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控 - 第197章
千座山巒相疊, 形成虛虛實實缥缈的景兒。一座純白玉石所造的巨大宮殿懸于山巒之間, 仿若被浮雲所托。
白色的宮殿忽綻出一抹異彩,将下方千萬裏霎時照出一層琉璃光暈。
——尊者醒過來了。
寒冰室內,一張璞石寶玉床上靜靜睡着個美人。只是這美人只有半邊皎容,而她的另外一邊臉頰被紅色的胎記占據。那紅色的胎記起于眼下, 穿過右臉,又延于玉.頸,一直隐在白色的衣襟裏。
顯得醜陋可怖。
濃密的眼睫顫了顫,那雙阖了百餘年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也就是在她睜開眼睛的瞬間,她右臉可怖的紅色胎記緩緩淡去。
她清澈的眼瞳望着寒冰室屋頂盤旋的光影,那些光影逐漸變幻成不同的情景,有人, 有景。似真亦幻。
待到那些幻影轟然消散的時候,她眸光一滞, 終于從那些雜亂的思緒裏抽回心緒。溫暖的, 失落的,痛苦而刻骨的。
她叫善鹿, 鹿宗尊者。
而那個楚月兮, 不過是她在夢境裏用意念虛幻的一道殘影。
“孩子, 你醒過來了。”另一位年紀稍長的美人坐在床邊,溫柔地望着她。她擡起手,輕輕撫着善鹿的長發。
善鹿閉了一下眼睛,才開口:“師父,這算什麽?對我的懲罰?”
髻瀛仍舊動作溫柔地給她梳理着長發, 微笑着說:“善鹿,你要記着。心存善念是好事,可是你要有行善的能力,否則在這個險惡的天地間,善只會給你帶來厄運。”
寒冰室裏陷入長久的沉靜,許久之後,善鹿才微微點頭。
“對了,這段時日,團雲很想你。”
聽到“團雲”這個名字,善鹿的眸中終于浮現了一抹暖意。
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從外面跑進來,一下子跳上璞玉寶石床。善鹿坐起來,将雪白的小家夥捧在掌心裏。
忽然,一聲巨響之後,團雲身量霎時拔高,以一種誇張的速度膨脹,直至龐大的身軀充滿整個寒冰室,變成一只醜陋的妖獸。巨口一張,就将呆愣中的善鹿吞入腹中。
寒冰室內響起一聲輕微的嘆息聲,髻瀛輕輕揮手,巨大的妖獸霎時化成一绺兒黑煙。那原本被妖獸吞入腹中的善鹿,臉色蒼白地坐在璞玉寶石床上。鮮紅的血跡順着她的嘴角流出,一滴一滴落在玉床上。
“你還是沒做到。”髻瀛輕輕搖頭。
善鹿擡起頭來望着她,不可思議地質問:“您是不是要告訴我陪我長大的團雲其實只是您用意念幻化出來的?”
髻瀛笑得很慈悲。
善鹿雙手捂着臉,整個人仿若被巨大的疲憊和挫敗感包圍。
髻瀛繼續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發,緩聲道:“抛棄你所有的善念,或者成為無人能敵的上尊,你只能二選一。”
她臉上溫柔的笑意忽然散去,話鋒一轉:“孩子,你已經失敗很多次了。為師不想親手抹滅你。鹿宗不需要一個只有稚善沒有能力的花瓶尊者。”
善鹿錦緞一樣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她的眼。
第二日,善鹿去了百兵閣。百兵閣裏放着鹿宗這些年收集而來的兵器,其中不乏上古時期留下來的寶器。
“去吧,去挑選屬于你的武器。”髻瀛立在門口候着。縱使她在鹿宗有着至高的權利、地位,也不能踏進百兵閣,因為這百兵閣只有鹿宗的尊者才可踏入。
善鹿一進去,就感覺到了一種仿若來自上古時的可怕壓迫感。而磅礴的靈力更是在室內亂竄。她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不讓心脈被這些靈力所擾。
纏絲劍、天問殺鞭、落楓弓、碎骨钺、血雲印、落罹箜篌、千魂琴……
善鹿從這些至寶間走過,最後在一把普普通通的重刀前停下來。她的目光凝在這把刀上,許久之後才将這把刀從架子上取下。
