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參軍 - 作品相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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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亂世參軍
作者:蜀山卧月眠霜
文案
這是一篇不夠狗血不夠抓馬不夠甜寵也不夠酷虐的平淡小文。
內容标簽: 豪門世家 虐戀情深 青梅竹馬
搜索關鍵字:主角:高衍,陸南生,紀離容 ┃ 配角:季伯卿,高義,萬弗萱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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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不對勁
最近府上有點不對勁。
府,在城南的貴胄群居處,高樓栉比,桐槐蔭途,背靠尚書府,面對三公宅,右邊可聞國子學學生談笑之語,左邊出入執掌都城禁衛的護軍和郎将,黃門侍郎高衍的府邸是也。
哪裏不對勁?
在高府一處不起眼的院落裏,一個身着淺色布衫的丫鬟背靠榆樹,看着嬉鬧的黃雀噌噌噌鑽進頭頂的枝叢中,随之抖落的沙土一時迷了她的眼睛。
眼睛?
離容揉揉眼睛,忽地想起某一天,她剛蒸上饅頭、走出廚房時撞上的那雙陌生的眼睛。那是一個新來的家丁。
彼時天還沒大亮,就着身後廚房的火光,匆匆一瞥,離容也只記住了那雙陌生的眼睛。
府上家丁時有更換,新來幾個人并不稀奇。怪的是其他家丁——或者說,以前的家丁——從來不會起那麽早。
起這麽早幹嘛?這府上只有負責做早飯的離容不得不起早貪黑。
對了,他眼白裏有明顯的紅血絲,像是通宵未寝?
暮春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她那洗得發白的丫鬟服上。衣服本是赤色的,很舊。大概從兩年前開始,管家就沒再發給她新的。
三套衣服從十三歲穿到十五歲,當然會褪色。袖子和褲腳都有些短了,胸口處更顯得緊窄。離容這幾天正打算把衣服裁開,拼接一點布料進去,好适應她這已然有所起伏的身段。不過她犯懶了,就一直拖着沒動手。
其實她也不是懶,而是太忙,太累了。
她是府上最慘的丫鬟,因為主人高衍不待見她。
她在高府出生,當然不是如今黃門侍郎高衍的高府,而是高衍兄弟分居之前,其父高章所在的國舅府。離容的父母是高府上的仆役。據說她還有個哥哥,但她從未見過。因為她還在襁褓中時,父母便帶着她哥出逃了,留下她來“償債”。
一個還需人照料的嬰兒如何“償債”呢?所幸高衍的母親崔夫人一直想生個女娃卻始終不能如願,于是幹脆将離容視如己出。離容六歲以前,俨然就是高府上的小姐。
直到九年前,崔夫人不知與高父鬧了什麽口角,一氣之下搬回了冀州老家。
她把離容留下了,留在三兒子高衍身邊,說,等她長到十六歲,就把她嫁給高衍。
但是崔夫人一走,離容就開始了端茶送水、燒火做飯的丫鬟生涯。顯然,十歲的高衍把母親的話當真了。他十歲的腦袋瓜想不出其他抗拒母命的方法,只得通過無盡地使喚離容來發洩心中的怒氣。
距離離容十六歲,還有一年。
離容低頭看看自己這身真可以說是“捉襟見肘”的舊衣服,嘆了口氣。
衣服?
是的,衣服不對勁。
昨天府上來了幾個書生,其中有一個人的衣服太奇怪了,明明是簇新的,卻跟她身上穿的這件一般,過小過短。下擺剛好到小腿肚中間的位置,肩膀那塊緊得幾乎讓他行動不便,一擡胳膊……嗯,還有一股汗臭味。
近世文人以寬袍大袖為美,且動靜粉白不離手,一個個抹得比姑娘還香還滑嫩。昨天那人不只快把衣服撐破了,從穩健的步伐、銳利的目光到英武的氣質,都與她平時見到的那些弱不勝衣的書生不同。
雖然他也塗了粉,還很厚。天一熱,腦門邊緣的粉融在汗水裏,一條一條的,惹得離容背過身來偷笑。
“哈哈哈!”
離容想到那個男人滿臉斑駁的粉痕,又忍不住笑了兩聲。頭頂榆樹葉叢中的黃雀,似也為應和她的笑聲而開始叽叽喳喳叫了一陣。
這院子沒有別人,只有她,她的卧房,和她的榆樹。
院落橫豎三丈寬,不大,但她一個人住就顯得有些空落。崔夫人有一年回京城,特地囑咐高衍把她安排在這個院子裏。
那次崔夫人回來得很突然,高衍都沒來得及讓離容把丫鬟服換掉。不過崔夫人看到離容臉上、手上的竈灰,只是掏出帕子幫她抹淨了,并沒有多問什麽。看來高衍是怎麽驅使離容的,崔夫人很清楚。
那一刻,離容有點失落。
不過在失落中,她似乎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因為崔夫人牽着她的手問:“教你讀的書,讀了嗎?”
做丫鬟是不需要讀書的。夫人讓她讀書,一定是對她別有期望。
于是她花了好幾個晚上,把夫人教她讀的書一字一句全繡在了外衣的裏側。繡得很粗糙,有些複雜的字她幹脆用自創的記號簡化。都說年紀小記性好,離容和面時把外衣挂在眼前,邊捏邊誦,很快就把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了。
她用樹枝在竈灰裏寫字,用手指在面粉裏寫字,用笤帚在落葉裏寫字,蘸了洗衣服的水在青石板上寫字。走火入魔的時候,她甚至覺得竈頭裏跳躍的火苗都是時而正楷、時而小篆的形狀。
但背歸背,不懂怎麽辦?
這院牆另一側,就是國子學的先生講課的地方。時間正好在離容每天蒸完饅頭回來的卯時,主人高衍尚在夢鄉的時候。
她可以偷聽。
炎夏躲在榆樹蔭裏,雨天就撐把油紙傘。不過雨水會沖淡來自隔壁的講課聲,離容不得不閉上眼睛聚精會神,常常淋濕了也不自知。久而久之,倒是把她的聽力練得格外靈敏。
餘光瞥見院門口有動靜,離容轉頭去看,只見衣袂一角一閃而過,投在石板上的一道斜影匆匆離去。
她在笑什麽?
