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舟 - 第9章鎖文 (1)
第☆、楔子
“哇塞,盜墓筆記真人版啊。”小蘋果一拍桌子,吓得她手一抖,茶都潑到裙子上了。“什麽盜墓筆記,又拍網劇了嗎,還是電影版?又是哪個流量小生演的啊?”原其朗沒好氣,她已經連喝了三杯大麥茶,這家烤肉店,等餐的時間也太長了。錄了一早的節目,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如果不是餓得邁不動腿,她早就拂袖而去了。
今天的江川晚報,你看,這個考古學家在達罕古城訪問的時候,被當地政府拘留下來,新政府懷疑他幾年前趁戰亂盜販那裏的文物。我百度一下,這個人號稱“探方貴公子”,當過考古研究所的所長,還得過全國十大考古項目獎……”啧啧啧,我最愛這種道貌岸然的人渣了。
他,怎麽會?她想起那年問她,要是考古是個女生,你選她還是選我。這是一道送分題,他卻答成了送命題,“我考慮一下”。她踹他,“你去死!”
“哇,這碼打得薄,完全蓋不住這個考古學家的美貌,好像《大明宮詞》裏面的薛紹啊。我看這期柒周刊可以做這個選題,人肉一下,找點資料照片,做個特稿,有這高嶺之花鎮樓,絕對勁爆。新媒體也可以跟着炒一波。怎麽樣?其朗,原其朗。我跟你說話呢!”她什麽都聽不見,頭頂的複古木葉風扇呼啦啦地轉着,把她的耳膜震得生疼。
……
作者有話要說: 初來乍到,多多關照。
第☆、明月照個人來
正月十五的蘇園,花不言,月不語。一牆之外是車水馬龍,紅塵滾滾,粉牆黛瓦之下,卻是一派恬靜悠然的世外桃源。邁過那道幽深的石庫門門坎,原氏正以不遜百年前的世家儀态,複赫玉山雅集之韻。宗族後人來了,文化媒體代表也來了,小小的花廳人頭攢動,卻無人大聲喧嘩。
今晚的主戲臺建于水池中的三處疊石上,座南面北,隔池正對着主廳。戲臺前面兩側是兩株百年老樹,一棵石榴,寓意多子多福。一棵羅漢松,寓意萬年長青。
臺上正唱着游園驚夢,松下正站着兩個青年。一個是原其龍,一個在和原其龍聊天。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不防有人聽賊話兒。
“今天的古戲臺還原度不高,不應該用擴音器的。這個水榭戲臺用的是隔水聽音的聲學原理,聲音通過藻井聚音,再通過後置的屏風反射,與池塘的水面産生共振。回廊、主廳、偏廳,這整個花廳就是一個巨大的共音箱,可以把聲音傳出很遠。音響把這種自然意境全都破壞掉了。”
“你說的對。”原其龍點頭.
“切,就你懂。”有人在腹诽。
“既然是還原,就要做舊如舊。這裏之所以有個偏廳,就是因為建園的年代,女眷是不能見外人的,只能在偏廳隔簾聽聲音。女賓抛頭露面,原非世族大家的風範。”
“就是就是,你說的對。”
“呸,封建,臭男權。”有人開始爆粗。
“牡丹亭講的是,因夢生情,男女幽媾。在古代是雜書、j書。大張旗鼓唱堂會,不是世家的體面榮光。倒像暴發戶做派。”
原其龍早已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按你的說法,這就是古代*亂party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聊得起興,完全沒注意到不遠處那道怨毒的目光。家門不幸,這傻哥哥,還一脈單傳呢,怎麽一點家族榮譽感都沒有,笑笑笑,笑得跟花癡一樣。
“你,誰呀?”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小丫頭插着腰,從暗處走了出來。她生得太白了,像是一個雲團兒飄了過來。個頭不大,架勢很足。眼波流轉,顧盼生姿。他大概知道她是誰。
今天初到蘇園,原其龍的媽媽就拉着他的手說,“其龍倒極好,以後一處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今日逛燈會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了。你以後不要睬她,她嘴裏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
原其龍拉開他說,“我媽是搞紅學的,她逗你玩,你別吓着。”
他笑笑,“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這次是原其龍他媽吓得臉色變了。
正要開口跟“這個妹妹”說話,她已經手快地把音響線拔了,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瞧把你能的,你行你上啊!”
躁動的嗡鳴聲沒有了,主廳裏有人站起來張望。柳夢梅和杜麗娘愣在臺邊,不知該進該退。
他笑了笑,走上臺,手眼身法步,無一不到位。剛才點評時毒舌刻薄的氣息全斂去,瞬間就變身成了謙謙君子,斯文中透着孱弱,比柳夢梅還要柳夢梅。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區區幾句,像水磨年糕一樣細膩軟糯,清音高遠,花廳諸人莫不癡了。
場間唯一還有理智的,只有對昆曲欣賞無能的原其朗了。人還沒下臺,就被她逼到場邊,“你是來砸場子的吧。你這唱詞,幾個意思。”她越說越氣,越抵越近。眼看都要貼到他的鼻子了。男女授受不親,他只好往旁邊讓一讓,誰想她一個沒剎住,撲通一聲,掉到水裏。他趕緊跳下來拉她,小小花廳,此時比粉牆外還要熱鬧了。
月亮高挂在天上,雅集已經散了,原其朗還在戲臺邊不雅地罰站着。“大清早就亡了,你們還……還……啊切!”雖然換過了衣服,還是凍得牙關打顫。她聽到腳步聲近,不知怎麽地,就覺得是他來了。
他從暗處走到明處,穿的是一件極普通的白色羽絨服。是原其龍的,他穿更好看。原其朗心想。一碼歸一碼,他可真好看。
這會子她才有空仔細端詳,他長了一副極标準的桃花眼,亮晶晶的眼眸,白花花的牙齒。帶着幾分淡笑……呸呸呸,原其朗被自己惡心到了。怎麽能見色忘形呢。過世的外婆曾曰過,“淡笑的,不是好人。”
“你來幹嘛?”
“我來回答你的問題”
“什麽問題”
“你問我是誰,我叫沈從舟,是你哥哥的小學同學。我在北京讀書,來蘇州實習。”
她縮縮鼻翼,“提問!”
他笑笑,“回答!”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一會兒……”,原其朗心想,讓我醞釀下。
“年齡?”
“21。”
“身高?”
“181。”
“血型?”
“B型。”
“星座?”
“1月21日生的,星座,我不懂。”他聳聳肩,溫和的說。
“愛好?”
“讀書。找東西算嗎……”
“最愛看的電影?”
“《霸王別姬》。”
“最喜歡的書”
“《管錐編》。”
“最喜歡的顏色?”
“白色。”
“最喜歡的花?”
“山茶花。”
“初戀是什麽時候?”
“無可奉告。”
本來想快問快答夾帶私貨的,這厮完全不上鈎。原其朗微嗔,“今天是我原家的大日子,你為什麽來搗亂?”
“我只是跟小龍聊天,不知道旁邊有人在聽。”
“你現在是怪我喽?那我問你,你在大家面前唱那個詞,幾個意思?”
“這座園子最早姓沈,我只是有感而發。”
他笑了笑,天上一片雲彩正好飄走,月光在他臉上亮了幾分。眼光餘波流轉,似一汪清泉。原其朗瞬間卡殼了。
“你還有問題嗎?”