重刀被她取下時,室內其他所有寶器發出一陣陣顫鳴,一股厚重的力量朝着善鹿轟去,将她推出百兵閣。
她只能選擇一樣,既已有了選擇,其他寶器将她送了出去。
看着她手裏的重刀,髻瀛有些意外。
善鹿卻默默握住刀柄,轉身前往幻逍境。
幻逍境是歷練的好去處,也是真正的仙界煉獄。千萬人中有一個能走出來,便是奇跡。
髻瀛一直在後面跟着她,微笑着注目善鹿走進光影裏。炙熱的白光落下來,落在善鹿身上,隐約照出鹿形本體。
“孩子,希望你能平安出來……”
之後的日子,髻瀛一直守在斬天臺,望着占據半面牆壁的光鏡。光鏡裏,是幻逍境裏的善鹿。
起先的兩個月,她還能在光鏡裏看見善鹿,可是從第三個月開始,光鏡一片黯淡,竟是再無反應。
髻瀛攤開掌心,掌心中一枚鹿角形的白玉,此時正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只要這塊玉不碎,善鹿就還活着。
髻瀛這一等,就是六百年。
直到斬天臺上的光鏡“轟”得一聲炸裂,整個鹿宗随之跟着發生一系列天地異象。髻瀛萬年不變的溫柔淺笑僵在臉上。她瞬息之間趕到幻逍境入口。卻見此時的幻逍境入口竟已經被徹底毀了。光芒淡去,發出噼啪炸響的聲音來。
善鹿轉過身來,對着髻瀛淺笑:“師父。”
髻瀛這才反應過來,她動作有些遲鈍地點頭,說:“出來了,真的出來了……”
善鹿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一分。
很多鹿宗的子民也湧過來,為他們的尊者歡呼雀躍。一個尚未完全幻化人形,頭頂還有一對可愛鹿角的小姑娘跑過來,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歡喜地對善鹿說:“尊者,你好厲害!”
她将懷裏剛采的一捧花遞到善鹿眼前:“給你花花!”
善鹿彎腰接過野花的時候變故突生,前一刻還十分可愛小姑娘立刻變成擎天妖獸。巨大的身軀猶如小山。
善鹿還在淺淺地笑着,眉眼不變。
她甚至根本沒有出手,妖獸襲來時,巨大的力氣打在善鹿身前仿若透明的屏障之上。巨大的力量反噬竟是讓它龐大的身軀寸寸炸裂開來。碎骨殘肉落了一地,一股惡臭的味道彌漫開。
善鹿輕撚指尖,殘骸散去,這一片天地又恢複了往日的秀麗。她擡腳,往鹿宗山下的地方走去。
髻瀛眼中原本的贊許還尚未散去,又見善鹿要下山,忙問:“善鹿,你要去哪兒?”
“我該去的地方。”善鹿腳步不停。
似想到了什麽,髻瀛臉色大變,猛地出手。強大的力量直接轟在善鹿的身上,巨響過後,善鹿的身體霎時化成了灰燼。
髻瀛愣在那裏。
“幻影?”髻瀛顯然不相信善鹿居然能用一道幻影騙過她!
“善鹿!”髻瀛立刻擡手,手掌臨空一拂,臨空出現一道光幕。光幕中一片灰暗,等到光幕中逐漸有了光,也終于現出善鹿的身形。
她握着一柄重刀,纖細的身影穿過無數鬼魅魍魉,朝着一座陰森的黑色宮殿走去。光鏡中的善鹿似感受到了萬裏之外髻瀛地打量,她擡起頭,對着天際道:“師父,這是你教我的。心存善念是好事,可是要有行善的能力。若不能抛去善念,那就做無人能敵的上尊。”
善鹿輕輕揮了揮手,髻瀛的光境炸裂開,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其實善鹿早就出了幻逍境,她在十年的尋覓後,終于找到了守輪宮。望着眼前巨大得仿若妖魔血口的黑色宮殿,她釋然地松了口氣。
“鹿宗尊者善鹿求見守輪者。”
沉重的黑色大門打開,善鹿緩步走進宮殿。
外面瞧着可怖異常的宮殿,裏面卻是另外一番俗氣的景象。金銀珠寶随意堆積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一個留着山羊胡子的幹瘦老頭,蹲在金玉寶座上,笑呵呵地嗑瓜子。
“見過守輪者。”善鹿微微颔首。
“又一個來借引輪鏡的?”
“是。”
“啧,你也知道規矩,但凡能找到這裏的人,随便用!”他指了指身下寶座的背面,“自己弄!”