高衍正想打發離容做事,卻見她坐在樹底下傻笑。他一看到這丫頭傻笑就心頭冒火。
幾年前,母親沒有提前知會一聲就突然登門,看到了灰頭土臉的紀離容。當時母親并沒有責怪他把離容當丫鬟役使,他心中還暗自高興,以為母親默許了他的做法,這卑賤仆役的女兒自該有卑賤的宿命。誰知母親離京後沒多久,就寄來一封信,當中措辭嚴厲,要求他善待離容,并且……要離容每個月給她寫一次信。
寫信?莫不是讓離容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
好在離容每月寄出的信他都拆開看過,任憑他如何研究,都看不出其中有什麽暗語蹊跷。
自己何必跟一個丫鬟怄氣?年歲漸長的高衍偶爾也會這樣問自己。其實他恨的不是這個丫鬟,而是這個丫鬟即将成為自己妻子的事實。
他甚至幾番暗示離容,讓她也像她的父母那樣逃離高府。上一次是讓她去城外廟中為染了小病的崔夫人祈福。離容出了城門才發現,包袱裏有夠她花兩年的盤纏。
但她沒有一去不返,她回來了,還上交了莫名出現在包袱裏的橫財。
想到這件事,高衍更氣。
他并沒有因此覺得這個奴婢忠實可靠,反而認為離容是不滿足于他給予的財物。
是的,當然怎麽都比不上做高家的夫人。
面對喜怒無常的高衍,離容倒是安之若素。
她不為自己叫屈,也從沒對他求饒過。好像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什麽主意,為了這個主意,不管當下高衍如何為難她,她都扛得下來。
☆、誰是誰的人
離容“咻”地從矮凳上彈起,拔腿奔上前去,跟在了高衍身後。
未時剛過,她知道高衍是來叫她幹活的。至于為什麽高衍要親自來她院門前轉一趟,她就沒多想了。反正身為奴婢就是要做主人的手和腳,多做少想,日子才能過得快些。
“子衡,你說你、你爹怎麽能——!?”客廳裏的青年人見高衍身後跟來一個奴婢,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子衡,是高衍的字。
他面色悻悻,青黃瘦削的臉上分明寫着怒意,十有八九是來找茬的。
“家父由來如此。”高衍倒是氣定神閑。他好整以暇地在那青年人對面屈腿跪坐。離容則急忙忙地奉茶。
她認識這個人,當今皇上的二弟,十六歲的梁王。
梁王看到離容端上來的點心眼睛一亮,随即又是一黯。在離容的印象中,此人很少有這麽愁眉苦臉的時候。他信佛,素食,平時愛吃的東西都是極精細的花糕和蔬餅,還不準放糖,稱鮮花時蔬中自有甜味,加三分酪漿調味足以。于是吃得瘦骨嶙峋。
“呵呵,是的,九年前就是這樣。”梁王搖搖頭,苦笑,長指從白玉盤中拾起一塊淡綠色的香糕,先放在鼻尖嗅了一嗅,确認是自己喜歡的味道,才将之送入口中去。
這就是高衍非得讓離容前來伺候的原因。離容記得這些人的喜好。
九年前?九年前确實發生了不少事,最大的事情莫過于皇帝宮車晏駕,高衍之父從國舅成了太國舅。
高衍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掏出一包帶香氣的粉末,輕輕抖落在對方的茶碗裏,一邊說:“常言道,自古與天家婚,未有不滅門者——”
“诶诶!不聊了!令尊老把這話挂嘴邊,也不嫌不吉利。”梁王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他本也是端端地跪在坐塌上的,此時長籲一口氣,松開了緊鎖的愁眉,也向前伸直了發酸的雙腿。
高衍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家父年事已高,不宜再掌樞要,何況家兄已居尚書之位。中書令之任,必辭之而可。”
梁王輕佻一笑,俯身向前,湊近高衍,問:“那你呢?讓你做中書令,你幹不幹?”
高衍瞪了他一眼,只當對方說了個笑話:“哼,在下德薄望輕,更……”
梁王再次打斷高衍:“令尊‘年事已高’,你‘德薄望輕’,你大哥居尚書之位但不預人事,你二哥久戍邊鎮不願入朝,你四弟幹脆無官一身輕,居家侍母。你家的人都是一推二六五!……你家的人,都是——縮頭烏龜!”
離容聽到“烏龜”的比喻忍不住輕嘶了一聲,但嘴角的笑意一閃而逝。她可不敢在這樣的客人面前失态。然而梁王卻注意到了她的反應。
梁王擡手指向高衍身後的離容,笑道:“你,你,好你個丫頭,哈哈,有意思。你也覺得你家主人是烏龜?”
離容瞬間臉色煞白,噗通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但她知道已經晚了。
果然,高衍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說了聲:“出府,去街上跪着。”
“诶诶——你!……”梁王是個好心腸,見自己連累婢女受過,心裏過意不去,對高衍更是百般不滿,趕忙說,“得了,我的錯,我是烏龜,別罰她。”
離容偷眼瞧高衍,見他沒有寬赦的意思,只好認命地退出廳去。梁王阻攔不住,又懊喪又覺得沒趣,也不想在高府多留了。
“子衡,你知道,我是個閑人,不愛管朝事。”梁王站起了身,“如果不是實在看不下去皇叔的作為,我也不會來找你。”
他口中的皇叔,是指如今總攬朝政的大司馬蕭子钊。
高衍支走了離容,才放下官腔,回複梁王道:“別忘了,你是姓蕭的。”
梁王不以為然地反問:“姓蕭又如何?姓蕭的害姓蕭的,又不是什麽新鮮事!九年前,父皇病重,急诏大臣入宮,令尊佯裝內急,在宮門前跳下牛車,逃回家裏,沒去接受輔政之任。哼,他人是沒去,但我皇兄是怎麽瘋的,你們真的不知道麽?”
高衍平靜的臉色終于起了些微變化,但他還是盡量鎮定地說道:“聖上春秋方盛,未必不能親政。”
“親什麽政?親個狗屁!嗷!——”梁王猛拍矮幾,手掌痛得叫喚了一聲,“太傅周宗敬才四十九歲,就被皇叔逼得告老致仕。原尚書令魏柔謙倒是加了司徒之銜,但也不過是以虛名示榮寵而奪其實權。令尊是太後之兄,父皇遺诏中封他做什麽,你記得嗎?啊?他記得嗎!?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各州刺史均受其節制!那可不只是千軍萬馬,那是江山之重!……結果,呵、呵呵——前歲索虜犯邊,他就辭以老病,把兵權交給了蕭子钊!現在好了,顧命大臣一鍋端,沒人跟那老賊唱對臺戲了。我皇兄……呵,明人不說暗話,他那個樣子,是沒法親政的。但他的兒子……我的侄兒,我的侄兒頭腦卻是靈光的。你知道,他很聰明,但……他還有可能繼承大統麽?”
高衍眼光投向窗外,沉默良久,才說道:“同姓相殘,自古如斯,你說得對。如今京城禁衛盡在大司馬之手,朝廷要職亦由其親信擔任,甚至連殿中宿衛都有大半是他安排的。他監視兩宮,獨掌朝政,專權僭越,無所不至!但你有沒有想過,如今鮮卑日盛,氐羌未平,四方擾擾,或許……宜立長君?”
十六歲的梁王蕭旸呆呆地望着高衍,好像是驚訝于他剛說出的話,怔了一會兒後,他勃然作色,指着高衍的鼻子怒道:“長君?……原來、原來你竟是皇叔那邊的人!”
高衍拂開他的手,淡淡地說道:“王爺息怒,王、爺,也不小了。”
他刻意加重了“王爺”二字的語氣。
蕭旸又從怒色恢複成了驚呆的模樣,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你什麽意思?”
高衍直視蕭旸雙目,一字一句地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是、你、的、人。”
蕭旸不自覺地退後一步,等回過神來,方回答道:“我……我不行……我不行的……要不,等我三弟成人吧,他已經十二歲了。”
高衍眼中有些失望的神色,但其實他也并不覺得意外,于是安撫似地拍了拍蕭旸的肩,意思大概是不願便罷。
作者有話要說: 新手媽媽!
更新随緣!