“暫時沒有了”
“對了,你哥哥屋裏有塊拓片,我帶來和他一起玩的,送你當賠罪吧。”
“什麽拓片,俞樾嗎?”她撇撇嘴,心想我三歲時就有了。
“不是,鴻雅集序。”
“能問一個庸俗的問題嗎。”
“……”
“值多少錢?”
……
“你這麽愛問問題,以後當記者吧。”
“我有一個不成熟的小建議,那個……”
“我看,我還是拿回去吧……”
沈從舟想,禍從口出就是這樣。今天一不該妄加議論,二不該前來賠罪。否則現在也不用說這麽多話,糾纏不休,腦殼生疼。
原其朗一直以為,這是他們倆的第一次見面,其實他們很久前就見過,不過這要等到很久之後她才知道。因為和她在一起時,沈從舟說話真的不多。有一說一,有二也說一。他怕抛出一片樹葉,就要收獲整個森林。
原其朗發現,家裏的兩個男人已經成了沈從舟的“袍下之臣”,每天不是在一起搗鼓拓片,就是參研書畫印章,關系好得就像蜜裏調油。當然,主要是原玉和原其龍剃頭挑子一頭熱,整天巴巴地堆着笑,沈從舟面上總是淡淡的。原其朗給他們分別取了外號:古人玉、古人龍、古人舟。花前月下遇到了,也不好好叫人,總是一句,“嗨,人舟。”原玉耳背,還以為她叫的是”嗨,人豬”,教訓了她好幾次。
沈從舟來了還沒半個月,就已經成了傳奇人物。
一天,有人送來一幅鄭板橋的《墨蘭圖》托原研齋鑒定,店裏的幾位老師在一起品評,都說是贗品,送到後園來的時候,原老捋須道:“我這目力大不如前,還是讓我的學生看看吧。”沈從舟看過畫後說:“是真的。”
後來經省裏的行家鑒定,果然是真跡。從此,若有朋友來鑒定書畫古物,店裏常請從舟協助。原阿爹也把自己壓箱底的鑒藏絕學相授于他。
原其朗觀察下來,這對師徒分工非常明确:
有事,弟子服其勞。
有酒食,先生馔。
原齊朗虧損她阿爹,“原玉者,真雞賊也。”
沈從舟還是“撿漏”的一把好手。坊間傳聞,他晨跑的時候看到一個老太太頂個青花大盤子盛着花環叫賣,本着惜老憐貧的心,“斥巨資”連盤子帶花一起買了下來。接着他抱着盤子走到歲柳居,要了二兩奧竈面,加了蝦仁、爆鳝,還有素澆。桌子小,澆頭都放在瓷盤上面,他一邊吃一邊看,一會兒,澆頭被端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花也被撥拉到桌子上。面沒吃完,他就把盤子端到了原研齋,店裏鑒定了一下,竟然是明初的官窯。從此,他每天晨跑時都要去找那位老太太,等他離開蘇州的時候,還特意委托店裏發啓事以便物歸原主。據說這個瓷盤到現在還存放在原研齋,這事都已經過去十來年了。原其朗到現在都還記得,因為當時她正在店裏玩,那幾位老師發現沈從舟在街上撿回來一個明初官窯的時候,差點沒給他跪下。
當然沈才子也不是只有奇譚佳話的。有人來找原玉投訴,“您可勸勸他吧,自打他來了,廊後街的文物販子都不敢出街。都要做成的生意了,他在旁邊說,這個不是真的,跟老師家的不一樣。生意大家做,您不帶這樣拆臺的。”
“算命的也不敢出街擺攤,正在那算着呢,他跑過來說,您這個周易八卦圖畫錯了。可憐皮瞎子都沒被放過,他非說人家推演八字的方法不對。現在人家跑去做盲人推拿去了。”
每次都要原玉拍拍胸口保證,上半年實習結束他就走了。來人才肯做罷。
第☆、花有花香 冬有回憶一把
語言人類學家原其龍對青春期的原齊朗有一句評價:她五行缺揍。
她的阿爹原玉曾為族中女性們定下了一個“功課單”:
晨起,做小菜面點之類食事。日間,浣衣、熨燙,衣事。睡前,做插花練字之類細工。吾家男子于看讀寫作四字樣樣精通,婦女亦于衣食粗細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訓數年,總未做出一定規矩。自後每日立定功課,吾親自驗功。
原玉某天早上起來練氣功,發現“樣樣精通”被打了紅圈修訂,改成了“樣樣稀松”。原齊朗被罰站之後,在家裏家外上演感天動地窦娥冤。以至于原宅大院輿論一時竟真被她扭轉下來。
廚房門口有塊牌匾,還是原玉他阿爹題的字:“君子遠庖廚”。某天被改成了“女子遠庖廚”,原其朗照舊是不認賬。她有套奇怪的“耿直”哲學:放屁不該死,死也不認賬。
這天沈從舟正在和原其龍下棋,遠遠看她眼圈紅紅的走了進來。“她怎麽了?”“早起被揍了。”
“你們家打孩子?”
“今天開學,畢竟高中生了,我媽打算先來頓殺威棒叫她收收心。”
“她成績不好嗎?”
“還好啊,但有時候愛犯軸。上學期她們語文老師批評同學,她站起來說,你說的不對,還說老師傷害了別人的自尊心。搞得全班都起哄。要不是成績好,老師估計都要揍她了。”
他想想她驕傲地擡着頭的樣子,這的确是像她做的事。
“今早本來就是做做樣子,她在那大喊請母親大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把我媽給氣的,一不小心真打到了。捅了馬蜂窩,一家人都在看她的臉色,不知道待會又要搞什麽幺蛾子。”
媚眼一翻,原其朗說要去采山茶花。天井裏的雪還沒有化盡,她踮着腳尖,擎着樹枝,小手一翻一折,一朵花已到手,樹枝反彈回去,漫天飛雪,意境不差。
原其龍不樂意了,“朗朗,這是宋代的茶樹,掉片葉子阿爹都心疼的,你怎麽采花?”
沈從舟笑了笑,“你找你阿爹要那個汝窯的瓶子插”。
她多“機靈”啊,秀眉一挑,馬上就去了。原玉聽說孫女要拿鎮家之寶插花,氣的吹胡子瞪眼,小人兒振振有辭,“花是宋代的,當然要配宋瓷”。
“什麽宋代的花,你從哪裏摘的?”
……
原其龍眯着眼看從舟,“你,是故意的嗎?”
“我就是想看看那個瓶子。”他平時都很君子的,此間也覺得自己不厚道了。
“每次遇到你,我妹妹就顯得有點傻。嗯不是有點,是很多傻。”
他不說話了,靜沉中,呡了一口茶。
自那晚聽他說最愛看《霸王別姬》,她就心心念念的,一直纏着原其龍帶她去看。原其龍煩不勝煩,“這是禁片啊妹妹”,原其朗心想,那就更得看了。兩只小手拽着哥哥,像慘遭遺棄的小狗一般,用濕漉漉的眼神盯着他。“好了好了,周末帶你去小沈家看吧”。
砰!原其龍吓了一跳,正月十五早都過了,哪裏來的鞭炮聲。
“他在蘇州還有家啊?”
