從墟鼎中取出一物,扔給天衢子:“救命之恩,容後再報。”
天衢子接在手裏,發覺是一塊琥珀。透明的琥珀,裏面一片桑葉安靜沉睡,碧如翡翠。他将其緩慢收入袖中,卻見顼婳踏桑而起。風動黑袍,露出裏面白色薄衣。她這一身,白得刺目,黑得濃烈,青絲如瀑,鋪陳身後。
石殿陣法攔不住她,她步伐從容,随陣息而走,行止間意氣淩雲,擡眸一眼,占盡風流。
居然沒有問她,魔傀與玄門中人結合,是否嬰孩根骨也随父母。天衢子撫摸袖中琥珀,失魂落魄,莫過于此。
回到陰陽院,天衢子清洗身上魔息。伐骨洗髓一般,痛苦再所難免。但他卻在走神。
道修玉藍藻、刀修木狂陽、佛修不動菩提,三位掌院隔着山水屏風相候。天衢子外熱內冷,好友不多。也只有這三個人臉皮厚,經常同他走動。
木狂陽身着灰藍色武師袍,手提六尺來長的乾坤日月刀,此時她一臉不耐:“天衢子你好了沒有,不行我進來幫你啊!”
天衢子赤身躺在浴池中,鮮血滲出毛孔,滿池粉色。擔心木狂陽真的闖進來,他勉力道:“木掌院稍候。”
玉藍藻一臉無奈:“木狂陽你能不能像個女人!他現在□□的,你進去幫什麽忙?!”
木狂陽一頓長刀,大地震顫:“這都多久了,沒看見我都硬了啊!!”
“……”玉藍藻和不動菩提都迅速遠離了她。木狂陽左右看看,問:“幹嘛啊,我是說膝蓋。唉這陰陽院的弟子真是一點規矩都不懂,我們站了老半天了,連個凳子也沒有。”
不動菩提終于看不下去,說:“木掌院,我們現在是在天衢子浴房。”哪有人浴房裏擺幾個凳子喝茶的。
木狂陽怒道:“我們明明在他浴房裏,竟然不能看他沐浴。還有天理嗎?!”
“……”玉藍藻有點牙疼:“木掌院,我們是在為他護法……”
不動菩提撚着佛珠:“木掌院稍安勿躁。容貧僧誦經一篇,為掌院清心祛欲。”說罷,念了一段度亡經。
玉藍藻無力:“你這是提前為天衢子超渡呢?”
載霜歸忍無可忍,拿着浴巾把三人趕了出去——清理魔息雖然痛苦危險,但只要這群人不來為天衢子護法,天衢子就他媽還有一線生機。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時間在上午9:00,盡量日更,有事請假。1v1結局he.
又是新的征途,不知道還有多少故人。
☆、宗門香火
九淵仙宗,蜃起樓臺。
因為宗主被困,主位空懸。九大掌院各踞一案。三十六位長老共同列席。天衢子剛剛洗淨魔息,面目青白,唇色亦寡淡。此值六月盛夏,他仍披着羽緞的披風,現出幾分病容。
八大掌院都對他表示了人性的關懷,畢竟他若倒了,苦活累活可推給誰去。
天衢子彙總了其它消息,卻獨獨隐去了顼婳出逃之事。當時她衣衫不整,從贏墀的內殿逃離,經歷了什麽,恐怕不言自明。
他人隐私,不當公之于衆。天衢子把玩着袖中琥珀,其他掌院們對魔傀倒很是好奇。木狂陽摸着下巴:“如果女魔傀能孕育魔嬰,那麽男魔傀一定也能存續父母血脈。”她轉頭問刀宗四大長老:“如果我弄個男魔傀,你們應該沒意見吧?”
四大長老眼皮抽搐,同時表示沒意見——只要你不來猥亵我們,你搞誰我們都沒意見。
正說着話,突然有弟子來報:“禀各位掌院、長老,山下有個女子求見奚掌院。”
嗯?大家都皺了眉,還是天衢子問:“明知諸位掌院議事,為何此時通禀?”