☆、隐忍與懦弱
日頭西斜,高府前院還有最後一班家丁在灑掃庭院。蕭旸渾渾噩噩地經過那兩個低頭幹活的壯漢,竟沒發覺自己的下袍被水濺濕了——這實在是因為剛才高衍說的話,超出了他能承受的範圍。
如果天底下只有一個人不願做皇帝,那一定是他。他的母親是高望雲高太後的侍婢,他一出生就注定無緣大寶。這在旁人看來是遺憾,他自己卻樂得輕松。
本朝儒士皆漸染玄風,蕭旸也好老莊之說,故而以全性保命為要,深明膏火自煎的道理。他進可以要財貨,退可以要清譽,就是堅決不要皇位。這是他的恬退,也是他的自私。
才出府兩三步,他就已把高衍的話抛諸腦後,也不願再想朝局上的紛争。橙紅色的霞光易使人産生慵懶倦意,他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心中有一種“已盡人事,但聽天命”的釋懷感。
“三皇五帝作古,江山代有枭雄,世事真如洪流,霸王都只得自刎江東……一朝氣運,又怎是我這樣的人能改變的?哈哈,哈哈……”
自言自語畢,蕭旸看見了低頭跪在街口的離容。他解開愁眉,略微加快步速上前。
“啪嗒—”
離容眼疾手快,接住了蕭旸丢給她的帕子,裏面包着幾塊花糕。她擡頭感激地望向梁王殿下,但蕭旸已帶着笑意轉身離開了。
“又是你。”一個并不陌生的男音從後方傳來,“在偷吃?”
離容擡眼的功夫,手裏的點心就被那人搶了。她正要把東西奪回,一看來人是高衍的大哥,趕緊縮了手。
“嗯——是……日、日、是我……大大大少爺。”她腮幫子還鼓着,說話含混不清,“不是偷、偷吃!梁王殿下給我的……”
高義輕巧地扔了一塊花糕到嘴裏,離容眼巴巴地看着,咬咬嘴唇,頗有點舍不得。高義瞧她這小氣的模樣,笑着摸了摸她的頭。
他沒用力揉,但跪了半晌還沒吃飽的離容依然覺得眼冒金星。
“跟你說過多少次,叫我大哥。”高義蹲在她眼前,用手掌比劃了一個西瓜的大小,道,“你這麽大的時候,我還抱過你。”
離容鼻子一酸,立即低頭掩飾突然泛紅的眼睛。九年來,她做丫鬟早做習慣了,自己身世如此,能在高府混口飯吃就該知足。是的,她沒有不知足,也不嫌日子辛苦,她只是覺得孤單。這倒得怪她自己,因為她把空餘的時間都用來背書了,很少主動與府裏的其他下人攀談。久而久之,別人亦視她為無物,于是她竟連一個朋友都沒有。而高義的一句話——也許出于無心——但畢竟給了她一種久違的溫暖感覺……
她想起自己有一個哥哥,雖然她有記憶以來就沒見過他,可……如果有一天能見到他,該多好。
“大哥……”九年來,她第一次這麽叫,聲音很輕。她覺得也許這輩子她就只敢叫這麽一次,不過叫着還蠻爽的就是了。
“哈哈哈!”高義大笑,一邊伸出大手去拉她,“起來!三弟平日裏以穩重見稱,對你卻還耍這小孩脾氣。”
高義跟高衍長得不算太像,尤其是精神氣度上更有一種勁爽高邁的風範,不過傳聞他有點懼內……那也難怪,高義的妻子是公主,他在家自不敢如此趾高氣昂。
對了,大嫂是公主,二嫂出自河西大姓張氏,高衍排行第三,卻被母親要求娶仆役之女,他能沒點脾氣麽?他能不有所怨恨嗎?想到這裏,剛起來一半的離容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她用哀求的眼光看向高義,搖着頭道:“我、我沒事,還是讓我跪着吧。”
高義眉頭一皺,粗厚的大掌松開了離容的胳膊。頓了一會兒後,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對眼前人說:“寄人籬下,自是不能不低頭,但你別忘了,你是有靠山的。隐忍與懦弱,只是一線之隔。既然母親看中了你,我希望你是前者。”
離容似懂非懂地目送高義離去,才發現高衍就站在二十步之遙的府門前,面露不悅。
離容試圖揣摩高衍那不悅的神情的含義,生怕與自己有關。在兄弟二人把臂入門之前,她捕捉到高衍以非常輕微的幅度搖了搖頭,而高義則大袖一揮,一副“我早料到”的模樣,于是她猜測高衍的壞心情應別有緣由,暫時放了心。
亥時到,因城中有宵禁,離容必須起身回府了。奇怪的是她卻沒見高義出來,莫非他要在高衍府上留宿?或是走了側門?她沒有再想這個問題,只是跌跌撞撞地走進府中。
一路都是花香,這多少有點安撫身心的效用。高府自今年初春便栽花無數,還不時遣下人把次第開放的五色花卉送去西市售賣。其時士大夫經營産業者不在少數,高衍賣花利薄,因而此舉不僅沒讓他被人诟病為貪財好利,反給他博得一個莳花夕郎的風流美稱。
離容不自覺地走向高衍的卧房,直到門前十餘步處,忽地想起一個月前高衍收了幾個微有姿色的侍寝婢子,所以近來都不需她伺候梳洗了。她一拍腦袋,調轉方向,朝西面走去。
有醋意嗎?沒有。離容只覺得這樣能少幹一份活,求之不得。此刻她的任務是去廚房把面揉了,方便次日淩晨做饅頭。
此時皓月當空,除了守門的護衛,府裏的下人均已安歇,四下只有蟲鳴和風吹葉動聲。
離容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她是冷醒的。暮春夜間,總有幾分夾帶濕氣的寒意。而她,仍在窗門大開的廚房內,任由夜風悄無聲息地鑽進她單薄的衣衫。
油燈早就滅了,就着灑進屋內的月輝,離容看到自己散落在前的長發上都是面粉——面已經揉好了,她本想稍微趴一會兒,不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她添油點燈,關上門窗,打算一鼓作氣把早飯做完,然後回房睡個懶覺。
“嗯?”
第一個饅頭捏到一半時,離容覺得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響。起初她以為是自己偷吃剩下的糕點發出的咀嚼聲,後來發現好像不是。
她起身朝四周一看,心想但願不是那種會咬人的大老鼠。
不是老鼠。那聲音悶悶的,雖然聽不清具體是什麽,但以停頓的節奏判斷,似乎是有人在說話?她常年隔牆偷聽國子學的講課聲,最擅長分辨模糊不清的人語。然而此時的人語聲實在太輕,若不是夜闌人靜,恐怕連她也不會察覺到。
離容打開窗門,東瞧西瞧,愣是找不到聲音的來源。
果然,府上不對勁。
☆、她犯了忌諱
這天晚上,離容睡得很不踏實。
很多次她以為自己還置身廚房內,周圍的鍋碗瓢盆全都長了人嘴,唧唧喳喳地對她說話。一夢連着一夢,一夢醒了還有一夢,重重夢境使她睡得久而累,等醒時已是辰時将盡。
“啊!……”
惺忪睡眼瞥見照進窗來的日頭,離容一骨碌從吱啞作響的破木板床上坐起身來。她顧不得頭昏眼花,俯身迅速摸出床底的鞋襪,急急套上。
刺啦一聲,窄小的丫鬟服就這樣被心急火燎的她扯破了。此時她才想起昨天半夜她就做了早飯,于是她放緩動作,長籲了口氣。
低頭看向咯吱窩底下那不大不小的一個口子,離容心想,只要夾着胳膊,應該未必會被人看出來,那就先這樣穿着吧。
雖然不用做早飯了,但她還有別的活兒要忙。
高衍睡前有專門侍寝的奴婢照顧,早上則得靠離容端上洗臉水去伺候卧房裏的主仆二人。這是她最不願做的事情,不是因為她心裏有什麽不痛快,純粹是覺得尴尬。
有一回她分明提前敲了門,進去後裏面二人卻還面紅氣粗的,她當時心裏就暗罵來着——既然他們還未盡興,幹嘛不喝一聲讓她止步門外?結果是她又被高衍罰跪,理由是她進屋之前沒有得到允準。可從前她敲門高衍從不應聲啊——當然她沒法跟主人理論。
有時候離容真希望自己能閉着眼睛就把活兒幹了,不想看到高衍那張動不動沉下來的臭臉。
“少爺,你……”可能因為昨天高義提醒離容她有靠山,今天她膽肥了點,在給高衍擦完臉後,她破天荒地主動對高衍說道,“少爺氣色不佳,晚上還是要好好休息。”
話已出口收不回,離容後知後覺地脹紅雙頰,才意識到自己這好像是在管高衍的床笫之事。可是不管又不行,聽其他人說晚上高衍房內總傳來床吱呀吱呀的響聲——這麽堅實的木床都能搖響,就算是仗着年輕、身強力壯,也不能如此沒有節制吧?
