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67章
她看着封岌将床上被她踩髒的被褥抱下來,又從櫃子裏拿了一床幹淨的被褥鋪上去。他立在床邊彎腰,高大的身軀俯下來,整理床鋪的手臂帶着幹淨利落的力道。好像這些事情天生不該是由他那雙手來做。寒酥看着他做這些,又覺得不合理,又覺得詭異得行雲流水。
雖知道他少時日子并不好,也是從小卒一點點爬上來,很多事情都曾親力親為,可如今已經位高至此,再做這些事情被寒酥瞧着便顯出幾許不和諧。她想去做,可是垂眸望向自己赤着的腳,再瞥向床邊的鞋子。
寒酥只好默默坐在桌上。
畢竟十幾年軍旅生涯,封岌很快整理好床鋪,他朝寒酥走過來,又将人從桌上抱起來,送到床榻上去。
寒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擡眸望着他的側臉。屋內不甚光明的燈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照出一層柔和的光影。寒酥看了一會兒,明明還是那個人,卻有些不太一樣了。
“喝了。”封岌将姜湯遞給寒酥。
寒酥接過來忍着嗆默默喝下去。火辣辣的熱感從口中傳開,整個身子倒是都暖和起來。
封岌望着她皺着眉頭喝姜湯的樣子,直到她喝下最後一口,他問:“不給我留一口?”
寒酥愣住。她口中還含着最後一口苦辣辣的姜湯。她反應過來這是沈約呈端來給封岌的姜湯,她的那份在隔壁的房間。明明想說她去隔壁把她那碗端過來給他,可口裏含着最後一口姜湯沒法開口。
又因他這一句話,她口中含着的這一口姜湯也不知道該不該咽下去。
封岌瞧着她表情,輕笑了一聲。他在寒酥身邊坐下,逐漸朝她靠近,他的唇貼過來,在她沾了姜湯的濕唇上輕輕貼了一下,而後退開一點距離,望着她的眼睛,等待。
他的暗示太明顯,寒酥想裝不懂都不行。
她擰了下眉,才湊過去,将口中含着的姜湯喂到封岌口中。湯水連粘着兩個人的唇,一片濕澤。
寒酥在封岌的眼裏看見笑意,好像他得逞了一樣,寒酥立刻向後退去,又急急用指背去蹭自己的唇。
封岌摸了摸她的頭,說:“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寒酥有一點意外地看向他,又迅速收回視線,乖乖地躺下來。封岌熄了燈,在床外側躺下,動作自然地在寒酥身後抱住她,将她纖細柔軟的身軀摁進懷裏嵌着,溫暖的手掌側過她的腰側,覆在她的前腹。
寒酥睜着眼睛,一點睡意也無。
封岌突然說:“明日到了善堂,你寫篇文章吧。”
他解釋:“那些棄嬰、老人還有殘疾人大多都是因為戰火才會如此。”
“好。”寒酥答應下來。
她轉過身來,面朝着封岌又詢問了幾句,封岌一一給她解釋。話題扯到戰火,兩個人的情緒都有些肅然。
後來寒酥在封岌的懷裏睡着了。封岌拉過一旁的被子,掖到她肩下。他故意将話題扯到悲壯的戰事,正是為了分散寒酥的注意力。她身上不方便,若勾醒了體內的半月歡,她會難受的。
與此同時,沈約呈正在房間裏讀書。雖然只是來青柳縣幾日,他也随行帶了些書卷,做最後的攻讀,希望今朝春闱不負寒窗。
夜裏的寒氣逼人,沈約呈朝着微僵的手哈了哈氣,驚覺已經這樣晚了,他暫時将書卷放下,閉上眼睛休休眼。
一片黑暗裏,寒酥的身影突然就浮現。
沈約呈想起初遇那一日,初冬時節的落雪要溫柔許多。灑落的雪花墜落紅塵,冗繁的熱鬧得到片刻潔白的安靜。他立在人來人往的橋上,瞭望初冬的第一場雪,一眼看見人群裏的寒酥。
她一襲白裙,纖薄又清冷的身影彷如和滿天滿地的皚雪融為一體。紛揚的白雪在她裙擺翩飛,為她匍匐。她從雪中來,她是雪中仙。
沈約呈在片刻的失神後,慌忙擠過人群,去追她。可是人群喧嚣,嘈雜陣陣。他立在街市岔口四顧徘徊怎麽也尋不見她的身影。
潔白的揚雪只餘灰色。
他失落地回家,小厮讓他去前廳。大伯母給她介紹府裏新來的表姑娘。
“你三叔母的外甥女,比你年長一歲。”
他怔怔望着寒酥,一場暴雪在他眼裏瞬間紛揚,整個天地間都在霎時亮堂了起來。
不知何時,沈約呈唇角攀上一絲笑。可是他睜開眼睛,唇畔的笑便慢慢消失了。他在夜色裏呆坐了許久,然後從桌旁那摞書冊中間翻出一個小冊子,像往常那樣,在上面寫下想對她說又不能說的話。
字字句句,皆是少年郎的真心實意。