弟子小心翼翼道:“奚掌院,該女子自稱魔傀傀首,顼婳。魔族來訪,弟子不敢擅作主張。”
天衢子瞬間冰封,又頃刻解凍。周圍的目光卻變得多姿多彩。他說:“請入苦竹林奉茶。”
苦竹林是他的居處,刀宗長老付醇風立刻道:“事關仙門存續,不止奚掌院一人關心。不如就直接将傀首請至蜃起樓臺吧。”
天衢子話一出口,已經略感不妥,此時倒也并不堅持,揮揮手讓弟子照辦。
蜃起樓臺,其實既無樓閣,也無亭臺。
看上去瓊樓玉宇、畫棟飛甍,卻不過是九淵仙宗以法陣構架的一處蜃樓虛影罷了。顼婳舉步踏過丹墀,只見周圍風起雲湧,樓臺陷在雲深處。
以術法拟一座仙宮不難,但芳草碧樹、飛鳥游魚,皆神形兼備。陛石上清晰可見刀刻的紋路。
單就這一處法陣,九淵仙宗大家風範,展露無疑。
顼婳身上衣袍紅黑相間,珠冠束發,珍珠為飾。不似初見時的柔美,卻添了飒爽英姿。天衢子目光在她與衣袍同色的折扇上略微逗留,随後移開,垂眸道:“傀首駕臨,有何貴幹?”
心跳得快,話卻說得慢。一字一句平心靜氣,聽上去甚至有些冷淡。
相比之下,顼婳反而熱情一些。她掃了一眼座中諸人,已然看見天衢子腰間陰陽雙魚佩,當下語中含笑,道:“奚掌院有禮。”她微微傾身,手中折扇一合,發出一聲輕響。
整個蜃起樓臺,都充斥着桂花的甜香,如糖似蜜,銷魂蝕骨。來者絲毫沒有身為魔族踏足仙宗的忐忑,天衢子卻是心亂。暗香侵體,他端坐不動,言語如摻冰:“傀首當不至為多禮而來。”
其餘八位掌院互相看看,天衢子雖為陰陽院掌院,但是待人一直頗為溫和。如今這般,似乎太過冷淡。
還是載霜歸出言道:“傀首遠道而來,九淵仙宗蓬荜增輝。”說罷,示意弟子添座。自有侍者另設席案。載霜歸道:“還請傀首入座奉茶。”
顼婳也不客氣,撫衣落座,十名随從侍立身後。自有弟子奉上香茗,但掩不住魔傀體香。載霜歸看了一眼天衢子,他竟将人晾在一旁,不再開口。
所有人都看出來,奚掌院似乎對魔傀一族并無好感。也是稀奇,他竟然也有厭惡到懶于逢迎之時。
載霜歸只好道:“敢問傀首此來,有何要事?”
顼婳微笑:“不敢相瞞大長老,”能夠在此時開口殷殷相詢的,當然是陰陽院大長老,天衢子的師尊載霜歸了。她對九淵仙宗的人事還算清楚,“上次機緣巧合,欠下一份人情。特來歸還。”
諸人都是一愣——魔傀欠下九淵仙宗人情?什麽時候的事?
顼婳掃了一眼,見座中人神色皆頗為困惑,想來上次魔族法殿的事并未傳播擴散。心中對陰陽院這位掌院大弟子不由多了幾分好感。
她淺聲道:“不知奚掌院座下是否有位弟子姓奚,名雲階?!”
奚雲階。她提到這個名字,天衢子心中一跳,一點難以啓齒的隐秘情思似被人當衆揭開,他心中滾燙。然習慣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中雲翻雨覆,面上卻無波無瀾。
還是不肯答話。
顼婳身後的侍從已對這樣明顯的怠慢頗為不悅。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仙宗與魔族多年交戰,魔傀雖隐居畫城,卻到底也是魔族一脈。
雙方可算不得和平友好。
為免冷場,玉藍藻道:“久慕傀首風姿,今日一見,名不虛傳。陰陽院确實有雲階此人,正是掌院座下大弟子。”
他們心思又頗為不同,雖然魔傀同屬魔族,但是如果魔傀能為仙門延續血脈,當可解眼下後繼無人的燃眉之急。
而且這樣的勢力,九淵不動手,魔族早晚鯨吞蠶食,對仙門極為不利。是以此時反而願意示好。
顼婳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是否勞煩大長老請出此人,讓本座當面致謝?”