“一百年前,我們現在住的半條街都是他們家的。小學時聽說他轉學去香港投奔他爺爺去了,家裏的物業,除了沈園都處理掉了,後來不知道怎麽又跟他媽去了北京。”
一邊走,一邊提醒,“你可別當面打聽他們家的事啊,聽媽說還挺複雜的。”
“哦哦哦……”原其朗點頭如小雞啄米。
沈從舟家也在古城區,哥哥騎車帶着她,七拐八繞,沒多久就到了一個巷子,大大的木門,只有門牌號,沒有其他名牌。
原其龍輕車熟路,按下了門鈴說,“找小沈”。
回頭一看,原其朗正在發呆。“怎麽了?”
“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
“你當然來過,你小時候迷路,跑到沈園門口,哭着喊着要找爸爸。還是沈家人給你送回去的。”
“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你那會才多點大呀,剛一年級吧。再說了,這裏改造過,咱們現在站的地方是以前的停車場,以前的沈園大門還在更裏面,進去估計你也沒印象。”
刷……正說着,眼前的木門平移打開了。入口是一個水景庭院,庭院正中一條過道通往一座二層小樓,樓上挂着“沈園”的名牌。過道兩邊是清透的水面,池裏有嵌入式下沉的座椅,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鋪着鵝卵石,一動一靜,一潤一枯,極具禪意。
走進小樓,她才發現這裏是一個酒店大堂。前臺現在只有一人,正低頭打電話。原其龍和他點頭致意過,領着她繼續往裏走。
“這裏已經被改成高級文旅酒店了,”原其龍說,還不錯吧,據說找了個日本的設計師,不過大部分是從舟的主意。不懂行的人看了,就說是日式侘寂。明明是宋式極簡。真是數典忘祖。”
穿過大堂,就進到了園子裏面。原有的房間分別被改成了套房、共享廚房、酒吧、健身房,還有一個小型私家博物館。和蘇園一樣隔而又續,曲徑通幽的味道還在。粉牆、黛瓦、回廊、庭院、方磚與室內的梁柱都保持了老樣子。只是外立面的紅漆改成了黑胡桃色,更加古樸素雅,房間內只以純白撞原木色門窗,沒有了老房子的狹促昏暗,顯得更加敞亮現代。
幹幹淨淨、亮亮堂堂的,是他,原其朗心想。
曲曲折折走到盡頭,眼前出現了目前為止最大的一間“客房”。沈從舟正趴在二層的軒窗上,似是等了有一會了,“來了。”陽光從他的頭頂瀉下來,她想起過世的外婆曾經曰過,“他必像日出的晨光,如無雲的清晨,雨後的晴光,使地發生嫩草。”
一層是客廳,二樓是起居室。雖說是主人住的,這裏和普通的客房也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少了各種仿古的擺件,多了一牆的書和影碟。
投影儀和幕布早就準備好了,簾子一拉,陽光都被關在屋外。他不知道,這小姑娘,為什麽非要看《霸王別姬》,難道是因為他嗎。
他和原其龍都是早就看過,就去院子裏下棋,關門的時候,看她小小的身影坐在巨幅的投影畫面前,心裏有些奇異的同情。殺了一局,原其龍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他不知道是不是該進去陪她一起看,就站在門廊下發呆。
“不瘋魔,不成活。”聽到裏面傳來的臺詞,他想起很多年前,和爸爸一起看的這部電影。爸爸不管是寫詩、作畫、唱昆曲,還是讀佛經,做什麽都如癡如醉,他曾說,王國維的人生三境界,修到第二重就可以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這份癡心就可以。到第三重就是對結果貪心了。
“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爸爸說,一輩子很短,你執着的東西不能多,最後只能是一樣。
他小時候跟爸爸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一起相處時大多唱昆,釣魚,或是看電影。做這幾件事,好像都不用怎麽對話。他恰好也不是太喜歡說話的人。這些影碟,大半是爸爸留在沈園的,如果不是她來,恐怕也不會見天日。
“妃子,不,不,不可尋此短見吶!蝶衣!小豆子!”
她知不知道,過兩天是張國榮的忌日。他挺想跟她說,他在香港,還跟“程蝶衣”握過手,聽到這句,淡情如他,也生出些感慨。
又等了一會,他才推門進去。她還坐在那裏,聽到他進來也沒有動。他過去拍拍她的肩,原其朗回過頭來,滿臉的淚水。
他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脫口而出的竟是,“別哭了,哥哥給你買糖吃”。原其朗覺得這一幕特別眼熟,Déjàvu,肯定是海馬體斷電了,她對自己說。
他領着她去采芝齋,買了松子軟糖、烏梅餅、九制陳皮、沉香橄榄、鮮山楂糕還有奶油西瓜子。
原其朗說,我在家是不能吃這些個的,放到你那裏,我下次來看電影的時候吃。
于是她每個周末都來看電影,從早到晚的看,因為張國榮,看了《倩女幽魂》。喜歡上了王祖賢,又看《青蛇》。看中了張曼玉,于是又去看《新龍門客棧》。因為梁家輝,又去看《情人》。原其龍有時在,有時不在。沈從舟有時陪她看,有時就回避,比如她看《情人》的時候。
每次看完,都是一桌子的果皮紙屑,他總得替她收拾。因為每次電影結束,她都是一副餘韻未消的樣子,有時含着淚,有時呵呵地笑,總之是做不得事說不清話的癡魔狀态。
原其朗人小,但是口味刁鑽。《活着》這種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的片子,她也能翻出來看。
看完跟他說,給我找幾本餘華的書。
從此,他家除了電影院,又變成了圖書館,她三天兩頭來借書。沈從舟好奇,她不是學生嗎,哪有那麽多閑空。原其龍一臉天經地義,“那可是我妹妹,雖不能跟你比,讀書也跟玩似的,這樣都能進全校前10名,她讀書要再用功,給不給其他人活路了。”
一開始,她其實不太讀得懂餘華,就是想看看哪裏好,因為聽他說不錯。他說不錯,那必然已經是很好了吧。讀懂已是很多年以後,那時還因為中國第一個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不是餘華,憤憤不平了好多天。後來,她聽說許三觀被韓國一個叫河正宇的演員先演了,更是罵罵咧咧了好久。
班裏女生們都在傳看言情小說,無知少女瑪麗蘇,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故事。同桌的秦憶綿看了一本接一本,時而甜蜜,時而憂傷。她給了原齊朗一本,她翻了翻,沒看。秦憶綿問她為什麽不看,“不辣,不過瘾。”
她那時已看過亨利米勒,勞倫斯,杜拉斯,王小波,賈平凹……
秦憶綿不服,又拿來一本,偷偷摸摸遞給她,“辣哦,別讓家裏人看到。”她依舊不屑,“文學性太差,沒有美好的想象空間。我要看精巧又靈動的。”“那你找個精巧又靈動的給我看看”,她拿出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翻到一頁指給秦憶綿看,“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裏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髒,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的手心。”
“你……這個想象空間也太……”秦憶綿渾身雞皮疙瘩。
這天她在看顧城的《英兒》,原玉走到背後,瞥到一眼,怒發沖冠,“你從哪搞來這種y書看”“不要侮辱文學好嗎?”“文學?什麽狗屁淫詞豔曲也敢叫文學。”“你不也看嘛。”“你說什麽?”“西廂記第四本張君瑞夢莺莺第一折、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你什麽意思?”“就這個意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原玉被頂得夠嗆,一氣之下給了她一個爆栗子。
好巧不巧,沈從舟正好進來。她的面子傷的夠嗆,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你還打我,我爸爸從來不打我,就你打我”原玉一聽,老懷大恸,甩手走了。
原其朗其實也不是不知分寸,知道戳了阿爹的心窩子,過了幾天,又去哄阿爹。她成績好,不早戀,不追星,不交狐朋狗友,原玉不疼她疼誰去。其實,她不是不想早戀,也不是不想追星,可惜在沈園看多了書和電影,成人文化的冷靜和洞察融入了少女的浪漫情懷中,再受不了那些還在冒青春痘的幼稚小男生,也看不慣電視上那些油膩膩的弱智劇情。
沈從舟走了,說要去考古現場待兩周,臨走時把房門密碼告訴了她,“想看什麽自己去拿吧。”
她想看什麽呢?她想看看二樓啥樣,每次都在一樓待着,還從來沒去樓上看看呢。這天終于賊手賊腳的溜上去,打開衣櫃看看,進浴室瞟瞟,嗨,也沒啥特別的。
沈從舟這種人,書房比卧室更要暴露自我,擡手一摸都是他的心頭好,半個靈魂都在他的書架上。
“窺私狂”剛要下樓去翻書架子呢,突然聽到床頭的電話響,反應過來的時候,話筒已經在手邊了,“從舟嗎?”很溫和的女聲,“不是,他去考古現場了”“你是……”“我是他朋友的妹妹,幫他看房子的。”原其朗慌不擇言。“好的,我打他手機總是不通,如果他有回來,麻煩轉告他,爸爸走了,去看一下。”
第☆、你遇到過粽子嗎
回到家,原玉和原其龍正在一起碎嘴,“聽說他本來16歲就考上p大了,歷史系讀了兩年。有次陳志帶他和現在的導師一起吃飯,沒多久他就想轉到考古,陳志不同意轉,他就退學重新高考,還是考上了p大的考古系。
陳志說了,考古系的人挖墳挖慣了,竟然挖他的牆角,此仇不共戴天。”
原玉說,“你小子又誇張。”
原其龍趕忙指天發誓,“他的神通您老可是見過的。陳志疼他疼的厲害,要不是他自己要帶他去顯擺,也不會被人挖了牆角。話又說回來,你猜怎麽着?”