翌日一大早,皇後娘娘有些焦急地在殿內走來走去。心腹宮婢挑簾進來,點頭禀告已經吩咐下去了。
皇後焦躁不安地擺了擺手,讓宮婢退下。她在椅子裏坐下,惶惶望着香爐裏直挺挺高升的一縷煙。
原先有太子這張牌,讓她縱使從未得到過聖上偏寵,也自信坐穩皇後之位。可如今太子被廢,姓汪的氣焰越來越高漲,她每日心裏都憋着一股火氣。
除掉封岌這件事,變得更加迫切。
想要取封岌性命實在是太難,她以前也不是沒有暗中動過手,可封岌身邊看上去随從護衛不多,可每次想取他性命都失敗。
不能強取只能智攻。
人都有弱點,他的母親就是他的弱點。他的母親……
皇後眼中浮現厭惡。封岌的母親縱使被人人敬重,卻偏偏深居淺出,從不離開赫延王府。而那赫延王府簡直銅牆鐵壁。
可是她每年正月裏都會去一趟善堂,這是最好的時機。
皇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決定铤而走險。她兒子的太子之位都已經沒了,她再也穩不下去了。
皇後又坐了一會兒,穩了穩情緒,起身傳喚宮人備車鸾。她要去看望太子。太子儲君之位被廢,可仍未遷出東宮。這對皇後來說,也算是一件好消息。
她會傾盡全力将自己的兒子送上龍椅,不擇手段。
封岌一行人剛到青柳縣,善堂的人知道老夫人今日會過來,早已派人在前街遙望等候,待封岌一行人的兩輛馬車到善堂前,善堂門前已經等了很多人。
王良骥一瘸一拐地迎上來,他長得虎背熊腰還有一張兇狠的臉。可是此刻他橫肉生怖的面龐堆出濃烈笑容來,畢恭畢敬地朝封岌行軍禮:“将軍!”
封岌還坐在馬車裏,他瞥了一眼王良骥的腿,一邊下車一邊問:“腿傷如何了?”
“就那樣。”王良骥憨憨地笑着。
他的斷腿能接上已經是幸運,跛腳是一輩子的事,好不了,他也不奢求了。
封岌轉身朝後面的馬車去。寒酥已經從馬車裏下來,正候在一旁等老夫人下車。
穗娘扶着老夫人下來,老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善堂,目光又在圍在門口的人群裏掃了一圈。
王良骥吆喝着門口的人讓開路,畢恭畢敬地将封岌一行人請進去。
寒酥跟在老夫人身邊往裏走,悄悄打量着周圍的人。大多是小孩子,還有一些身上有各種傷的男人。
一個男人身子只剩了半截,從大腿處鋸了雙腿,他雙手撐着往前“走”,他沒湊到前面來,只“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往這邊望着。
昨天下午突然變天,今天很冷,可是很多房間的窗戶都開着。隐約可見有人在窗內朝外探頭探腦。這些……是不能出門的人。
寒酥突然被撞了一下,她收回視線垂眼看過去,一個獨臂小女孩摔倒在她身邊,她用一條胳膊支撐着想要爬起來,同時亮着一雙眼睛急忙賠禮:“我、我不是故意的……”
人太多了,失了一條手臂讓她平衡很差,一不小心被擠倒了。
寒酥趕忙将她扶起來,對她微笑着搖頭,柔聲問:“摔疼了沒有?”
小姑娘這才松了口氣,也跟着笑起來,搖頭說:“不疼,一點也不疼,我不怕疼的!”
住在善堂的人都是些苦難人,每年老夫人過來時,他們都會發自內心地感恩相迎。今年因為封岌也到了,他們的那份感恩中便又多了幾分仰望的敬畏,一舉一動也都虔誠起來。
老夫人向來對所有人都冷淡的性子,在面對善堂裏的這些可憐人時,也會眉目慈愛。一群小孩子們圍着她說話。小孩子們個個亮着眼睛,等着表揚一般向老夫人訴說自己這一年學了什麽東西,或者身上的傷已經痊愈,又或者将這一年的趣事講給老夫人聽。
老夫人微笑着點頭聽這些童言童語,她的思緒突然拉到了很多年以前生封岌那一日。
她将身上所有的首飾都塞給封旭,若不是身上的衣袍破了髒了,也想脫了塞給封旭。她求他:“求您帶我們去尼姑庵。”
封旭笑她:“我的千金大小姐,這什麽年代啊?兵荒馬亂的,廟裏的姑子餓死了一大片不說,廟都倒成土了。你以為你抱着孩子過去就能活命?去廟裏了斷紅塵不問世事那可是盛世年頭的奢貴事。”
“那善堂呢?”她懷着最後的希冀。
封旭欲言又止,不忍将話說得太殘忍。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喃聲:“若以後有錢了,我要建好多善堂。”
封旭歪着頭看她,呲牙笑了笑,點頭說:“行,到時候我給你打下手,幫你壘牆施粥?”