“多謝。”
善鹿繞到寶座的背面,那面引輪鏡果然如傳言那樣鑲嵌在寶座椅背的後面。善鹿緩緩蹲下來,将自己的手掌放在冰寒的鏡面上。
她慢慢閉上眼睛,七百年的相思太過濃稠。
許久之後,她才緩緩睜開眼。然而下一刻,她驚愕地盯着眼前一片空白的引輪鏡。
“怎麽會……怎麽會沒有反應……”
“啊?”守輪老頭也愣了一下,“怎麽可能呢?不管是你是神是鬼是人是妖,哪怕路邊的小草,也能在引輪鏡裏看見輪回轉世。你……是不是心有雜念?來來來,重新來!想着你想要問的那個人,不許走神!”
善鹿幾乎是呆怔地重新試一遍。可是這一次引輪鏡同樣沒有任何反應。
羊角胡子老頭撓了撓頭,嘀咕:“真沒反應……那就是自你們相遇那一世後,這個人再未入輪回……”
善鹿跌坐在地上,隐忍七百年的眸中終于現出慌張。七百年,那兇險的幻逍境裏,無數次生死之間,若是沒有找到他的執念支撐 ,她大抵根本活不下來。
她做到了啊,她終于有能力離開鹿宗,不用再做一個狠心無情的傀儡尊者。她終于有能力找到這裏。她想的多好哇,她要找到他,不管這一生他變成了誰,是善是惡,是人是鬼,是幸福亦或悲苦。
她甚至想過如果他已經忘了她,縱使他又喜歡上別人,成親生子。她會祝福,她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直默默陪着他慢慢變老。直到他老去,陪着他一起再次入輪回。
可是現在告訴她,這七百年他根本沒有入輪回……
“魂飛魄散”這個詞在她腦中浮現,可是她不敢相信,不願意相信!如果他真的已經徹底不在了,那她這七百年的相思與努力不過一場笑話!
“你別哭啊你,喂喂喂!老頭子我最受不了漂亮小姑娘掉眼淚了!”
善鹿仰着頭望着他,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問:“一個凡人怎麽會魂飛魄散?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啊……”
隐約與堅強不再,她跌在那裏,哭得肝腸寸斷。
“凡人?”羊角胡子老頭愣了一下,“神界不會對凡人出手,魔界不屑于對凡人出手,妖界更是不敢對凡人出手。一個凡人應該是不會魂飛魄散的……”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猶豫了一下,才說:“除了魂飛魄散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這個凡人他自己執念太深不肯入輪回。又經歷了抽筋剝魂之痛,十八層煉獄之刑,仍不能洗去一身的執念……”
他叨叨未了,善鹿已經跌跌撞撞的地爬起來,朝着外面跑去。
守輪者瞪大了眼睛,指着善鹿的背影,吼:“喂喂喂,你這還是要幹嘛?那樣的地方去不得啊,小心一身的修為……”
黑暗的煉獄底層裏,無數魑魅魍魉漂浮着。邪惡的戾氣、怨氣還有仇恨充滿了這裏。這裏是連鬼差都不願意踏足的地方。
今日,這些鬼魅比起往昔更是活躍。甚至是十分興奮。
善鹿身上那一襲雪白的衣裙早已被鮮血染紅,她自己的血。她握着那把和他當年十分相似的重刀,一層一層殺過去,一層一層找過去。
不是他。
沒有。
他不在這裏。
也沒有。
她喘息着沖進最後一層,終于在最深處找到了他。
千年寒鐵所造的鎖鏈将他縮在那裏,在他身體周圍飄着無數鬼魅。暗黑的力量将他整個人包裹着。或許說,此時的他已經不算是一個人了。
他跪在那裏,低着頭,黑發垂下來,半遮着他早就面目全非的面龐。縱使他已經人不人鬼不鬼,她還是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
看見他的那一刻,她的淚頃刻湧出,決堤。
在她純元的靈力驅散下,那些鬼魂四處散開。
她在他面前跪下來,慢慢捧起他的臉。
“宗恪,我來了……”
他痛苦的嘶吼着,紅色的眸子裏一片混沌。黑暗的力量橫沖直撞,沖到善鹿的身上,善鹿一個不察,胸腹之間一片翻湧。
那些四處飄蕩的鬼魅趁機撲過來,恨不得将善鹿的每一個骨頭嚼碎。