她似也看出天衢子對魔傀心存芥蒂,不再同他說話了。天衢子掌心皆被汗濕,熟悉的甜香驅散了他身上苦竹的清寒,夢中人在眼前,然目光如有千鈞的重量。
他不敢擡頭看。
載霜歸輕咳一聲,示意天衢子,無論心中如何不悅不喜,始終不該在此時發作。但見天衢子并無反應,他只得道:“當然,傀首稍候。”說罷,命人去尋奚雲階。
奚雲階匆匆趕來,身上還穿着陰陽院弟子的練功服。但他身姿挺拔,儀容整齊——天衢子平日裏對諸弟子的內外要求都是很高的。
此時站在蜃起樓臺,他頗為不解。
顼婳見到他的“真容”,覺得比想象中年輕些。她一向喜歡清麗俊秀的少年,此時更加欣賞:“雲階,好久不見。”說罷,往旁邊一側身,将席案讓出一半。
奚雲階滿頭霧水,載霜歸心中不滿——師父已經夠無禮了,弟子不能再愣頭愣腦了。他聲音裏便多了兩分威壓:“還不見過傀首?”
大長老發話,奚雲階當然只好遵從。他向顼婳略施一禮,躊蹰片刻,終于是在她身邊的席案上坐下來。
根基精純的仙門大弟子,氣息也幹淨清冽。顼婳心情上佳,微笑道:“這次來,有一件禮物給你。”
奚雲階問:“在下與傀首素未蒙面,如何敢當傀首厚禮?”
顼婳眉目舒展,笑意盈盈,令人目炫。上次的事,想來奚雲階是覺她當時狼狽,并不想對外人言。她說:“無妨。”
說完,對身後侍從一示意。黑衣侍從中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女童,向奚雲階一拜。稚子天真,奚雲階滿面緋紅:“傀首,這……這是……”
少年含羞大怯的模樣惹得顼婳又是一陣輕笑:“此子贈予雲階,以報當日大恩。好生教養,自有回報。”
奚雲階連脖子都紅透了:“這……傀首,萬萬不可!”
顼婳正要說話,天衢子終于皺眉道:“你身為魔傀傀首,豈能将族人視為玩物,随意贈送?!”
顼婳聞言,倒是看了天衢子一眼。此人自她到來後,一直不假辭色。想來也是對魔族深惡痛絕那一類人。
這種人在仙宗不是少數,顼婳也不想理會,道:“奚掌院既知我是傀首,便該明白插手他人族內事務乃是逾禮之舉。”
此言出口,亦是心中不快了。
載霜歸趕緊道:“奚掌院言出無心,傀首請勿見怪。”說完,向奚雲階施了個眼色——眼下大家最關心的,就是魔傀若與仙門中人結合,到底能不能誕下根骨優秀的後代。
她送來魔傀,此事便将有解。何來推拒之理?!
奚雲階莫名其妙地收下了一個清麗女童,心中只覺得荒誕無比。顼婳倒是不以為意,她起身,向諸人微微欠身:“本座心意已臻,就此別過。”
其他掌院互相看了一眼,立刻有人道:“傀首百忙至此,九淵尚且未曾款待。不如盤桓兩日,讓我等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九淵仙宗下有九脈,分別是陰陽、道、佛、刀、劍、陣、醫、妙音、器九院。
此時說話的正是器宗掌院九盞燈。顯然如今人才凋零,已經令有的人沉不住氣。載霜歸連忙道:“正是,傀首初至九淵,又有故人在此,不如就讓雲階帶傀首四下走走,一觀融天山霧景,如何?”
他畢竟老辣,一番話,不僅把顼婳留在九淵,更是直接留在陰陽院。本來理應天衢子陪同更合禮數,但天衢子表現冷淡,載霜歸可不希望陰陽院此時與魔傀一族交惡。
奚雲階無疑是個好人選。
顼婳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輕輕把玩折扇:“既然如此,長老盛情,顼婳卻之不恭。”
載霜歸心下松了一口氣,向奚雲階使使眼色。奚雲階只好起身:“傀首請。”
顼婳略微點頭,由載霜歸等人一路送出蜃起樓臺。後由奚雲階陪同着,游覽九淵山色。天衢子目光掃過伊人背影,心緒煩亂。
載霜歸送客歸來,看一眼天衢子,低聲道:“就算你對魔傀一族有成見,也不必非在此時表露。就不能容忍一二嗎?”
天衢子心中微頓,片刻說:“我對魔傀,并無成見。”
載霜歸問:“那你是對傀首顼婳行事不滿?”
天衢子說:“并非如此。”
載霜歸嘆了一口氣,說:“你與她相識?”
天衢子終于道:“天魔聖域,有過一面之緣。”仍是含蓄帶過。載霜歸到底了解他,知道他不願說的事,必有原因。于是說:“你潛入天魔聖域,身上帶着雲階的信物。所以她是将你誤認作了雲階?”