“怎麽了?”原玉非常讨厭孫子這種說書賣關子的做派。
“小沈就是幹考古的料,天生的。這次去方龍首,第一次去現場吧,幹了一個星期,你猜怎麽了?”
原玉心想,我知道怎麽了,孫子你到底說還是不說。
“他建議在那些老先生們挖完的4號宮殿旁邊又開了個探方,你猜怎麽了?”
原玉決定,這孫子要再說一次“你猜怎麽了”,他就讓他知道誰是孫子。
“竟然又發掘出一段宮牆。我在考古所那位師兄,現在都把他當大哥敬着。真的!”
“嗯嗯嗯,不愧是我的徒弟”,原玉看了看原其龍的臉色,色厲內荏地說,“你有什麽意見嗎?”
“沒有。我想說,不愧是我的兄弟。”
一老一小,笑成一團。
原其朗站在門口,很嫌棄的咳了一聲,複述了一下在沈園接到的電話。
“估計那邊信號不好。我去找人,今晚肯定能聯系上,你就別管了。”
原其朗遇到比較鄭重的場合,一向很聽哥哥和阿爹的話,一句話不說,就退了出來。月圓之夜人不歸,她看着天上,不禁心疼了一下,“你也沒有爸爸了嗎”。
再見到他的時候,已是2個多月過去。因為原玉的吩咐,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問他爸爸的事。
原玉叫店裏早早收攤,把孫掌櫃和店裏的老師也叫了回來陪從舟吃飯。媽媽不停地給他布菜,他還是很有禮貌,聲音淡淡的。原其朗看他神色如遠山,朦朦胧胧,像姑射神人。
他還是不太舒服吧,這裏越熱鬧,他心裏一定越冷清。他是男孩子,又不像她,可以哭個痛快。
“你挖墳的時候遇到過粽子(僵屍)嗎?”少女殺身成仁的提問終于打破了飯桌上尴尬的氣氛。
“沒有。”
“墓裏的機關你們是怎麽破解的?”
“沒有機關。”
你們挖到的財寶怎麽分啊?
“上交國家。”
“下墓前要看風水嗎?”
“不看……”
“你下去的時候不怕毒氣嗎?”
“沒有毒氣,沒有暗器,沒有鬼吹燈。”
本來只是為了改變一下氣氛,現在全桌人的興趣都被撩起來了,七嘴八舌地問。
“幹考古是不是特賺錢啊?”
“不會,窮的響叮當,特別适合我這種三世子。”
“考古學家是不是都特別酷,像印第安納瓊斯,還有……還有古墓麗影的勞拉”,嚴重偏題的依然是原其朗。
“考古學家很普通,不奪寶,不穿甲胄,不用黑驢蹄子,不響鹧鸪哨,沒有黑金刀。”他還是很有耐心,而且願意戲谑,看來心情好多了。原其朗想。
“好玩嗎?”
“很枯燥,做一次田野就知道了。挖一個探方可能需要幾個月,進行發掘的遺址可能什麽都沒有。”
“田野?你又不是學農業的,下田做什麽?”
原其龍的臉紅了。
原玉的臉也紅了,忍不住岔開話題,“你就那麽喜歡考古嗎?還非要搞什麽田野考古,你看看你這幾個月,搞得又黑又瘦的。像小龍這樣,搞搞古文字訓诂,或者發揮你的天賦,搞搞古玩鑒定,不是惬意多了。”
他想了一下,認真的說,“成功的田野考古成果可以填補歷史的空白,可以穿越時空的界限,甚至回到文字之前的社會,觸摸到真實的歷史。我希望歷史不再是任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
原其龍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原其朗的眼裏有星星。原玉的臉更加紅了,跟喝醉了一樣。作為一代園林主人,他顯赫過,也失落過。他沒怎麽吃大時代的苦,守着蘇州,優裕風雅了一輩子。他不喜歡壯闊和喧鬧,只愛靜靜地品味生活。當他回首往事,不以默默無聞而悔恨,但此刻,有點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這個年輕人,怎麽活得這麽赤誠這麽積極這麽壯懷激烈。哎,年輕人還不懂人生的真谛。做人嗎,還是開心點好”,原阿Q迅速地平息了羞愧的小火苗。
“從舟哥,你看見原玉剛才的臉色了嗎?哈哈哈,我喜歡。”
他們在戲臺前的石榴樹下遇到。
他想,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叫我“人舟”了。
“你真的很喜歡考古呀,高考兩次,簡直等于先被人殺了,然後再自殺。”
“這次在發掘現場,有一種很強烈的真實感,讓我覺得心曠神怡。其他專業無論怎麽好,也不能和這個比,這才是個值得幹的事業。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呃,你的高尚境界,我雖不能至,但是心向往之。”
“聽說你讀文科,将來的專業想過了嗎?”
“秦憶綿想當作家,年年參加新概念比賽,她媽每周帶她去北京上作家培訓班;孫柏的媽媽讓她學藝術,很早就在上表演課;劉洋雯要讀外語,她媽說總是能找到工作的。就我們家大人沒心沒肺的,也沒人管我。”
“朗朗,人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想,他從什麽時候叫我“朗朗”的,他以前怎麽叫我的來着,沒叫過嗎?