善鹿長刀一揮,醇厚的靈力磅礴而出,頃刻之間讓無數鬼魅化為灰燼。重刀落到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她不再管他周身可怕的暗黑戾氣,只知道他很痛苦。她用力抱緊他,她體內純元的靈力如春風、如細雨,絲絲縷縷纏上他的身體,絞殺那些暗黑之力。
方宗恪周身的暗黑之力逐漸被清除幹淨,他拼命掙紮的動作也慢慢停下來,似又變成普通的凡人。而此時善鹿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鮮血從她的嘴角溢出。護着她周身的靈力悄然散去,一對鹿角在她的頭上慢慢生出。
她的靈力快要殆盡了。可她心滿意足,她擡手,用盡靈力費力斬斷捆綁着他的鐵鏈。
方宗恪紅色眸中的混沌慢慢散開,他的視線逐漸清晰,直到看見面前的善鹿。
疑惑。
“又是幻境嗎……”他聲音沙啞,若是不仔細聽,已無法辨別他說的是什麽。
善鹿哭着說:“不是幻境,是我啊,你的月兮來找你了……”
方宗恪還是不敢相信。
他小心翼翼地擡手,輕輕撫摸着善鹿右側的臉頰。那原本的胎記不見了。
善鹿沒有解釋,她相信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解釋。她可以一眼認出他,他也一定能認出她來。
方宗恪眸中的懷疑似有縮減,他有些艱難地擡頭,望着善鹿頭上的那一對鹿角。他猶豫了一瞬,撫在善鹿臉頰上的手慢慢上移,又是疑惑又是新奇地碰了碰她的鹿角。
善鹿滿臉是淚水,卻還是笑出來,她笑着說:“你的醜八怪好像變成小怪物了。”
真的是她。
方宗恪努力扯動嘴角,可是他已經太久沒笑過,不知道怎麽笑了。他想伸出雙臂重新抱住她,可是又猶豫了。他的猶豫只是一閃而過,還是将她緊緊抱在懷裏。
善鹿這才知道他為何猶豫。
他已經沒有左手了,從左肩開始,整條胳膊只剩下半截白骨。
“你怎麽那麽傻啊!”她撲在他懷裏大哭,“為什麽要困在這裏忍受這些折磨啊!七百年啊!輪回轉世多好呀,指不定還會當皇帝、神仙……”
“我不能忘了你。”
和這無邊無際的折磨相比,更痛苦的是忘了你。
如果忘了你,那便是負。縱有千世萬世輪回,不過活屍一具。
越來越多的鬼魅聚過來,善鹿幾乎已經把所有的靈力用來除去方宗恪身上的暗黑力量,無法再抵抗了。她用最後的靈力化成一道意念,以意念為刀,在掌心雕刻。鮮血從她掌心滴下,縱橫的掌紋上是“不負”二字。
她握上方宗恪的右手,纖細的五指依次塞進他有些僵硬的指縫裏。十指相扣,她掌心的字也刻在了他的掌心。
兩個人相視而望,一如多年前的默契。
善鹿站起來,也把方宗恪拉了起來,兩個人相互攙扶,一步一步朝着渡回河走去。
當清澈的渡回河淹沒兩個人身體的時候,他們仍舊十指相扣未曾松開。在進入下一次輪回時,他們依舊互相凝望。
那些沒有說出來的承諾與情話都不必說了,他懂,她也懂。
七百年後。
這一世,方宗恪已是無上的上尊。三界皆知上尊在等一個人。
方宗恪負手行在茂密的叢林裏,他沒有什麽目的地,只是随便尋一個方向,就開始漫無目的地走。一如過去的七百年。
經過一個湖泊的時候,他看見湖邊躺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
這七百年,他總是對鹿有着一種別樣的情感。
他蹲下來檢查小鹿身上的傷。這只小鹿着實傷得不輕,鮮血汩汩向外湧出。
“也罷,今日便開了你的靈智。日後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方宗恪擡手,一道純白的光芒從他掌心浮現,覆在小鹿身上。
不過一盞茶的時間,蜷縮着的小鹿開始慢慢幻化人形。
濃密的眼睫顫了顫,少女逐漸睜開眼睛。她意識到自己赤身躺在這裏,對面還立了一個男子。她驚呼一聲,直接跳進旁邊的湖泊裏。
她幾乎落荒而逃一樣朝着湖泊對面游去,可是她還沒有游到對面,就一下子停下來。
她震驚地轉過頭去,怔怔望着負手立在岸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