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神 - ☆、(一)新王後
我從外面回來的時間不算太晚,但已經做好要被娜芙蒂蒂責罵的準備,畢竟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她父親幾日前已經做出決定,要把她許配給小國王為妻,今晚就将在王宮大廳裏舉辦訂婚宴會。
果不其然,我小心翼翼踏進門的頭一刻就遭到了她的怒吼:“你上哪去了!”
我盡量無視她唠唠叨叨的抱怨,快步走到圓桌邊整理攤了一整個桌面的瓶瓶罐罐:“看演出。”
“演出?演出!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無所事事,那些街頭表演有什麽好看的——我的眼影都快用光了,而且兩天前我就跟你提過這事,記得嗎?”她惱火地走過來,一面看着我從包袱裏慢條斯理地取出一些雜七雜八的日用品,“伊西爾索娅,你到底是侍女還是小姐,我都搞不清了!”
我将壓在了包袱底部的眼影粉塞到她手裏,同時叫她住了嘴:“昨天我分明已經跟你請過假了,是你自己記性有問題——”說到這裏我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能頂撞她,尤其是在接下來馬上有求于她的情況下,“能借我幾個銀幣嗎?”
她那張美麗的面孔上浮現出嘲諷的意味,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道:“小丫頭,你做什麽壞事了?”
我就比她小了兩歲而已。她在我現在這個年齡的時候也已經在深宮裏呆了一年多的時間,如今她年滿十五歲,卻依舊把我看作她的附屬品——一個初出茅廬尚未涉世的陪嫁侍女。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娜芙蒂蒂确實比我聰明太多。幼年時代起我就開始伺候她的起居生活,她就像我身邊一個性情刻薄、伶牙俐齒的姐妹,無論我說什麽樣的謊話,她都會即刻拆穿,而後将我大肆嘲笑一番。于是現在我都放棄與她較勁了,反正也贏不過一回。
“我在看完演出回來的路上撞壞了一名雕塑工匠的作品,他揪着我不放,直到我說自己是國王未婚妻的侍女,明天早上一定會回到老地方賠給他損壞的傑作以等價的錢幣,他才放我離開——但是以我倆告別前他那種虎視眈眈的眼神來看,顯然他并沒有完全相信我。”
“看吧,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就不該去找樂子看演出,那種吵吵鬧鬧的肮髒地方什麽人都有。”她毫不客氣地一針見血,“我看就應該讓他發現自己不相信你是正确的直覺,畢竟我為什麽要用自己的財産彌補你因為粗心大意犯下的過錯?”
“嗯……那我以後出門,逢人就說自己是準王後的貼身侍女,然後買東西不拿金銀交換,反正敗壞的也是你的名譽。”
她冷冷地瞪着我許久,而我繼續乖巧地收拾桌面上的一片狼藉,直到聽到對方惡狠狠地喘了一口氣:“下不為例!”