離容覺得,崔夫人既然吩咐她照顧高衍,她就要做好這件事。
面對突然多嘴的離容,高衍一時也不知該作何應對。二人大眼瞪小眼,氣氛有些凝滞又有些好笑。
“随你随你——哦不——”離容想做補救,卻越發慌不擇言,“當我、當奴婢沒說。奴婢是說……夫人會怪罪奴婢,沒照顧好少爺。”
看着僵硬的兩人,那侍寝的婢子反倒笑了。她妖嬈地往高衍懷中一靠,調侃道:“離容姑娘這是心疼少爺呢。”
幹嘛叫我“姑娘”?離容有點不習慣。她跟府裏的其他下人都不太熟,與高衍的侍寝婢女更是從未交談過。這不只是迫于忙碌的生計,還因為她一直盼着能離府的一天。也不知這是從何而來的信念,她總覺得她有一天會離開高府,而且這日子應當不遠了。既然要走,何必費心經營與府裏人的關系呢?
奇的是,這次高衍沒有發怒。他整整衣襟,對離容吩咐道:“半個時辰後,我要去城郊會友。”
離容聽得這話,先是喜于高衍沒有怪罪,緊接着腦袋裏轟隆一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城郊、城郊……”昨夜夢中,那些廚房裏的鍋碗瓢盆就在對她說什麽城郊、城郊!
高衍應當沒有察覺到離容瞬間的失神。
“少、少爺,那要命人帶步障嗎?”離容問。
高衍搖搖頭,答:“帶吃食。”
帶吃食,大概就是要與那些官場友人比一比誰家廚子更勝一籌的意思。離容是這麽猜的。
“還有——”高衍趁離容退下之前,補道,“你穿體面些。”
“體面”二字聽得離容咯吱窩發癢,好像有風從那破洞中灌進去了,撓着她,笑話她沒有體面的衣服可穿……沒有嗎?其實好像有一套。她感到很為難,但還是應了一聲。
高衍帶的随從不多,除了車夫之外,只有離容一人。其實以高衍的外戚身份和官位而言,無論是高府下人的數量還是他自己出門的儀仗,都算是簡而又簡了。
高義說的沒錯,高衍平日裏以穩重見稱,幾乎可以說是風格峻整,不競榮華,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頗有賢名,當然也是其他年長士人願意“以女妻之”的對象。然而高衍之所以年十九而未婚,且不能接受同僚所遣媒人的殷勤相勸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母命”。
不過坊間只知崔夫人早已為高衍定下婚事,卻不知婚配的對象究竟是誰家的小姐。正因為這樣,高衍才盡可能多地帶離容出席宴會,恨不得使人人都知道離容是供他使喚的婢女。
若是京中貴胄皆知離容是高府奴婢,将來母親應當也不會逼迫他娶其為妻了吧?寒門許士族,已被視為婚宦失類,難免遭到時人譏諷。公子配賤婢,更是聞所未聞,會讓整個高家蒙羞。
今天,離容犯了高衍的忌諱。
高衍上車前沒有見到離容,到了城郊、撩開簾子時才發現,與車夫并坐的離容竟然穿了一身青衣!本朝律法明文規定奴仆禁穿青色,違者主仆并罰。離容今日如此着裝,除非高衍願意一同受罰,否則就是默許她向所有人宣告,她并非奴婢!
然而這時的離容,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絲毫沒有發覺高衍的怒氣——
步障,青色織錦做成的步障,一眼望不到邊!
貴胄郊游為顯得與平民不同,多以步障遮擋;偶有好奢靡者以絲綢為帳,那也并不稀奇。然而眼前的排場,卻是無數次陪高衍出游的離容不曾見過的。看來今天與會之人中,有一個大貴客。
華麗的步障使平民一望便知有貴人在此,因而即使沒有站崗的護衛,布衣百姓也不敢近前。不得不說,這錦光潋滟猶如十裏碧波的步障,與暮春物候頗為相配。春風拂動之下,還散發特殊的草藥香氣,顯然是事先熏染過的。然則徜徉其間的貴胄中,可有幾人想到,那費時費工的針針線線,馨香盈溢的絲絲縷縷,都是黎民膏血。離容嘆了口氣,轉頭面對高衍,才意識到她的少爺正在氣頭上。
有時她真覺得高衍是一只不講理的河豚,稍不如意就氣鼓鼓滿身刺。可她有什麽辦法呢?她只有這一身崔夫人寄來的衣服,是“體面”的。
步障中的達官貴人們正在互相揖來讓去,離容最先認出了尚書令高義,另外還有說話口吃的谏議大夫錢子翼,禿頭的光祿大夫吳達素,皮笑肉不笑的太子詹事柳常明,睡不醒的散騎常侍張淑亮,看誰都不順眼的中書侍郎劉存方,身材瘦小的禦史中丞焦軌,和相貌清秀的秘書郎尹濟。幾個她不認得但肯定官銜不小的人,也一同圍坐在那青絲步障主人的下首。
說到那青絲步障的主人,其實也不難猜出是誰。
高衍亦上前向那人行了禮。離容尾随其後,仗着自己穿的衣服跟步障同色,想來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她一點都不覺得在這個權傾朝野的大司馬面前有什麽不自在。
“子衡。”蕭子钊嗓音渾厚,語調親切,露出的笑意卻有種攝人的威嚴,“這就是你新收的侍妾?呵,姿色平平,不如讓本王送你幾個更入眼的?”