天衢子心中空無,像是也随某些人離開了一樣。他低聲道:“嗯。”
載霜歸明白了:“你既連敷衍也不情願,便讓雲階出面也好。”
天衢子猛地擡頭:“不,師尊,我……”我願意!可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這樣卡住。
這個徒弟性情最是寡淡,素來不願與女修打交道。載霜歸拍拍他的肩,一臉師父明白的表情。随後回到自己座席,諸位掌院心思各異,但都在魔傀一族上打着轉。
連木狂陽都難得一臉正色。
玉藍藻說:“魔族既然知道魔傀之事,就不會善罷甘休。恐怕魔族不日會起內亂,傀首今日到訪,不知道會不會另有深意。”
陣修典春衣說:“無論如何,如今我們形勢嚴峻,總得把握時機。”
其他人盡皆點頭,目光一齊落在天衢子身上。
天衢子明白他們的意思,其實不管魔族也好,仙宗也好,任何拉攏與幫助都不可能毫無原由。
修仙或者堕魔,只要人活着,始終便身在名利場。一身牽絆,誰能超脫?
他說:“諸位言下之意,奚某明白。”
木狂陽說:“你既然明白,就給人家一個好臉色。哪怕裝得再惡心,也請您老務必忍住。”
器宗掌院九盞燈随即表示了對木狂陽的支持:“若是陰陽院實在不願接待,器宗倒是可以代勞一二。”
他這話一出,除了佛宗掌院不動菩提沒有反應以外,其他掌院與長老都紛紛動起了小心思。邀約之意溢于言表,天衢子站起身來:“陰陽院不至于接待不了一位畫城之主,不勞煩心。”
話落,徑自離開。
陰陽院。
奚雲階老老實實地帶着顼婳浏覽山色,陰陽院最有特色的地方名叫十方世界。內裏池水半沸半凝,草木半枯半榮。日月同天而現,晝夜光影交割。
顼婳很喜歡這種奇奇怪怪的異象,她行走其間,指着湖中游魚,問:“灰色的是它的影子嗎?”湖中所有魚,皆有重影如鏡像。
奚雲階面色微紅,道:“陰陽之道,高深玄奧。此地深意,雲階亦是似懂非懂。”
顼婳拍拍他的肩:“其實雲階不必深思,此地極力想要闡述陰陽,卻如士子面紅耳赤之争,欠缺自然。此情此景若是有主,莫非也是陰陽人嗎?”
奚雲階面色扭曲:“傀首請勿戲言,此乃家師之作。”
身後有腳步聲漸漸接近,顼婳沒有回頭就知道——陰陽人來了?!果然背後不能說人壞話。
她轉過頭,看見天衢子一身白衣,背筝負劍而來。他腰身緊窄,行走之際腰間陰陽雙魚佩流蘇微微晃動,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風采超然。
但顯然剛才的話沒能逃過這位玄門大能的耳朵,他面色不善。顼婳輕咳一聲,終于還是見禮:“奚掌院。”
天衢子視線偏移,不敢觸碰她的視線:“閑時塗鴉,讓傀首見笑了。”有意緩和了聲音,是想要和解的意思。
顼婳立刻準備接受他不辨真僞的善意,吹捧道:“游戲之作已令人驚嘆,掌院學識深如淵海。顼婳欽佩。”
可是尚算得體的恭維并沒有得到想要的效果,天衢子眉峰緊蹙,又移開目光,不想說話了。他早已适應這樣冷淡疏離、言不由衷的交談,但與她并肩一處時,他痛恨這種相隔千裏的虛僞客套。
所以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聲音的冰冷:“傀首并未驚嘆,也不欽佩,何必說出這等口不對心的話來。”
這人堂堂一院掌院,不是這麽小氣吧?!顼婳也是有脾氣的,立刻回以尖銳:“掌院說得不錯,萬物生長,柔美自然。美隐匿醜,明包容暗,眼中有陽,心中見陰,陰陽從未相離。而此地景與物,逼迫陰陽同現于肉眼。有形無神,看似高深莫測,實則婢學夫人,矯揉造作。不如趁早拆去。”
好吧,徹底把天聊死了。
奚雲階都不知道怎麽圓了。跟随而來的載霜歸氣得将要中風。
天衢子濃睫低垂,又到了這種地步。但鼻端甜香追魂索命一般,讓他的思維不似平素敏捷。他不是一個擅于言談的人。他出身高貴,生活優渥。別人拜師,都是千懇萬求。他拜入載霜歸門下,是載霜歸苦勸一月的成果。
旁人學藝,大多讨好師長、借力同門。他過目不忘,載霜歸等不及他開口,已經傾盡全力堆砌他一人。
九淵仙宗九脈掌院,玄門中人視為極權巅峰,争奪再所難免。只有他乃臨危受命,師門早已倚重。
他一生太過順遂,不肯俯首,也不懂遷就。
可是他也舍不得走。他憑欄而立,風貼水面而來,半暖半寒,撩起他暗紋細膩的衣袍,流光明滅變遷。他薄唇緊抿,不動不語,白衣黑發,如冰雕玉刻,倒是與這環境水乳交融。
顼婳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要可心得多。
載霜歸強行打破僵局:“傀首之言,也有道理。十方世界乃奚掌院入道十年時所作。彼時他年方十八,少年心性,總是更喜目中所得。如今千年過去,心境想必早已不同。但因此地深得上任掌院喜歡,故而留存至今。倒惹得傀首見笑。”
是了,應該這般說。可為何忍不住針鋒相對?