我就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總能扳回一局,畢竟她向來如此高傲,容不得自己面子有損,更何況是在眼下這種一切以婚事為上的緊要關頭。
說實話,我的确敬佩她的意志力,抑或是說無情的靈魂,只因這場将至的婚姻并非初衷,如今她卻深陷于狂熱的情緒,似乎極其渴望将自己獻祭其中。她生來擁有絕倫美貌與高貴的地位,這種難得的身家注定要将她推上萬衆矚目的頂點。她位高權重的父親阿伊大人是執掌上埃及政要的大維齊爾與祭司集團的重要一員,為了将自己的女兒送入王室,他已經處心積慮了許多年。
幸好娜芙蒂蒂不是那種單純無知的少女,她企盼權力勝過企盼愛情,并且擁有智慧的頭腦,于是自從進宮以來,她在這方面也為其父助力不少。
這一切始末的發生我幾乎都站在她身邊眼睜睜地看過。伊始她要嫁與的,并非現在的小國王阿蒙霍特/普——這個身材瘦削、神情高傲的黑發男孩,甚至比自己的未婚妻還要小上一歲,說實話我一直很懷疑娜芙蒂蒂內心深處是否瞧得上他。當然他是萬人之上的君王,我的女主人就算再傲慢無禮,也不至于将對于未來丈夫的腹诽心謗道出口來。雖說他擁有與他偉大父親一模一樣的名字,但倘若說方才逝去不久的先王與泰伊王太後想要以此名的承傳給予兒子與其父一般富饒和平的國情局勢,他們恐怕是要失望了。
新陛下顯然不是個安于現狀的人——或許從這一點上講,他的性情倒與娜芙蒂蒂十分相配,由此我不再懷疑為什麽一位如此傲慢的少年君主會對她産生如癡如狂的情愫。先王與歐西裏斯一同歸去還沒幾個月,他就将登位起頭三載期間父親與其共治之時手把手教與他的所有道義都抛諸腦後,不肯安分守己地駐守好自己流金寶石一般輝煌的國土,反倒跑去與野蠻的赫梯人結盟,就因為米坦尼的國王惹他冒了點小火,他便打算借那些茹毛飲血的劊子手的利爪鎮壓不聽話的對手。我聽聞此事是沒什麽感覺,只知道他把阿伊大人氣得夠嗆,娜芙蒂蒂得知後卻在一旁哈哈大笑。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是她頭一回對阿蒙霍特/普産生肯定的情緒。
眼下我催她去沐浴,然後幫她擦幹軀體和頭發,穿戴好最嶄新最華麗浮誇的金銀飾品和亞麻筒裙。
“今天你要戴哪頂假發?”我問道。
她像只貓一樣躺在長椅上閉目養神:“要最叫貴婦人們嫉妒的那頂。”
我搖搖頭,憑感覺随意給她挑了一頂比較短的,這樣的發型能夠突顯出她臉頰兩側的輪廓線條——她臉型纖瘦,下颌小巧,正适合這種造型。
再說要叫貴婦們嫉妒,重要的才不會是假發,而是在發間所佩戴金碧輝煌的首飾的數量。
而後我開始給她塗抹新買的金色眼影,安靜工作了一會,我實在忍不住心中所想,于是開口輕聲問道:“所以,你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我感到她阖上的眼皮底下眼球微微一動,停頓片刻後才聽到回應:“你什麽意思?”
我嘆了口氣,有些猶豫地試探道:“我是說,你打算徹底忘記圖特摩斯了?”
沒想到我話音剛落她就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推開我坐直身體,一雙美目兇狠地瞪過來,一瞬間眼中仿佛燃起要将我掐死的沖動:“你現在提起這個名字,是想殺死我嗎!”
我趕緊彌補道:“我沒有惡意——”
“——你沒有惡意,又為什麽偏偏要在我訂婚這一天提到他!”她氣急敗壞地伸手勢要揪我的頭發,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抵住了她兩只胳膊。
她氣得身體微微發抖,而眼眶似乎紅了一圈。于是不用她做出回答,我的問題也立馬得到了答案。
而實際上我也完全能夠理解,一個曾經憧憬過圖特摩斯王子的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将他忘記。
因為比起現任君王,他的哥哥圖特摩斯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完美繼承先王溫和寬容性情與王太後陛下金發白膚美麗容貌的嫡長王子——若非因病亡故,毫無疑問,他才是有資格坐上王位座椅的不二之人。
