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60章
師父隔着一道屏風的聲音如炸雷一般響徹在耳畔,寒酥突然用力推開封岌,握在她手裏的那卷書也重新跌落。
寒酥顧不得那卷書,急忙将那幅畫卷好,起身送到師父身後的書架上,然後如常地轉身打算離去,經過封岌身邊時,看也不看他一眼。
封岌突然開口:“幫我撿起來。”
寒酥的腳步不得不停下來,她轉眸望向封岌,封岌卻并沒有在看她。他半垂着眼,正在慢條斯理地攏袖口。
知他看不見,寒酥還是瞪了他一眼,才蹲下來撿那冊書。她疏離恭敬地開口:“将軍,您的書。”
“多謝。”封岌用同樣疏離客套的語氣,好似真的只是對一個晚輩說話。
可是在他伸手去接書時,指腹悄悄在寒酥的手臂上輕輕撚了一下。他很快收手,不給寒酥拒絕的機會。他也不看寒酥一眼,悠閑地翻着書頁,找到之前看的那一頁,繼續浏覽下去。
寒酥輕咬了一下唇,偏偏什麽都不能說,轉身往外走。她邁過門檻,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擡手用指尖兒隔着面紗輕輕壓了一下自己的唇,剛剛被他親過的地方。
寒笙早已跟師從初學完了一支笛曲,她乖乖坐在那裏,時不時面朝門口的方向側耳,仔細去聆聽。直到聽見姐姐的腳步聲,她惶惶的面容才霎時雪霁,甜甜笑起來。
“姐姐!”寒笙直接從椅子上跳下去,朝門外跑去。
“慢一點。”師從初放下手裏的東西,伸手要去扶寒笙,可還沒有碰到她,她已經準确無誤地跨過了門檻。
“姐姐怎麽才過來接我?”寒笙朝姐姐伸出手。
寒酥牽了她的手,柔聲跟她解釋:“剛才來過見你在吹笛子,就去幫師父整理畫冊了。走吧,我們回家。”
“嗯!”
師從初從屋內出來,瞥一眼寒笙臉上的笑靥,将寒笙今日晚上要用的藥遞過來。
寒笙每天晚上睡前給都要眼睛敷藥,雖然下人也能做得很好,可寒酥還是将這事自己攬了下來,親自給妹妹敷眼睛。等妹妹躺下了,她才回房。
回到房間,寒酥在書案後坐下,攤了紙、蘸了墨,可她握着筆久久不能落字。
她急着交上謝雲苓要的贊詞。八百兩,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都能買一處宅子的大價錢,她可不得好好來寫這份贊詞?
可是……
寒酥擰眉。
讓她現在寫一份贊詞給別人,她洋洋灑灑揮筆立就。誇封岌……卻突然不知從何下筆。
許久之後,寒酥自知沒有思緒,幹脆今夜暫時不寫,而是從書箱裏取了青古書齋的書來抄寫。
不過她剛抄錄了沒兩句,姨母派身邊人請她過去說話。也沒什麽要緊事,左一件右一件小事堆積起來,足夠兩個人聊到很晚。聊到打哈欠時,寒酥才離去。
回到寝屋,寒酥打算再抄兩頁書再睡,卻見書案上放了一個錦盒。這個盒子太眼熟。寒酥只是看了一眼就認出是銜山閣的東西。
封岌來過了。
寒酥将盒子打開,裏面是一疊厚厚的銀票。
寒酥突然就想起來封岌說的三件事。
這錢,她是還不回去了。寒酥猶豫了一會兒,将梳妝臺下面的抽屜騰空了一個,把這些銀票收進去。
她答應了封岌不會再拒絕他送來的東西,可是不是自己掙的錢花着不踏實。寒酥不打算動這些錢。她用手背将抽屜推關,轉身走到書桌旁,又抄錄了兩頁書才睡下。
第二天,寒酥帶着妹妹去銜山閣施針。将妹妹送到師從初手裏,她便去了書房,替師父将今日要用的東西都準備好。
羿弘闊家中有事耽擱了,今日比前幾日要晚出門半個時辰。
寒酥将師父要用的東西都弄好,還沒等來師父,她在書案後坐下,随意翻了翻畫卷。昨天晚上抄書抄得有些晚,她打了個哈欠。清晨靜悄悄的,書房裏只她一個,她趴在桌上打算小眯一會兒。
原打算閉目小眯一會兒,卻沒想到她真的睡着了。連封岌走進來的腳步聲也沒聽見。
隔着一張長長的書案,封岌立在這一邊,垂目望着寒酥。她睡得正酣,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封岌知道寒酥夜裏一直少眠,這才導致她白天有時候會犯困。而她為什麽夜裏少眠,他也一清二楚。
封岌拿起一支架子上的畫筆,如孩童亂畫一樣在寒酥的手背上畫一朵小紅花。
他本想畫紅梅。不懂畫技的他,最後只能在寒酥的手背上留下一個由五段不規整半圓組成的小紅花。
手背上的涼意讓寒酥慢慢轉醒,羿弘闊踏進來的腳步聲讓她一下子驚醒。她睜開眼睛望見封岌,再聽見門口師父向封岌說話的聲音,寒酥所有的困倦瞬間被吓了個魂飛魄散,人直接噌地一聲站起來。
封岌轉過身向羿弘闊颔首,便朝一側走開。
羿弘闊知道今日來遲了,快步朝書案走去,目光掃向書案上準備好的紙筆。他剛要将目光收回來,突然看見了寒酥手背上的小紅花。
他盯着那朵小紅花很久。
寒酥後知後覺地低頭,懵了一下。
封岌立在一旁悠閑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溫茶,他握着茶盞慢悠悠地說:“聽說她是你的學生,可這畫工似乎離羿老有段距離。”
他略擡下巴,示意寒酥的手背。
羿弘闊這才回過神來,他亮着一雙眼睛盯着寒酥,頗有幾分小心翼翼意味地詢問:“你畫的?”