離容臉上輕松的神情逐漸凝固,小心翼翼地向那傳說中的大奸賊看去——蕭子钊竟然知道高衍收了幾個侍寝婢女?難不成他真在京都的士人家中都安排了眼線?大概因為自己一身青衣,蕭子钊誤以為高衍已為婢女脫去奴籍納為小妾,而自己就是那個小妾。頓時她覺得迎面吹來的微風都有些燙臉。
她不敢立即答話,等待着高衍作出解釋。
高衍回道:“她不是下官的侍妾,只是府上廚娘。”
☆、此崔非彼崔
事實是,在崔夫人的偏愛之下,離容确實未着奴籍,所以她穿青衣并不犯法。而廚娘者,百工也。身份低微,僅比奴婢高上一等。離容抱緊懷中的食盒,心想沒錯,我本就是廚娘。
蕭子钊朗聲笑道:“哈哈哈,若只是廚娘,倒可說是庖間西施了。……小廚娘,打開你懷中的食盒,讓本王嘗嘗你的手藝。”
離容先轉頭瞧了一眼高衍,見他沒有反對,才恭敬地将食盒中的一盤糕點呈上前去。
“不錯,這個廚娘知禮數。高府家風嚴整,于廚娘亦可見之。”蕭子钊伸手抓了一塊糕,剛要送進嘴裏,又折回來,蘸了蘸盤子一邊的醬料。離容看着他的嘴一開一合,那口大白牙仿佛會吃人。
“大司馬。”蕭子钊身邊的年輕人插嘴道,“西施做的點心,下官也想試試。”
此人書生模樣,相貌清俊。離容聽到他開口說話,不由地一驚。倒不是這人說的話有什麽特別,而是他的聲音……離容隔牆聽過他的課。
“你有興趣?”蕭子钊随意地将托盤舉到那人胸口的位置,“入口微酸,但回味無窮。不知小廚娘為人是否如這點心一般,貌似尋常,而胸——有丘壑?哈哈哈。”
蕭子钊當衆調戲高衍的廚娘,旁人有輕笑附和的,也有人舉袖掩面,替高衍難堪。高衍的臉色自然好看不到哪裏去。他不悅地一拂袖,說:“今日出游,當是與學子同歡,而非共賤民狎樂。”
這話說得極不客氣,但蕭子钊好像并不介意這個狷介侍郎的臭脾氣。大概因為高家門風謙退,除了老二高決是護羌校尉、在涼州有一支人馬之外,其餘皆不預實權,所以就算高衍言語尖刻了些,畢竟對他沒什麽實在的威脅,他當然就可以虛懷納之。這時蕭子钊身邊的年輕人又開口了,替他接話道:“侍郎大人這話說得可不對。廚娘,并非賤民。”
“哼,季兄自是比在下更懂得分別貴賤。”高衍暗諷這個名為季伯卿的國子博士善于攀附權貴,季伯卿聽懂了,但也只是付之一笑。他津津有味地吃着離容的點心,興致似乎還在蕭子钊之上。
說起來,今天之所以設下十裏步障,是因為共襄盛舉的除了當朝士人,還有七十二位國子學生。本朝國子學廢置已久,還是蕭子钊下令重建的。負責在國子學講課的博士,當然就是蕭子钊的人。
“剛才本王聽說,明日皇上要在宮裏講經,招國子學二十位學生入宮聽課,可有此事?”蕭子钊問的是高衍。
高衍的答複是肯定的:“家兄侍讀,下官執經。”
蕭子钊聽了真覺得滑稽——一個瘋瘋傻傻的皇帝,居然要講經?然而此事的安排他卻不曾預聞,這讓他有些介意:“呵,本王近年來因出總戎麾,久廢學術。難得聖上有此雅興,本王理當進宮侍坐。侍郎以為呢?”
高衍面露難色,踟蹰了一會兒,略有些磕絆地答道:“聖上于學業雖有精進,但……但得數十國子學生磋研足以。大司馬劬勞王室,日理萬機,恐怕……不如待日後聖上學經有成,再邀大司馬坐而論道。”
蕭子钊聞此語更不依不撓了——什麽學業精進?傻子能有什麽精進?——除非他不是傻子。高衍不是一向骨鲠敢言嗎?居然違心地奉承他“劬勞王室”,真是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看來他是不想自己看那傻皇帝的笑話。既然如此,蕭子钊打定主意,非去不可了。
“卯時一刻?夠早的。”蕭子钊說話的語氣絕不是在同高衍商量可否,“那明日就有勞子衡準備本王的座位了。”
高衍猶豫了下,再次試圖阻止道:“臣……臣聽說大司馬今日要宿于城外杏園……”
蕭子钊在城外過夜,而城門卯時才開,他恐怕很難在卯時一刻趕到宮中。高衍話未說完,高義就從後邊過來打斷了他,道:“大司馬願聽,我等豈有阻攔之理?”
确實,高義兄弟阻攔不了蕭子钊進宮,城門戍衛也阻攔不了蕭子钊進城。
蕭子钊笑了笑,揮手示意二人退下。
“士元,你很喜歡那小西施做的東西麽?”蕭子钊見季伯卿還對着手裏剩餘的糕點仔細端詳,問了一聲。
季伯卿,字士元。他不緊不慢地掏出帕子,裹好那白拿的點心,藏入袖中,回話道:“點心無甚特別,只是大司馬提到的‘西施’,讓臣想到一個人。”
蕭子钊劍眉一挑,問:“誰?”
季伯卿正色道:“陶朱公,功成身退,泛舟絕跡于江湖。”
蕭子钊冷哼一聲,道:“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季伯卿先拱手彎腰,行完禮後,才接着說道:“大司馬依周公居攝故事,總攬朝政,固是先皇遺诏所托。然則以人臣行主威,至難也。周公大聖,猶致流言,況聖上已非幼沖之君乎?……臣以為,為大司馬計,上則遜位還政,效法張子房、陶朱公;中則推誠于士人,理政以至公之心;下則廣張耳目,挾主威以制天下。依上計,則全功保身,史有賢名。依中計,如履薄冰,茍全性命。依下計,恐怕……”
蕭子钊的臉色一變再變,季伯卿腦門上已布滿細汗。
“說下去。”
“臣恐怕大司馬禍至無日!”
“哼!哈哈哈哈哈——你好大的膽子。”蕭子钊從怒目圓睜到哈哈大笑,随後又用似笑非笑的狐疑眼神打量了季伯卿好一會兒,才幽幽說道,“我記得,你是關東大儒崔玄的弟子,前歲索虜犯邊,你解巾從戎,因功進爵,卒至本王麾下。戰事平息後,你說願還歸本職,本王才讓你做這國子博士。”
季伯卿俯首道:“大司馬知遇之恩,士元沒齒難忘。”
蕭子钊輕笑,道:“崔玄,崔玄……本王記得高章的夫人也姓崔,而且老家在關東?怎麽,高氏兄弟自己不敢說的話,讓你來說?”
蕭子钊認為季伯卿是高家的人,對此,季伯卿只是沉默。他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本王手裏的東西,若是本王放手了,又會落到誰手裏?”蕭子钊眯着眼看向手中晃動的酒盞,神情似有一分醉意,轉瞬便又清明如常,“你一非高門,二無權柄,雖曾立下軍功,但如今不過是破書生一個。殺了你,反倒成全你的名聲,甚或激起國子學生的不滿。呵,罷了,退下吧。”
季伯卿再拜蕭子钊,帶着一身冷汗轉身離開了。
只是二人的對話已悉數落入了第三者耳中。
春宴散時,高義快走幾步,追上了季伯卿。
高義笑問:“崔玄族屬博陵崔氏,而家母出自清河崔氏。兩者并非同支。适才季兄為何不作辯解?”
季伯卿反問:“辯解了又能如何?”
高義道:“不辯解,恐怕大司馬與季兄,就從此疏遠了。”
“大司馬處危地而不自知,我因谏得疏,日後方可免罪。否則,說不定與之俱……”季伯卿四指并攏,往脖子上一切,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尚書大人……不是嗎?”
高義幹笑了兩聲,以掩飾心中的異樣——
他知道了什麽嗎?