我知道娜芙蒂蒂還未受诏進宮時就已接受過先王與她父親尚未言明的授意安排,那些執掌重要權力的男人們認為她應當擁有成為王儲妻子人選的資質,原就期望她在長大一些以後邁入儲君後宮之中為他生兒育女。當時她還只是個對宮廷與王權一無所知的小女孩,卻已然懂得為此洋洋得意,在我們一衆侍從面前耀武揚威,還惹得大人們忍俊不禁。
但事實證明圖特摩斯王子确實很喜歡她,他前來我們的宅邸有好幾次,每次都與她玩得十分開心。那時我還很小,幾乎記不清他的長相,只能肯定他是個極為英俊的少年,比我們要年長一些。話說回來,雖然娜芙蒂蒂從小就生得讨人喜愛,現在想來我卻不能肯定圖特摩斯當年是否可能對一個未滿十歲的小丫頭心存愛戀,唯能确信的是,娜芙蒂蒂确實曾經為他如癡如醉。
誰也無法預料到為衆神眷顧的王太子會在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深夜被歐西裏斯悄無聲息地帶走——帶回他那不見天日的幽冥之府中。我只記得那時舉國上下悲痛欲絕,除了王室中人,無人獲準進宮參加葬禮——包括娜芙蒂蒂。彼時她并未真正成為王儲的未婚妻,所以她什麽也不是,或許除了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再也沒有其他人見到過圖特摩斯最後的遺容。
我還記得那時她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一月有餘,除了吃喝睡覺幾乎不做什麽,任何人想與她說話她也很少搭理,直到某一天終于自己将自己解放出來,雖然顯得十分憔悴沉悶,好歹擁有自我康複的意願,阿伊大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父女倆似乎在某個時間點找到了合适的契機,于是兩個人又關在房間裏進行過好幾場長短不一的秘密談話,而自從那以後過去半年,她便正式以朝臣女兒的身份進入後宮,身邊只帶了包括我在內幾個從小便伺候她日常生活的侍從。從那之後,我幾乎再沒聽她提起過圖特摩斯的名字,她口中常存的目标換了一個,那就是阿蒙霍特/普。
所以鬼知道我這輕輕一提竟會勾起她如此劇烈的反應。
“我真的很抱歉,小姐。”我誠懇道。從八歲起我就很少再叫她“小姐”了,所以偶爾的尊稱應當能夠使她感受到此番道歉的誠意。
她像只野貓那樣呼嚕着示威半晌,終究慢慢冷靜下來。“圖特摩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她低聲道,“提起他并不能使我動搖分毫。”
然而這話仿佛是在說給她自己聽,我只是聳聳肩,仔細打量她一會:“你還愛他嗎?”
她斬釘截鐵地搖搖頭:“不知道,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那你愛小國王嗎?”我緊追不放道。
“這取決于他是否值得我愛。”對于這個問題,她倒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不過無論如何,首先我一定要與他結婚。”
訂婚宴會是一件極其無聊的事——起碼與我而言是這樣。我不是一個熱愛交際的人,因此看着滿眼缭亂的佳肴美酒與金器銀盞只感到刺目無趣,而王公貴族和朝臣侍從更加麻煩,因為他們都是活着的,這便意味着無休無止的吵鬧與調笑、喋喋不休的寒暄,還有綿裏藏針的言語碰撞——幸好這些東西大多不需要我去應付——娜芙蒂蒂很享受這些把戲;而她的未婚夫不喜歡拐彎抹角,卻愛好直接反擊敵人,看到被自己厭惡的人難堪出糗總能使他開心不已;至于我,只要一聲不吭地坐在一旁,看準時機在準王後陛下杯中的酒水少于一半時再給她加滿就行了,方便非常,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周遭某些□□熏心的年輕權貴——年長者身邊往往攜帶他們的妻兒,通常也不會對幹癟瘦弱的下等女子萌生興趣,只有初出茅廬的愣頭小子無論怎樣的女人都渴望摸上兩把。每當這時我實在慶幸自己是娜芙蒂蒂的侍女,畢竟稍微長點眼力的人都不會冒險去觸碰這位潑辣女子的容忍界線。