寒酥跟着穗娘和善堂裏的幾個夥計從車上搬了糖果點心,分給善堂裏的小孩子。她又看見了那個剛剛撞到她的小姑娘,寒酥将一包糖遞給她。
小姑娘開心地笑起來,一只手接過來,然後低頭用牙去咬紙包。寒酥急忙幫忙将紙包拆開,在她身邊坐下來,遞給她吃。
“謝謝姐姐。”小姑娘拿了塊糖塞進口中。青柳縣清貧,這裏的糖也遠沒有京中好吃。
寒酥看着她空蕩蕩的左袖子,問:“你的胳膊是怎麽傷的?”
“北齊人砍去的。”小姑娘語氣随意,“他們要當下酒菜。”
寒酥看着她不甚在意的表情,只覺得脊背生寒。她懷着一絲僥幸詢問:“你父母還在嗎?”
小姑娘果然搖頭:“都不在了,都被北齊人殺了。幸好咱們的兵來了,将那些壞蛋趕走了。”
她咯吱咯吱咬着糖塊,發出清脆的聲響來。如今被她說來已沒有多少傷懷,這裏生活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苦難的環境讓人對傷痛變得麻木。
遠處有孩童的笑聲。他們是這麽容易滿足,即使沒有家,即使經歷傷害,只是一包糖,就能讓他們滿足地笑起來。
“去玩吧。”寒酥将剩下的糖收進小姑娘腰間的小包包裏。
小姑娘點頭道謝,開開心心地跑開。
寒酥望了一會兒這些小孩子,轉身往屋裏去。快晌午了,善堂的人正在準備午飯,她要過去看看能不能力所能及地幫幫忙。
午飯沒有什麽講究的菜品,一鍋剛蒸好的饅頭、一鍋炖素菜、一鍋排骨,還有一鍋蘑菇湯。
小孩子們規規矩矩地排好隊伍,他們有的人手裏拿了不止一個碗。
寒酥瞧見排在第一個的小男孩懷裏抱了三個大碗,被盛好之後,他小心捧着快步往屋子裏,給屋子裏的老人送去兩份,然後抱着自己那一碗蹲在檐下吃。
“這邊再排一隊。”沈約呈說。
隊伍沒有從中間中央截開,讓後面的人過去新排一隊,而是自動按照單雙數的規律,雙數的人走出先前的隊伍去排新隊。
沒有人組織,效率又很快。
寒酥看得驚奇。
封岌從屋裏走出來,立在她身邊,道:“這裏當過兵的人很多。”
這是軍事化管理從娃娃抓起了。
“我去幫忙。”寒酥看沈約呈身邊人手不多,走過去幫忙盛湯。
封岌立在原地,微眯了眼,看着寒酥和沈約呈站在一起。排隊的人舉着碗到沈約呈面前,裝了兩道菜,再往前走兩步,寒酥會盛進去一點湯、遞一個饅頭。
搭配得不錯。
封岌走過去。
沈約呈側過臉,對寒酥道:“表姐,你先去吃些東西,一會兒要涼了。”
“不用。”寒酥搖頭。
排隊的老婦人聽着兩個人的對話,沈約呈口中的“表姐”,只隐約聽成了“姐”,老婦人詫異上下打量着寒酥,說道:“原先只知道将軍有個養子,居然還有個養女啊!”
寒酥握着大湯勺的手僵住。
老婦人笑盈盈:“有這麽位養父,會讓很多人羨慕的!你可真幸福!”
寒酥看着封岌一步步走近,她僵僵望着他,連老婦人的話也不知道該怎麽接。
封岌眸色深沉目不斜視地經過寒酥往裏走,他說:“菜不多了,跟我進來端菜。”
“哦……”寒酥将手裏的大湯勺放下,轉身跟上封岌。
後廚地方不大,殘着烹煮後的熱氣。廚子們都已經出去幫忙,此刻裏面并沒有人。
一道灰色的簾子擋着後廚,下面還露出一小截。
寒酥有一點尴尬地小聲解釋:“她只是聽錯了……”
封岌慢悠悠地轉着指上的墨綠扳指,他半垂着眼,寒酥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簾之隔的外面十分熱鬧,伴着歡笑聲。
他沉默,寒酥越來越忐忑。
寒酥将聲音壓了再壓:“我要端菜出去了……”
她朝竈臺上的菜走去,手還沒碰到菜,手腕先被封岌用力握住。他那麽用力,寒酥吃痛得差點失聲。
下一刻,寒酥直接被封岌壓在牆上。她手心抵着牆壁,牆壁上有氤氲水汽,水珠緩慢地蜿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