她吐吐舌,其實她不是一點想法也沒有,但自尊心有點強,怕說出來被人家笑。她想學新聞,将來做調查記者,揭露社會陰暗面,打擊強權,保護弱勢群體。但她沒有他那麽堅定和熱愛。不過是矮子裏面拔将軍的選擇而已。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自己的主人了。你好好考慮,喜歡才是最重要的。喜歡的專業,才能堅持下去。”
他那會子也還年輕,格局也有限,說來說去不過是選專業。不過人生的方向,有時就在那一次具體而微的決定而已。一輩子很短,沒機會改來改去,小時候一個決定,也許就是一生也扭轉不了的劇情。
“怎麽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啊?”
“當你想做那件事,對別的事就會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就像《霸王別姬》裏說的:不瘋魔,不成活。”
“嗯……不太明白……”
“心跳加速,血往腦袋上湧,甜蜜蜜,喜滋滋地,眼裏看不到別的……”
“明白了。”太明白了,原其朗心想。
夜露深重,幾縷頭發沁濕了,貼在她的臉上,快要戳到眼睛,他不自覺地往前走了點,幫她往耳後撥了下。
收回手的時候,他發現她不知何時閉上了雙眼,白玉一般的臉龐,睫毛還在微微的顫抖。他腦門一轟,就迎了過去,在她唇邊輕啄了一下,少女的臉頰變得比石榴花還紅。
沈從舟走了,結束了蘇州的實習,回到北方。給原其朗留下了他的書房、影院,可能還有些別的什麽。
原其龍看到妹妹在那鏟花,“這是什麽?”
“從舟哥的鏟子,說是他在考古現場用的第一把,讓我給他保管。”
原其龍內心波濤翻滾,孔聖人說過,好白菜都被豬拱了。
遙遠的北京,沈從舟正在上着課,突然背後發涼,連打了幾個噴嚏。
原其龍摸摸良心,妹妹安靜乖順的時候,真是像一幅簪花仕女圖。白嫩的小臉,挺俏的鼻子,垂順的中長直發,杏眼充滿純情,像一只小鹿,能使男人産生強烈的保護欲。但是仔細看的話,她的眼神裏不只有小橋流水春澍秋月,還有星辰大海火山山洪,憋着一股子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架勢。
你看她在那檐下看書,美人托腮,是挺好看的。可是,這裏是蘇州。美女質量高且穩定,她也不算特別拔尖的。硬要說她好的話,那就是沒有公主病,這點挺好。
原其朗對自己的美的确是沒有感知的,阿爹對她的要求是“絕不當繡花枕頭”,媽媽更是時不時給她殺威棒,這養成了她美而不嬌的個性。
一川煙雨,滿城風絮。到了梅子黃時雨的季節,史湘雲變成了林黛玉,這位像丁香一樣結着愁怨的姑娘覺得生活很壓抑,想要去遠方。
“孫子,朗朗是不是吃了什麽迷魂藥,每天都在背書學習,不像她啊。”
“她不是放話明年提前參加高考嗎。”
“兒子,朗朗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是不是被男孩甩了。”
“媽,她不甩別人都不錯了。現在流行野蠻女友,你知道妹妹每天打碎多少少男心嗎。”
……人民群衆在想什麽,已經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一向臨時抱佛腳的原其朗,決定用一年時間考上P大新聞系。因為,她再不考進去,某些人都要畢業了。
一年時間,她沉靜了,也勤勉了。原其龍送她去考場的時候,比她還緊張。妹妹這一年轉了性是為什麽,其他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這姑娘十幾年來第一次拼命争取一樣東西,萬一失敗了,會不會經受不了打擊……
原其朗看哥哥緊張的慫樣,又準備殺身成仁了,“哎呀哥騎穩點,我現在腦子裏都是考點,一點都不能哕出來!”
原其龍笑了起來。他這個妹妹,看着渾渾噩噩,其實心細着呢,也很體貼人。這小棉襖走了,家裏就要冷清了。他開始有點傷感。
“真的去p大?離家近點不好嗎?”
“咱家有你守着,就讓我自由飛翔吧!”
“估計能考多少分?”
“不知道诶,每次考完站起來就忘光了”
這樣的她,竟真的考上了p大新聞系。
她來了,他卻走了。據說去了倫敦大學考古學院。
同學們都在忙着談戀愛,她卻努力的學習。老師不喜歡她,這個女孩子太喜歡提問,老師拿她沒辦法。
很多男生喜歡她,這些男孩子都挺好,可她偏不喜歡。
沒事的時候,她就愛看着遠方發呆。
森林的中心,有他們的半永久營地。沈從舟正在帳篷裏刮胡子,白人少女從背後抱住他,“留下來吧”。
“我的國家有很多遺址等我去發掘。”還有別的,他沒有說。
“我會想念你的”,想念他身上東方植物的香氣、想念他神秘憂郁陰柔的眼神。
“chou,可以給我一個goodbyekiss嗎”他沒有拒絕,輕快地吻了她一下。嘴唇觸碰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蘇州城方磚上嫩嫩的苔藓和石榴花開得鮮明的小池邊、那個羞澀的女孩。她緊閉着的嘴唇,是世間最甜美的蠱惑。
她已經拿身份證了吧。他想了個很無關的問題。
第☆、有美一人
原其朗歪在床上聽《在梅邊》,室友推薦的,據說創作靈感來自《霸王別姬》,聽了幾遍,不覺得啊,都哪跟哪啊。
京昆和R&B一點都不搭。唯一打動她的一句是“小朋友哪有時間坐在那裏看牡丹亭,花十九個小時唱到所有觀衆老了。”這是她小時候的真實心理寫照。但她還是陪原玉聽完了全本牡丹亭,她沒耐心,但就是挺能撐的。
“原其朗,有人找你。”隔壁寝室的小蘋果露了個腦袋,“這個極品哦”。她懶洋洋的爬起來,難道是那個中文系“王力宏”,今天不知道是遞情書,還是送禮物。別的都好,千萬別聚齊一幫男生,擺個“花圈”,又談吉他又起哄的,太齁太幼稚了。
走出宿舍大門,他正在樹下站着,靠着輛自行車。穿着白色的襯衣,陽光下幹淨亮堂的刺眼。一張口,臺詞還是那麽的簡約,“來了!”
她眼睛脹脹的,不知道說什麽。“你回來啦。”
“走吧。”
“去哪?”
“去我家吃飯,我媽也在。”
“等等,我去拿點東西。”她慢悠悠地走進宿舍大門,開始發足狂奔。
不過一年多不見,她長大了很多。清瘦的小丫頭,變得明媚動人。沈從舟看着那個從樓梯間窗口極速閃過了3次的小腦袋,嘴角不禁上浮。
跑進宿舍,翻箱倒櫃找出條端莊的白色長裙換上,又拿了兩盒媽媽剛給她寄過來的上好的碧螺春,用牛皮紙袋子裝了。洗了把臉,梳了梳頭發,又飛快地跑了下去。跑到門口,再慢悠悠踱了出來。渾不知自己的臉上還泛着激烈運動後的潮紅,脖子上的小動脈還在一跳一跳的。
他問她,“你有自行車嗎?”