眼下她正受用地接納王公大臣們各式各樣巧言令色的溢美之詞與實打實的獻禮,而她父親正站在側下方的臺階上微笑着與來客們說話。我忍不住偷偷打了一個哈欠,偏頭看了看娜芙蒂蒂此刻的表情,卻注意到她有所分神,一面晃動酒杯一面時不時往殿內左側某個地方,一開始我以為她在看國王,卻不理解為什麽不正大光明地看,後來才發覺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她的目光更加偏下,我順着那淩厲眼神的路線延伸下去,随即明白了她到底在看誰。
她在看琪雅殿下,阿蒙霍特/普的側室王妃。
娜芙蒂蒂當然嫉妒她,這件事幾乎是理所當然的。倒不是因為琪雅比她生得貌美——這也不可能,說起來整個埃及王國之內或許也找不出一張比她更加沉魚落雁的容貌;她也無用害怕阿蒙霍特/普會寵愛一名側室妃子甚于她自己,盡管對方陪伴在國王身邊的時日比她早久得多,但并非這個原因。
琪雅也是先王與泰伊王太後的子嗣,所以她曾經是公主,嫁給兄長之後才成為王妃。關于這門王室內部的婚姻我知道得不算清楚,但很明顯,其中絕對有王太後的授意——她是個性情強硬的嚴厲女人,似乎始終都對娜芙蒂蒂持有微詞,天知道當時阿伊大人費了多少心血才說服先王支持他自己的女兒預訂上王後的寶座。那時琪雅還未出嫁,而泰伊毋庸置疑也并不知曉某位王公大臣早已未雨綢缪,盡管她一門心思要求王室血脈維持正統,但很明顯,她忽略了一點——君王并不只能擁有一個女人,而地位的高低在跨過婚姻的門檻後顯得尤為重要。
琪雅還很年輕,可能比我還要小上一點,但她同樣金發白膚,笑容甜美。這些承襲自她的母親,與她早夭的長兄相似非常,或許正因為這一緣由,王太後偏愛她勝過自己繼承王位的兒子。無論如何,她血統中的高貴與生俱來,即便如今只是一名王妃,但她永遠擁有母親強大的助力,而她的丈夫也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親生哥哥,就算阿蒙霍特/普并不愛她,那種血濃于水的關心也不會改變。
如此一來,等到娜芙蒂蒂正式踏入王室,她将是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外人。即便貴為王後,所有人也都記得她的出身低人一等,獨獨這件事神明也無法篡改,琪雅或許要向她低頭,但眼瞳深處的輕蔑難以磨滅。年輕的寵妃可以向君王乞求垂愛,但這種溫柔而輕浮的行為無法符合一國王後的行為準則。這般細想,也許已然能夠理解泰伊為何知道自己的女兒無法成為王後後,還是執意要求琪雅嫁給阿蒙霍特/普——這是她對娜芙蒂蒂的報複,她要讓對方永遠不得安寧。
況且這場重要的訂婚宴會她也稱病沒有參加,難保不是對阿伊大人父女的蔑視,不過這家人向來不在乎這個——他們臉皮足夠厚,眼睛、心與靈魂足夠兇狠,而風采也足夠閃耀全場。
這時我看到阿蒙霍特/普轉頭瞥了一眼未婚妻,我趕緊輕輕拽她一把提醒回神。“你覺得怎麽樣?”年輕的君王高傲地問道,然而言語裏同樣深埋着一種近似于期待的緊張,“這宴會足夠讓你滿意嗎?”
我暗自好笑,這是一種不肯放下身段的懇求,看來他是真的喜歡娜芙蒂蒂。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只是為她的豔容風姿所傾倒,但對于這個聰明姑娘來說,這種程度的吸引已然足夠,她懂得怎樣操縱他。
于是只見她慢慢轉過頭,漫不經心地稍稍偏過一點角度,直勾勾凝視着未婚夫略帶忐忑又稍嫌木然的雙眼,眼珠轉了轉,似乎在思索如何得體回答這個問題,片刻過後終于毫無保留地展露出一個燦爛迷人的笑容,臉部線條都變得柔和無比,甚至眼中都飛濺出細碎明亮的笑意。“真好,陛下。”她開開心心地應道,“我喜歡這個夜晚。”
對方明顯松了一口氣,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而此時下座的王妃似乎注意到主位的歡愉情緒,不由地往這處瞄過來。
我暗自喘了一口氣,只希望這累人的儀式趕緊過去。
(TBC)
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