天衢子随手扯了一根草莖,法陣不敢反抗陣主,微微顫動。顼婳也震動,雖說之前的令人驚嘆語出違心,但若這只是一個不滿二十的少年之作,那可以說是驚為天人了。
此地是術法補全,一半真景,一半虛影。雖然造景心性尚不成熟,但對術法的理解與覺悟可稱精巧。
有了載霜歸打圓場,她也想先下了這個臺階再說。畢竟跟陰陽院掌院交惡,非是此行目的。當下說:“想不到奚掌院不足雙十時,已是才華橫溢。倒是本座淺薄了。”
這句稱贊算得上真心實意,天衢子沒有回頭,卻也思忖着如何将先前唇舌交鋒的不快洗刷幹淨。正要開口,卻聽顼婳又道:“奚掌院已逾千歲,看上去卻是容顏俊秀,九淵仙宗真是駐顏有術。”
什麽意思?是暗指我年老嗎?!
天衢子轉過頭,冷冷道:“敢問傀首時年幾何?”
載霜歸暗暗叫苦,不知天衢子今日到底發了什麽瘋。畢竟年紀什麽的,他以往從未在意過。
顼婳當然也看出他容色不對了,但是他一個大男人,玄門大能,為什麽會在意年齡啊?!她心中嘆氣,卻還是壓了壓火氣,說:“蒙掌院相詢,今年恰好五百載。”
五百!!小了六百多歲!!
天衢子平生第一次品嘗失落,有些難以下咽。他說:“五百歲?九淵仙宗确實有幾本駐顏秘籍堪稱精妙,不然就贈予傀首吧。”
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已經不用猜什麽意思了,他就是說本座長得老!!混帳!賤人!!老匹夫!!
他成功踩中了所有女人的痛腳,顼婳再壓不住心火,反唇相譏:“掌院駐顏之術,秀氣有餘,卻失之陽剛,确實更适合女子使用。本座這便愧領了。”
這話卻是違心,天衢子看上去雖是二十六七的年紀,但是鶴骨松姿、威儀凜然,并不女氣。然而出自她口,卻十分誅心。天衢子拂袖而去。
還是走吧,雖然眷戀有如千絲纏心,但再待下去,打起來就不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另外挑幾條評論統一答複一下:
網友:18100487 評論: 《桑中契》 打分:0 發表時間:2018-07-01 20:08:51 所評章節:1
這個也好看例行問下第一寵啥時候更
答:第一寵其實一直在寫結尾,但總覺得內容不太滿意,所以一直沒有放上來。但是這本會完結,因為渣一本身也很喜歡這個故事。時間恐怕會延後,确實為了修它耽擱了不少時間,實在耗不起了。
有生之年終不能幸免 評論: 《桑中契》 打分:2 發表時間:2018-07-01 11:05:37 所評章節:1
女主名字咋讀!
答:女主音同:虛畫。 男主音同:天渠子 男配音同:贏馳
網友:momo2013 評論: 《桑中契》 打分:0 發表時間:2018-07-01 14:23:45 所評章節:1
九淵仙蹤出現了,木狂陽出現了,我現在就想問一聲:弋南清水蜜兒現在在幹嘛?
答:之前的《水木向南清》因為感覺人設和《神仙肉》重合了。寫的時候臉譜化的感覺很重,所以再三考慮之下,推翻了前一版的人設。
評論基本都看,意見都會考慮,人身攻擊反彈。
明天上午9:00,不見不散。
☆、蜃起樓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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