“沒有。”
“我載你。”他把茶葉放到車筐裏,用下巴示意她上車。
坐在車後座,原其朗的手不知道放到哪裏好,一會前一會後的換地方。車突然剎住了,臉撞到他的後背上,他牽起她的手,攬到腰上,繼續往前騎。
法桐樹蔭間的小光圈在他的白襯衣上一圈一圈的逗留,低眉順眼的柳枝在她頭上一拂一拂的搖亂。他是從竹裏流來,自蒼雲吐出的神骨俱仙。她很想做胡蘭成筆下的張愛玲,像陌上桑裏的秦羅敷,羽林郎裏的胡姬,不論對方是怎樣的動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是的,不用情就好了。從癡有愛,則我病生。病得還不輕!
騎了不到十分鐘,他們就到了,車子停在一幢頗有些年頭的住宅樓前,就在p大的東北角,緊鄰鬧市區。爬山虎在樓壁上自由生長,交錯攀爬。
“你家就在學校裏面?”
“我媽是周毅。”
她腿軟了一下。其實她只在電話裏聽過他媽媽的聲音,清明又溫柔,所以擅自把她想象成了一個清揚婉兮的古典美人。誰知道她是居裏夫人那樣的理工學霸呢?簡直太拉風了。
原其朗錯了,理工學霸和清揚婉兮有什麽矛盾的呢,周教授衣飾簡單,但不掩傾國之色。原其朗像花癡一樣看着出來迎接的她,下了一個決心,不管以後自己成為多厲害的女強人,都絕對不可以失去女性特質。她長得挺美,居然還敢想得那麽美。
比起蘇州沈園的文旅公寓,沈從舟在北京的家顯得寒酸多了。再普通不過的兩室套,客廳和卧室都有書櫃,有書桌,所以随處都是書房。家裏布置得清隽雅致,沒有什麽書畫碑帖,也沒有文玩擺設,倒是随處可見綠色。都是些常見的觀賞植物,綠籮、米蘭、文竹、木香、萬年青、君子蘭、鵝掌楸……綠在襟袖之間,讓她一下子回到蘇州的雨巷、花廊、蕉窗……來時的忐忑,瞬時被關在了門外。
周教授在北京呆得久了,說起話來像涼拌黃瓜般清脆爽朗,平添幾分親切。原其朗原本是要在廚房幫忙的,但5分鐘後,被周教授溫柔而堅定地請了出來,被留在廚房的是沈從舟。她無事可做,到處閑逛。沈園裏的書大部分還是通俗讀物,她約略知道些。這裏的書名,媽媽的也好,兒子的也罷,要不就是她不認識的字,要不就是她每一個字都認識,但還是看不懂是在說什麽。
原其朗屬于那種聰明的孩子,但也就是比一般孩子聰明些。以前哥哥老說她聰明人不下笨功夫,否則前途無量。可上p大之後,她也算知道了哥哥是典型的護短。放金庸小說裏面,她頂多算是周芷若這個級別的,遇到終南山後黃衫姑娘這種大神,秒K.O.。不像沈從舟他們母子倆,放到哪裏都不會泯然衆人。
沈從舟的卧室裏,也沒什麽“多餘”的裝飾,那些傳說中的的獎杯獎狀,都不知道藏在何處。這裏沒有風雅風月,跟他整個人一樣幹幹淨淨,亮亮堂堂的。他這個人,好像沒什麽身外之物。所有的精華,都随身攜帶。
“周阿姨,您不會是芸娘轉世吧”,簡簡單單的幾道菜,有《閑情偶寄》的四美羹,有《随園食單》裏的紅煨鳗,還有雞米紅菱、河蝦仁……有個這樣的媽媽,柴米油鹽都成了風花雪月,他的眼光一定很高。
他們邊吃邊聊,其實主要就是她和周阿姨聊,她說十句,周阿姨說三句,沈從舟說一句。從舟在北京說的普通話,比在蘇州的時候,北京味更重,幹脆利落,還有一點可愛的鼻音。她在電視上看王朔說過,過去有句話,江浙人、北京話、新思維、舊傳統,這是女孩子裏的極品。當年說林徽因就是這麽說的。周阿姨也完全符合。想到沈叔叔,原其朗有些為周阿姨可惜,她仔細看了下,家裏沒有他的照片,也沒有他生活過的痕跡。大概是怕觸景傷情吧。
喝着碧螺春,陪周阿姨聊了一下午的姑蘇往事。他們母子倆原本是極愛清淨的,但是原其朗一個人就像是八方來客,家裏許久沒這麽熱鬧,難得也沒有厭煩。沈從舟送她回宿舍,依舊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他記了她的手機號,對她說,“畢業後我會先去陝西所,課不忙時來……”
她看他又說着分別的話,突然截斷他的話頭,“那個,你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周阿姨是典型的蘇州女人,像芸娘一樣喜歡菜中清甜,原其朗喜歡周阿姨,但其實不頂喜歡放糖的蘇州。她喜歡西北菜,尤愛面食。學校東門外的五花馬,是她們寝室的第二食堂,也是她今天過生日的地方。
她原來沒有打算告訴他,因為他來得意外。其實,今天看他在樓下出現,她還是有一點小期待的。一直到剛剛,她确認,他們真的不知道她今天生日。她突然邀約,其實挺讓人被動的,但今天她被周阿姨刺激到了,有點想把他從雲端拉下來,拉到跟她平等的地方,做個凡人。
室友們已經先到了,很不客氣地先吃上了羊肉串,一推開包廂的門,孫雁冰正翹手架腳滿嘴油地piao她“喲壽星總算來了”,下一秒,她突然就變成了坐姿優雅的端莊淑女,拿個面紙輕輕的揩着嘴邊的油。如果她手上有劍,原其朗已經被她大卸八塊了。
桌上擺着油潑面、肉夾馍、烤串、口蘑、面筋、孜然土豆、大盤雞、麻辣魚、茄辣西……全是她們平時愛吃的,但是沒有人關心吃的。所有人都盯着沈從舟看。
“是你男朋友嗎?”
……
“太帥了”
“你是學考古的,酷!”
“你平時喜歡幹嘛啊”
……
像動物園的猴子,嗯應該說像故宮的國寶一樣,沈從舟被圍觀了。原其朗幫他各種擋酒,還要禁止她們刨根問底以及故意揩油。
國寶本人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出奇的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喝幾口稠酒,吃幾口菜,笑得春風化雨,雨露均沾。秀色可餐,觀之真可忘饑。滿桌子菜剩的不少,蛋糕也沒怎麽吃,原其朗的18歲生日宴,搞錯了重點,草草地落幕了。
回到宿舍,不理會室友們餘韻未消的瘋癫勁,她去洗了澡,搓了衣服,用柔順劑泡上了。不知道沈從舟有沒有發現,她現在跟他一個味道。
很久以前,她就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若有若無,那是一種雨後晴光下嫩草的味道,有陽光、有水汽,青草和木質的融合,沒有花果的甜膩,非常清新純粹。
說起來,在沈園二層樓也不是沒有收獲的,她發現了這個味道不是什麽香水,而是某某牌柔順劑。她記了下來,等考上了大學,也開始買來用。不過這個味道跟從舟本人散發的味道還是有點微妙的不同。
她跟孫雁冰聊過這個話題,盡管她說的是“有個朋友”的故事,但孫美人講話一向是見血又封喉,“這就叫‘對味’。你的犁鼻器喜歡他散發的弗洛蒙,讓你不由自主地迷戀他,産生□□的本能”。
原其朗嚴重拒絕這種生理本位論,她只是單純的喜歡這種味道,北京的空氣不好聞,這算是她給自己的“芳香療法”。
像廣告裏那樣,她捧着剛洗完的衣服狠狠地嗅了一口。手機突然響了,是他的聲音。“你下來一下”。她一看都11點了,跑得飛快,到他面前時,心跳得太快了,像要吐出來。
他把她帶到宿舍邊的紫藤花架下,遞過來一個小盒子,“生日快樂”。她一邊拆一邊想,不會又是小鏟子吧。當然了,鏟子也不是不好。但是,可是,可但是……是一只潤唇膏。
他說,“北京幹,我看你一直舔嘴唇。本來想買一只帶顏色的,但是你本來的唇色很好看……”他第一次送這種禮物,有點局促,解釋地多了。
她往嘴上塗了一下,“我淡淡妝,天然樣,就是這樣,一個漢家姑娘……”,她擡起頭,笑眼彎彎,頭發還濕漉漉的,身上帶着浴後的清爽,還有種他很喜歡的味道。
他正在心猿意馬,她已經自己迎了上去,親了他一下,直接親在嘴唇上。看着他放大的瞳孔,她狡黠地笑了一下,“我看你嘴也挺幹的”。
“我的18歲禮物,這個才是”,她在心裏誇自己,原其朗,幹得漂亮!