☆、浮生不得閑
高衍一回府就馬不停蹄地又出了門,暫時沒空處罰離容。
離容不知道高衍在忙什麽,莫非是明日的經筵?因皇帝瘋傻,身為侍從官的黃門侍郎一向是個閑職,要不然高衍也沒時間一天到晚跟她這個下人不對付,更沒空莳花弄草。看他這樣忙到顧不上跟自己生氣,離容倒有些不習慣。
說到花草,剛剛離容在前院聽到了幾個下人的談話。大意是今日送去西市售賣的二十盆花,居然銷了一半,所得的銀子照例由當日賣花的兩個家丁分了,那二人正高興。而不負責今天賣花的家丁則流露出豔羨不得的遺憾之情。
離容也有些豔羨。她想要銀子,不用多,夠買一點布裁衣服就行。今天她穿了崔夫人寄來的青衫,肯定是觸怒了高衍。她還不知道等高衍有空了會怎麽處置她。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明晨高衍會去宮中用餐,不需要離容做早飯,她有了片刻悠閑。難得浮生半日閑,離容卻看不進書,只因她還擔心着擅自穿青衣的事情。心煩意亂,外加窮極無聊,只得去後院數花盆。
一二三四五六七□□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果然二十盆裏賣了十盆,還剩十盆。
點完花盆,離容起身欲走,但突然腳步一滞,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些齊齊整整排列在後院裏的盆花。
她記得早上家丁把花盆擺上牛車時,她就想提醒那人,有幾盆花已經蔫了,肯定賣不出去。怎麽晚上回來一看,餘下的十盆花都開得正好,難道蔫了的都賣出去了麽?
奇怪。
通宵未睡的家丁,氣質英武而衣袍窄小的書生,半夜發出怪聲的廚房,管自己叫“離容姑娘”的侍婢,蔫壞反而賣出去的盆花……
還有,還有夢裏張口對她說“城郊”的鍋碗瓢盆!
這府上真有許多怪異的事,怪異的恐怕還不止離容此時想到的這些。一定還有那些她雖耳聞目睹但沒過腦子的細節,雖然眨眼間就忘了,但怪異的感覺一直留在她心中。
她呆呆地倚柱而坐,陷入毫無頭緒的思索中。瘦小的身軀隐沒在柱子的陰影裏,這時要是有人進這院子裏四下看一看,可能都不會發現她的所在。
比如現在進來的這人,就沒看到她。
高衍的侍寝婢女,名叫輕羅。
她徑直向高衍的卧房走去,離容正想提醒她高衍不在,但腿長腳快的她已推門入內。
怪。即使她再受寵,也不能不敲門就進入高衍的卧房吧?莫非她知道高衍不在府中?
離容蹑手蹑腳地逼近高衍卧房,透過門縫往裏瞧——她想知道府上這些怪裏怪氣的下人在搞什麽鬼。她若是搞明白了,說不定就立了功,能抵過!
“啊……”
離容平時穿的衣服都是窄袖窄褲腳,方便幹活。今天這身寬袍大袖,讓她覺得十分累贅。此時一緊張,她竟踩到了下擺,一個重心失穩,就跌入了門中。
裏面沒人。
離容的心已砰砰砰地跳到嗓子眼了。她現在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趕緊跑出去,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二是留下來查看,尋找輕羅的蹤跡。
前陣子聽說西面來了一夥流寇,駐紮在洛城周邊。雖然官府貼出的告示說流寇已退,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喬裝入城,甚至混入士人府中,圖謀不軌呢?若高衍的府邸已被這些人設下機關,那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不在此時挺身而出,最後亦難逃歹人毒手。
想到這裏,她不再猶豫。
高衍的卧房她不能更熟悉了,只是快速掃了一眼,她就發現了唯一與平常不同的地方——被褥淩亂。走向床鋪的路上,離容不住地想着:
如果輕羅真是江洋大盜派來的探子,待自己與其正面交鋒,勝算幾何?輕羅雖是女子,但身材修長,論打架,面黃肌瘦的離容恐怕不是她的對手。但沒關系,到時候自己只管大喊大叫,做賊心虛的人肯定會露出馬腳。
如果這一切都是自己胡思亂想的多心所致,根本就沒有什麽內賊外盜,到時候自己被誣為小偷可怎麽辦?唉!那高衍就愛信不信吧。自己并非奴籍,高衍無權取她性命,頂多把她趕出高府。趕出高府?哈哈,這個想法倒讓離容有幾分興奮。
她此時心思太雜太亂,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個黑影正在門邊暗暗窺視。
手指觸到被褥的剎那,離容終于察覺到了背後有人——如果只是府上尋常的下人發現她在不對的時間出現在了高衍房中,為什麽不直接吼她一聲?
離容知道身後人絕非善類。
她佯裝為高衍整理床鋪,一邊自言自語道:“唉,怎麽這時候還讓我來收拾屋子,廚房的活兒還沒幹完呢。”
兩手抖着絲線織成的被褥,那光滑的表面隐隐映出了身後人的輪廓。與此同時,被褥的角落鏡光一閃,那人一定是掏出了什麽比絲緞更能反光的東西……
“啊!——”離容突然大叫,一面滾上床鋪,“蟑螂、蟑螂!……”
門邊黑影因離容的叫聲而慌了神,立即挪了一步退回門外,但離容已真真切切地看到門邊的衣角。
那是家丁的衣服。
她想繼續大叫,但突然被恐懼鎖住了喉嚨。
一手死死抓着裏側的床柱,沁出的汗水使她的手慢慢往下滑。
咔啦、咔啦、咔啦——
床柱居然在轉動!
咔啦、咔啦、咔啦——
機關觸動,離容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就身下一空,直直墜了下去。
機關門關閉的瞬間,離容擡頭看到了一雙眼睛,家丁的眼睛。
屁股落地的同時,離容的腦袋也開了竅。
原來搞鬼的不是府裏的下人,而是高衍。
☆、高興得太早
屁股底下都是軟泥,離容一摸就反應過來那些花盆裏的土都是從哪兒來的。原來三郎莳花之意不在花,沒事在床底把那密道挖。
離容落地的動靜不大,暫時沒有被密道另一頭的人發覺。她因害怕入口處猙獰的家丁,不敢原路返回,只得順着密道往前走。
于是她漸漸聽到了密道盡頭的談話聲。
“聽說昨天三公子與大公子在春宴上唱了一出雙簧,引得那老賊心癢難耐?”
這是一個雌雄莫辨的嗓音,雖然跟平時聽到的相比要略粗一些,但離容還是認出了,這是輕羅。
“如此甚好,若是主動去請他入宮,他反倒心生疑窦。”
這個聲音離容也有印象,雄渾有力,好像是那個曾來高府拜訪但衣袖不合身的書生。
高義:“難為劉兄,為傳遞消息塗脂抹粉,扮作儒生——”
劉姓假書生:“那沒辦法,三公子用花盆傳遞消息這招,只出不入。府上恐怕又有蕭子钊的眼線,我才不得不易裝進來,跟敏之碰個頭。”
敏之是誰?離容想,高府沒有什麽叫“敏之”的人啊。花盆原是傳遞消息用的,難怪蔫壞的都能賣出去!對了,就是蔫壞的沒有別人願買,才方便。
輕羅:“三公子為防蕭子钊安插耳目,一直在更換家丁,但萬事小心為上——說起塗脂抹粉,劉長史哪有我塗得多?每日敷粉三斤,外加朱砂點唇,胸前還要塞兩個饅頭,我不毒死,也要悶死了。”
長史?長史為軍府官職,高家唯有二公子高決投身行伍,他以護羌校尉屯兵涼州,其手下必然有長史、有司馬。那麽這個曾經假扮書生的劉姓長史,說不定就是高決的部下?
不只是這個劉姓長史,那所謂西邊來的流寇,十有八九亦是高決的人馬。
劉姓長史:“哈哈,敏之形如珠玉,扮女子都如此嬌俏動人,真叫人自慚形穢。要說在近前伺候三公子這樣的好機會,我是羨慕不得。”
輕羅就是敏之。
敏之:“少來了,你想近前伺候三公子,怎不來府上扮個家丁?”