他把車鑰匙遞給她,“我很少在校,送給你騎”。親人家的時候,她還挺坦然的。這會子倒赧然了,“我不會騎自行車”。
于是大半夜的,他帶着她去學校操場學自行車,“我在後面把着,你騎”,她看過別人學車,一邊蹬一邊喊,“你別偷偷放手啊,先告訴我再放”,“我已經放手了”“呀!”她上車還不到1分鐘,他竟然已經放手了。車把一扭,眼看是要掉下來,他又把車把住了,“你不要怕,我在的”。她哪裏有怕,以前只是沒找到機會學,剛剛也只是小小驚慌了一下,很快掌握了要領,已經是禦風而行的架勢。
“原來騎車的感覺這麽好。”她唱着歌繞着他打轉,“怎麽好?” “心跳加速,血往腦袋上湧,甜蜜蜜,喜滋滋地,眼裏看不到別的。”她學着他舊日裏的話,逗弄他。他只好笑笑,他好像在她面前也有點傻了。“我好想唱歌。” “唱什麽?”“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巡邏的保安很難忘記他們在操場上看到的詭異一幕,一個美得像仙女一樣的姑娘,騎着自行車一圈一圈唱着國歌。一個帥得不像人的青年在一旁看着,笑得還很開心。
估計又是喝多了,年輕,真好!
第☆、吓煞人香
一天,他接到原其朗的電話,“約個采訪可以嗎?”
“什麽采訪,你在實習了嗎。”
“我的畢業論文想寫盜墓小說熱的傳播學解讀,需要深度訪談一位考古學大拿。”
他沉吟了一下,“你來西安吧,順便我帶你到西邊玩玩”。
她挂了電話,心裏有點愁苦,“每次見面,都要隔個一年半載的。牛郎織女嗎?”
他去火車站接她,開輛黑色進口jeep。隔了許久不見,上車之後,兩人都不知該如何起話頭,車裏的氣氛有點壓抑。
原其朗難得也有把天聊死的時候,“過得好嗎?”
“挺好的。”
……
“車不錯啊!”
“嗯。”
……
沈從舟想,總不能說,為了帶你玩才專門買的。
他開的很穩,像他的人一樣。車裏空調很足,她覺得身上有點冷。心裏卻又壓着一股子無明火,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竄出來。
他哪裏知道女孩子內心戲會那麽多,她來了,坐在他的身旁,看着她的側臉,心裏還挺開心。
他把她帶到了博物館,她哪有什麽心思看展覽呢。摩肩擦踵,揮汗如雨,走馬觀花,看不真切。逛完古代文明,看完大漢雄風,總算到了盛唐氣象,“從舟哥,我好像在看《哈哈鏡花緣》啊”。看着鼻子大卷毛多的胡俑,她難得發出一句思古之幽情。
“唐朝就是那樣的,長安街頭,您能看到的人種之多,遠勝今天。”
“那是,泱泱上國萬邦來朝。”
“沒有什麽上國下國的,文化交流而已。我們的文明史就是胡化的歷史,我們都是飛天的後人。”
“我是正統的南方土着。”她吐吐舌頭。
“你不是,”他看着她的眼睛說,“你的蒙古褶明顯,內眼角線長,回去翻翻族譜,大概率是從北方遷過去的。”
“族譜?她在原氏族譜上是‘12世孫原羨,字學業,娶琴氏生一子一女’中的‘一女’”。這樣的族譜,她才沒興趣翻。
其實原玉有說過她的名字可以放上去的,但是要按輩分重起一名。原玉問她,你想叫“原先富”,還是叫“原先早”,她想了想,問原玉,“可以叫原先笨或者原先醜嗎,不行就算了。”
看着小胖臉眯眯眼的唐三彩女俑,她想,要是真能穿越,她一定要魂穿大唐,做女帝,養三千面首七十二君,絕不仰望世上任何一個男人。YY一下,她都覺得自己生不逢時,超委屈的。
沈從舟還在進行他的學術布道,“純種的中國人到底怎麽定義呢?殷墟裏面還發掘出黑人和高加索人的殘骸呢,可是後來他們去哪了呢?”
要是當時的沈從舟能有幾年後做脫口秀的矮大緊一半能說,也許她對歷史的興趣還會濃厚一點。現在她只想趕緊離開揮汗如雨的人群,“我累了,找地方坐會。”
沈從舟帶她去的地方是文物修複室。
見到秦簡的時候,她正趴在那裏拼竹簡,穿着橘粉的漢麻小背心,後背是V領的設計,雪白一段粉背露出來。像是怕打擾她,沈從舟站在旁邊看了半天,然後用手指指桌上一塊只有兩個字的竹簡碎片,“是這塊”。秦簡接了過去,頭都沒有擡,繼續在那拼着,兩人配合了得有半個小時,原其朗坐在一旁喝着汽水,一肚子都是氣。
“好了,搞定,”秦簡轉過頭,“謝謝你”。
“要是小龍在,你們配合一定很快。我和你說過的,原其朗,小龍的妹妹。她來了。”
他領着秦簡過來,“朗朗,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秦簡。Z大漢語史研究中心來的,專攻上古漢語。”
原其朗這才識得廬山真面目。秦簡和沈從舟一樣,典型的桃花眼,雙目含情,天生的風流妩媚。不知道是累了還是病了,她臉色有點蒼白,皺着眉,表情有點不适。原其朗想到一個畫面:西子捧心。
“你讀Z大,是浙江人嗎?”
“諸暨。”
“哈?”西施故裏啊,原其朗心說,還真是巧哦。
她對原其朗的一驚一乍興趣不大,只是點了點頭。沈從舟看着她,倒是很關切的樣子。
“你是不是又沒吃飯?”
“不餓。”
“不行,你看你胃病都犯了。我讓陳梁給你帶一份,多少吃點。”
“活沒幹完呢?”
“馬王堆1972年出土的竹簡都還沒清理完,你要去那裏嗎?”