高衍:“呵呵,劉長史确實提出過要來我府上做家丁,但家丁之役雜而不專,難免要與其他下人接觸。下人之中,又恐有奸賊耳目,所以扮家丁不如扮侍寝婢子來得穩妥。”
劉姓長史:“是也,扮個受寵的侍寝婢子,可以夜夜與三公子耳鬓厮磨,說什麽都沒人聽到。白天只管驕矜作态,傲慢無禮,也不會惹人懷疑。偶爾跟登門拜會的假書生眉目傳情,乃至暗遞書箋,都會被認為不過是水性楊花而已……難怪自古多以美人為間。做女人,就是方便!敏之這幾個月,應當過得很惬意、很逍遙吧?哈哈……”
高義:“籌謀良久,只待明日一舉。諸君還不能高興得太早。”
“你們确實高興得太早了!”
離容不顧扭傷的左腳,忍痛跑至衆人跟前——她原本在想,這邊說話的聲音既能在廚房隐約聽到,那麽密道大概就是通向東邊。聯系到明日國子學生進宮聽經一事,出口當在國子學內。屆時應有劉長史等人自密道進入國子學,代替學生入宮……待聽得高衍未曾在家丁中安排知曉此事的外援,而剛才那個家丁分明到府不久,絕非高衍長久培植的親信,她再也沒心思去琢磨高衍的密謀了——
那個家丁不是要為主子高衍殺人滅口,他是蕭子钊派來刺探內情的奸細!
高義、高衍、卞敏之、劉聿隆四人看到突然出現的離容,先是略微吃了一驚,待聽離容說完密道已被奸細發覺一事,更是大驚失色。高衍與劉聿隆率先離去,以指揮人馬追回前去告密的家丁。成敗與否,就看是否有天意幫襯了。
高衍臨走前,卞敏之拖住他的袖子問了句:“這個丫頭如何處置?”
“殺。”高衍落下簡短的一個字。
☆、老大不痛快
卞敏之揪過離容的前襟,将其提溜到跟前,從袖中抽出的短刃已抵住她的咽喉。
“抱歉了,離容姑娘——”
“慢着!”
命懸一線的關鍵時刻,高義突然出聲喝止。
卞敏之雖未下殺手,但也沒有松開離容。他偏頭看高義,帶着疑惑的神情。
高義示意卞敏之退開,卞向旁挪了一步。高義再揮手驅趕,卞敏之似乎領會到了什麽,沖高義暧昧一笑後,便掉頭離開了。
确認卞敏之已退出密道,高義才面對離容,輕輕幫她捋平胸前起皺的布料。這個舉動讓驚魂未定的離容更不知所措。
他笑了。
離容回過神來,顫抖着問:“大少爺、早知那個家丁是奸細?”
“你倒不笨。”高義氣定神閑,“我一直派人盯着,之所以沒有揪他出來,只是為免打草驚蛇。”
離容想着高義支開卞敏之的動機,不禁脫口而出:“你、你在三少爺府上也安排了探子?……少、少爺不知道?”
高義默認。
想到二人平日裏兄弟情睦的畫面,離容突然覺得後脊發涼:“為什麽?他是你弟弟……你、你是嫡長子,娶了公主,将來還會繼承令尊的爵位。三少爺什麽都沒法跟你争,你、你監視他做什麽?”
高義的笑意淡了一些,反問:“聽你的語氣,好像還把高衍當做主子?他,可要殺你。”
離容像是怕過了頭,反而顯得鎮定。高衍要殺她,沒錯,她親耳聽見的。在她掉落密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了。但聽到那個“殺”字從高衍嘴裏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恍惚。
是的,她得死,這都怪她自己多管閑事以致惹禍上身。她只想知道,當高衍下殺令的時候,內心是否毫無波瀾?她的命,是否賤到不如富家小姐懷裏抱的貍貓,貴胄公子□□騎的駿馬,樹葉叢中自由歡唱的鳥雀,洛陽街道拉車載人的牛羊驢騾?
看着離容黯然神傷的模樣,高義并沒有絲毫憐憫之意,反而有種□□弱小的快感。他往前逼近一部,低頭問道:“這些年來,你在他府上的日子并不好過……我問你,現在,你,還站在他那邊麽?”
離容哽咽道:“高家于我有恩,本就是你們給的命,收回去、就收回去吧……我是将死之人了,只有躺的份,哪還能站這邊站那邊?……我、我只是想不通你何必如此,并非為他不平。”
高義伸手将落在離容臉頰上的一縷碎發捋至耳後,一邊說道:“三弟為人迂腐,說不定會壞事。如此而已。”
迂腐?是的,高衍确實喜怒無常,但卻有那麽一股忠臣孝子的正氣,這也是離容雖深受其苦、但還算不太恨他的唯一原因。
“大少爺……有什麽事要吩咐我去做嗎?”離容明白過來了,高義不打算殺她。當然了,她相信自己此刻之所以還不是一具死屍,絕不會是因為眼前人顧念總角之誼。
對于此問,高義露出了欣賞之色。他說:“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再考慮如何處置你。——剛才,你既然猜到那個家丁會立刻跑去報信,為什麽不趁我們發覺之前原路返回?那樣你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離容不假思索地答道:“若是那奸細順利見到了大司馬,高家便有滅族之禍,我哪有可能獨全性命?前來報信立功,才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說得好。”高義湊到離容耳邊道,“暫時沒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但将來總會有。女人是最有用的,只可惜,可靠的女人太少。”
離容知道自己不用死了,恐懼心稍退,好奇心又起。她哆哆嗦嗦地問:“大少爺,你們……你們是要、要殺大司馬嗎?”
高義輕巧地點點頭,好像他們要去做的事情不是割人頭,而是割一把韭菜。
離容才發現自己臉上有淚水,只是剛才因驚恐過度而渾然不覺。她抹了一把臉,繼續問道:“可拱衛京師的将官都是蕭子钊的人,這時将他——那個——不怕引起動亂嗎?”
高義沒想到離容還有心思顧慮大局,饒有興致地反問道:“我聽說你讀過不少書,你來告訴我,書上可有寫——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離容撓撓脖子,答道:“我、我不知道大少爺會給蕭子钊安怎樣的罪名……我想,這種事情就是但誅首惡,不問餘黨。甚至……甚至要想辦法收買人心,比如,将他手下的将士全部官升一級?”
高義拔出佩劍,就着密道昏暗的油燈微光,用帕子将其細細擦拭。離容以為高義轉念要殺她,吓得後退一步,跌在了地上。好在高義又把佩劍收了回去,蹲在她面前,說:“蕭子钊前歲才得到調遣中軍之權,雖曾率部平定鮮卑之亂,但功成歸來後,那些武将得到的賞賜卻很微薄。賞賜既薄,自然就對蕭子钊頗有怨言。……你這個方法,雖不是什麽好主意,但倒是可行的。”
離容咽了口唾沫,又問:“蕭子钊恩信未着不假,但……我聽說暫居冀州的鮮卑段部并不安生,只怕內亂甫定,外患又起。……鮮卑人都是騎馬的,對他們來說,從冀州到這裏根本是一葦可航。……眼下朝中無人,難道大少爺要、自己帶兵?”
離容話一出口就意識到,冀州鮮卑的問題,高義應該早就想到了。去年國子學中讨論過要徙冀州鮮卑于漠北,以免其一朝再叛憑陵京師,但一直未能施行。此時如果鮮卑段部趁機南下,那麽……是的,那麽就必須有人站出來總攬兵權,這個人就是高義!
他不是要匡扶王室,而是要取蕭子钊而代之。他不怕鮮卑南下,因為突來的戰事正是他擴大權力的好機會。
“冀州鮮卑?呵。”蕭子钊用劍柄輕挑離容的下巴,油燈雖在他身後,但暗影中的雙眸卻依然發出攝人的精光,“這都是母親跟你說的?”