“你真會說笑。”
……
原其朗覺得自己變成了日光燈,在一邊亮着,作壁上觀。
她想到了兩千五百多年前,那個苎蘿山下的越溪女,走進吳王夫差的宮殿,占得了姑蘇臺上春。她想的可真夠遠的。“哼哼,我們蘇州GDP,比你們杭州GDP高。”
最廉價的驕傲就是地域的自豪感。可憐巴巴的笨蛋,一無是處的弱者,找不到自己能為之驕傲的東西,只能出此一招。原其朗不僅慫,還很無畏。她還有別的招,“簡才女,古漢語天才原其龍在家模拟過一段發音,你要不要聽聽是什麽意思?”
別說,原其龍的名頭還有幾分響亮,秦簡第一次拿正眼看她。
吭吭吭,她清清嗓子,用播音腔聲情并茂地念起來,
“瑪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瑪卡呣
瑪卡巴卡阿巴雅卡伊卡阿卡噢
哈姆達姆阿卡嗙”
秦簡的表情,是崩潰了嗎?因為她面無表情。
“哈哈哈,這是BBC的《花園寶寶》,原其龍給我表侄念的,逗你玩的”
秦簡沒笑,沈從舟也沒笑。過了會,秦簡對沈從舟笑了一下,他也回報她一笑,信息量很大的樣子。
原其朗覺得好尴尬,他們倆在打什麽默契。
“我吃飯去了,你們在這休息下。”秦簡輕絲絲地走了,留下他們倆個人,還有一室揮之不去的虛無感。
沈從舟打開電腦搜索出一張照片,指給原其朗看。
“這是去年中國新聞獎的獲獎照片,你學新聞的,應該看過吧。”
她還真的沒有看過。照片下面的文字說明寫着“2008年5月28日,沙坡鎮安置點,一位女大學生志願者背着一筐重量達數十公斤的磚頭,十分吃力,彎着腰一點點向前挪動。”
“這張照片背後的故事很感人,不知道為什麽被媒體放過了。大概那樣的天災人禍面前,人跟人之間都有着一種樸素的善意,沒有人想打擾她的生活。她的男朋友為了保護校舍下的孩子,犧牲在了那裏。她擦幹淚水,就去做了志願者。手都磨爛了,肩膀也勒出了血痕。我們勸她回來,她就是不肯。直到最後實在沒有力氣了,才離開安置點”。
他看着她泛紅的眼眶,“這就是秦簡,她真的是一個很美好的人,也是小龍唯一認證的學術對手。你今天的行為會讓你哥哥生氣。”
她武功已廢,氣息全亂,快要哭了。慚愧感、渺小感、劣等感,各種感覺一起湧上。可憐的自尊心還在作祟,“反正我什麽都不好,都是我的錯。”
“不要吃醋,”他摸摸她的頭,“乖”。
順毛了。美色當前,她大勢已去。三千面首七十二君,朕只取一瓢飲。他只說了五個字,她卻意淫了五萬字。
臉紅的像剛剛看過的那副唐代仕女圖,不,更紅一些,和猴屁股差不多。
氣氛太暧昧了,原其朗不堪重負,趕緊轉移話題,“哪天帶我去玩?”
“先做作業 。”
“什麽作業?”
“你的訪談。”
“随時都可以的,不着急。”
“我幫你約了,今晚就去。”
“你約了誰?(我說的大拿就是你呀)”
“靳偉铮。”
乖乖隆地洞,事情搞大了。
從聽到這個名字開始,她沒敢出過文修室的門。那篇才寫了500字的論文,被她打印出來後,畫滿了問號、圈叉,電腦鍵盤被她敲得雷霆萬鈞。秦簡趴在那,眉間愁容更添幾分。
沈從舟辦完事回來,看她耷拉着小腦袋趴在那裏,可憐巴巴地問,“能不去嗎?我……我胃疼。”她學着秦簡皺眉的樣子。
“你捂的是肚子。我給你兩個選擇。一,……”
“我不選,走吧!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女!”
人一緊張,話都密了。
其實,事情沒她想的那麽難辦。不管多大的學者教授,老男人見了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如果這個女孩子性格還比較活潑可愛,那麽他們的語言将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一般人吹他自己多牛逼,在原其朗面前是會碰壁的,因她對權力免疫,總是很自然地把自己放在和大人物平等的位置。不過大學者例外,特別如果這個人去過驚絕古城,吹過八千年前的笛子,嘗過五千年前的酒。那麽還是可以使勁吹一吹的。
她正聽得津津有味,滿眼射出崇拜的星光。他正說的津津有味,滿臉發出興奮的紅光。
有人十分掃興,“你,別扯遠了。”談話變得嚴肅起來。
“教授,您怎麽看待盜墓小說大熱的?”
“盜墓是犯罪行為,本人不希望這種文學作品大熱。”
“也有人說,考古學家就是有證盜墓?”
“公衆太不了解,考古和盜墓完全不是一回事。首先,考古不僅僅是挖掘古墓。其次,即使是挖掘考古,也是保護性的。考古發掘後,大部分文物最終都會送到研究所和博物館一類的公共機構,對公衆進行歷史文化教育,實現公共價值。不像盜墓,只為圖財,許多沒有收藏價值的文物,比如簡椟,墓志,紡織品等,就被盜墓罪犯損毀,丢棄。就像我剛跟你聊的那碗幾千年前的面條,對我們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但對盜墓賊來說就是垃圾而已。
“我看過一些盜墓小說,裏面的人物,也不都是圖財的。”
“盜墓小說不為財,為了刺激、為了浪漫,還有什麽,家族使命?難道就不狹隘。歸根結底還是只為了自己。不取正道,沒有敬畏。有一次,我在博物館看到,有個學生指着一個玉器說,這個是我爸挖出來的。他爸盜墓被抓了,還在坐牢呢,他的同學還特別崇拜他,覺得他爸特別酷。今天有些人可能覺得盜墓挺酷的,或許是因為國內外這類的小說電影挺精彩的吧。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盜墓就是犯罪,你以後在我們做考古的人面前,千萬不要為他們辯護。”
原其朗冷不丁被指點,心中有點不忿,我辯護了嗎?沒有吧。
沈從舟說,“教授說得太客氣了。我插一句吧。盜墓者,既然是“盜”,自然是原罪。他們毀滅珍貴文物,散逸珍貴文獻,不配小說中智慧風流的形象,也沒有江湖義氣和快意恩仇。敗類,就只是敗類,不應該享受一絲一毫的禮贊。”
靳教授瞅了眼原其朗,小心地說,“既然你是做傳播學論文。我發現一個現象,即便是國內頂尖大學畢業生,在理解盜墓違法行為方面也沒有體現出教育的價值。我們的高等教育出了問題。傳媒行業也有很大的責任。”
蒙肯曾經曰過,男人通過吹噓來表達愛,女人則通過傾聽來表達愛,而一旦女人的智力長進到某一程度,她就幾乎難以找到一個丈夫,因為她傾聽的時候,內心必然有嘲諷的聲音響動。
現在原其朗不是在找丈夫,但是她內心有些嘲諷的聲音響動,當她感覺自己已經成為虛拟的被攻擊對象時,聲音的動靜就更大了。她媚眼一翻,問道“我能發表點看法嗎?”
教授作為學者的情懷已抒,神情又恢複了一個男人看着一朵花的深情,“你說。”
“盜墓小說大火,正是推廣公衆考古的契機。公衆不是傻子,不會把盜墓作品當成完全的真實來看待,反倒是在這個過程中,對考古産生了很大的興趣。您說是不是?”
“嗯,你說的也對,所以我們……”
“搞公衆考古最大的障礙應該就是專家們不懂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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