離容“嗯”了一聲,又咽了口唾沫。
她只能看清高義面龐的輪廓,但她很确定,此時的高義正咬緊後槽牙,那無聲的怒意實在叫人害怕。半晌後,他說了一句:“母親對子衡真是偏袒。”
“三少爺可不這麽覺得。”離容嘟囔了一句,“崔夫人還……”
“還要把你嫁給他?”高義笑了,笑得有些瘆人。
離容也笑了,她笑自己竟曾把這事放在心上——天吶,自己真是瘋了。
“老二不讀書,老四不做官……”高義仿佛在自言自語,“兄弟之中,只有子衡與我最像。”
離容不以為然地微微搖頭。
“你覺得不像?”高義本沒打算在密道中耽擱太久,然而眼前人卻能一再引起他的興趣,“你在子衡身邊呆了這麽久,不妨說說,我與他兄弟二人,究竟孰優孰劣?”
離容欲言又止,盡量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她猶豫再三,方開口道:“三少爺性剛簡,若身處太平盛世,從容廊廟,抑退浮華,大少爺似不及之。但……”
“說下去。”
“但眼下世道并不太平。大少爺明知天下将亂,而不惜為亂之始!日後一旦有機可乘,恐怕……”
恐怕有不臣之心!
高義以食指抵住離容雙唇,輕聲道:“噓,這話說出來,可是要殺頭的。……你只告訴我,孰優、孰劣,即可。”
離容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只道了一句:“亂世争雄,大少爺成事,三少爺成仁。”
伴随着高義放肆的笑聲,離容忽然腦殼一震,昏了過去。
昏蒙中,她隐約聽到高義在說:“你平時都讀些什麽書?《儀禮》?《周官》?哼,那都是千載以前的廢紙。你只知嫡長嗣位,不知一人可使門戶興,一人可使門戶亡。倘若旁支庶孽能使門戶興盛,出身、排行,又有什麽要緊?何況,他還并非庶出……”
☆、你有所不知
次日,蕭子钊果然伏屍經筵。
早已拟好的诏書稱其“不畏公議,引用柔邪之臣。擅操國柄,陰有篡奪之志。”
然而“柔邪之臣”是指何人呢?
下朝時分,滿殿只有垂于大臣腰間的绶囊因搖晃而敲擊人體發出的悶響。暮春時分的天氣并不很熱,但三公九卿皆汗濕裏衣,有人頭冠歪了都不自知,全無平時妙口談玄時的閑雅風姿。
其實朝堂上攀附蕭子钊的官員占了大半,好在除了蕭子钊的妻族,高義兄弟對之一無所問。諸人皆心照不宣地悶聲退下。原本蕭子钊在朝時,大臣們都忌憚他的威勢。現在蕭子钊已身首異處,但人懷畏懼的局面卻似乎絲毫沒有改變。
不知愁滋味的楊絮随風飛來殿上,飛入黃門身側的燈罩,飛撲太後座前的垂缦,也讓滿頭青絲的年輕官員仿佛鬓染霜華。高衍手持父親高章遜位的表章,呆呆看着剛剛撤簾離去的姑母的背影,恨不得上前将那滿嘴謊言的婦人扯下殿來。
他才反應過來,他被利用了。
黃門侍郎雖是個閑職,但可以出入禁中。他的姑母,也就是當朝太後高望雲,曾借禦花園“偶遇”的機會向他暗示皇帝并非真傻,而是懼于蕭子钊的權勢,行此委屈自全之計。于是才有他和兄長高義二人籌謀良久的“清君側”之舉。
如今元兇首惡已然剪除,太後卻依舊垂簾聽政,而龍椅上目光呆滞的天子根本與往日無異!可見不只皇帝是真傻,他也是真傻——高望雲拿他當了回傻子。
其實他懷疑過,他無數次面聖、試探,都沒發現皇帝的瘋傻有僞裝的痕跡。他甚至曾向兄長提議,如若姑母所言不實,就扶立梁王蕭旸!
最後,他選擇相信,不是信任姑母,而是信任自己的親大哥。問題是,這位親大哥,究竟是否比他更知曉內情呢?
高章遜位,以高義為侍中、大都督,假黃钺,錄尚書事,百官總己以聽。诏書下達的那一刻,大家都明白了,蕭子钊死不死都一樣。高衍也明白了,兄弟不同志。
憤怒與不甘化作一抹苦笑,清瘦的身形伫立滿宮城飄飛的白絮中。其他大臣經過他身旁時,都以畏縮的眼神匆匆對之行禮,以示對這個即将權傾朝野的外戚門戶的敬畏。而本想做忠臣良将的高衍卻第一次覺得自己茕茕孑立,顧影無俦。
高義大步邁入自己的尚書府邸,打算換上戎裝,親自去軍營慰谕将士。褲褶穿到一半時,家丁急急來報,說有訪客登門。沒等高義吩咐,那軍士打扮的人已不顧阻攔闖将進來。
“報大都督!鮮卑質子段真炎出逃,小人前來領罪!”軍士雙膝跪地,同時卸下兵刃舉過頭頂,但高義對他的項上人頭并不感興趣。
這麽快?…高義心裏只有這三個字。
蕭子钊伏誅,虎視京師的冀州鮮卑必将有所行動。若雙方開戰,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在洛陽做質子的段真炎。他是要去報信,當然也是逃命。
高義彎腰,對跪地的軍士說:“前院的馬,你挑一匹。追,追上了,算你有功。追不上,以後跟着本将軍,打鮮卑。”
軍士愣了一會兒,來不及謝恩,拔腿奔了出去。
高義繼續穿甲胄,一旁的家丁提醒道:“公子,還有一位訪客。”
來者是季伯卿。
“恭喜尚書大人——诶?下官是不是應該改口了?”季伯卿對着高義深深一揖,含笑。
高義亦回以微笑:“本将軍也要恭喜季兄,雖為奸賊拔擢,但有遠見,識時務,保住了身家性命。你可知,只差那麽一點,本将軍就……”
季伯卿:“将軍有所不知,下官雖由大司馬的軍府入仕,但當年之所以能求學于博陵崔氏門下,是多虧了令堂的引薦。”
這話着實出乎高義的意料,他問:“呵,你出身寒門,如何能得到家母的引薦?”
季伯卿:“此事說來話長,想必将軍眼下也沒時間聽。總之若無崔夫人的引薦,在下也不會有今日。”
高義束緊軟甲,大步流星地朝外邁去,道:“本将軍今天确實沒有時間跟你攀親戚。”
季伯卿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一邊雙手奉上,一邊說道:“這是下官今晨接到的崔夫人的來信。她說最近金陽城的集市上都沒有鮮卑人來賣馬了,恐怕他們有起兵之謀。崔夫人已命人修葺陽蛟山中的前朝塢堡,并讓下官提醒将軍,在洛陽城中,也早作防備。”
高義展開信箋一看,确實是母親的字跡,不由對眼前人又打量了一番。
不料季伯卿突然單膝跪下,拱手道:“若是鮮卑起兵,望将軍給下官一個為國立功的機會。”
“你的國子博士做膩了?”高義把信塞回季伯卿手中,“你憑什麽覺得,我會用你?”
季伯卿起身跟上高義的腳步,道:“如今朝中将官,多是貴胄子弟。他們進不求加官進爵,退不怕将軍降罪,怎會在疆場效死力?在下曾帶兵與鮮卑作戰,熟悉兵士,也了解鮮卑。”
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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