不說是自己畫的,難道要說是封岌畫的嗎?
寒酥硬着頭皮點了下頭。
“很好!非常好!”羿弘闊開懷地笑起來。他才不管寒酥畫出的東西什麽樣子,只要她還肯重新拿起畫筆,他就覺得高興。
寒酥望着師父滿臉笑容的樣子,心裏卻很不是滋味兒。她垂眸望着手背上的那朵小紅花,突然很希望這真的是她自己畫的。
封岌看了寒酥一眼,将手裏的茶盞放下,轉身去他那張藤椅裏坐下翻閱一本書籍。
沒過多久,羿家來了人請羿弘闊回家。羿弘闊皺了皺眉,不得不放下畫筆,匆匆離去。
寒酥将師父送到門口,她立在檐下目送師父遠去。她轉過身來,望向封岌。他懶散靠着藤椅,道:“你妹妹的眼睛能治好,你還是放不下那件事?”
“您在我手背上亂畫,就是想讓我師父以為是我畫的?”
封岌擡眼望向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寒酥走到桌旁,用茶水将帕子沾濕,去蹭手背上的小紅花。一時蹭不去,她眉頭皺緊。
封岌望着她蹙眉蹭手的樣子,道:“生氣了?我讓你畫回來。”
寒酥悶聲:“也在您手背上畫朵小紅花?”
“那倒不必。可以畫些狼頭白虎之類,往這裏畫。”封岌長指探進衣襟,将衣領扯松,露出麥色的胸膛。
寒酥驚愕而望,嗔聲:“您注意些!”
她環顧而望,又後知後覺這裏是銜山閣,并不會有閑雜人等。
“過來。”封岌朝寒酥伸手。
寒酥走過去,被封岌握住了手腕。他将人拉到懷裏,讓她坐在他腿上。他拿過寒酥手裏的濕帕子,仔細幫她擦淨手背。
“試試吧。”封岌沉聲,“不能當一輩子膽小鬼。”
她的手背被擦淨了,封岌将她的手放開。他環過她的腰身,将人圈在懷裏,望着她的眼睛,認真道:“人不該困在過去裏。”
他認真說話時的口吻總能給人一種力量。
寒酥安靜地與他對視良久,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收回目光,伸手去整理封岌剛剛扯開的衣襟。
封岌皺眉剛要說什麽,就聽寒酥說:“天寒。”
封岌略擡眉,心裏那股不高興便沒了。
“我得走了。”寒酥輕推封岌,“我和山芙約好了。”
“祁山芙。”封岌重複這個名字時,不僅多加了個姓氏,還故意咬重了“祁”字。
寒酥蹙眉瞪他:“只約了她。”
封岌這才松開寒酥。
寒酥往外走的時候還在琢磨着封岌的反應。其實她有一點不理解——她幾次議親甚至還和他的義子議親過,可讓他生氣的只有祁朔。
寒酥和祁山芙在瓷器店見面。
“寒姐姐,我原本還擔心你不願意赴約。”祁山芙如實說。
寒酥問:“山芙,我們兩家的交情在你眼裏這麽脆弱嗎?”
“當然不是!”祁山芙睜大了眼睛,急急反駁。
寒酥彎唇,捏一捏她的臉頰。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喧嘩聲,寒酥和祁山芙走到門口朝外望去。
寒酥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将謝雲苓重重推倒在地,然後發了瘋一般沖開人群。寒酥只是愣了一下,立刻快步朝謝雲苓奔去。
謝雲苓在寒酥眼裏自動帶着一層金光。
她可是八百兩啊。
“謝娘子。”寒酥扶起謝雲苓。
謝雲苓臉色煞白,她剛被扶起來就要去追那個男子。
見寒酥有一點疑惑,謝雲苓急忙解釋:“那是我哥哥。”
只這麽一句,謝雲苓立刻提裙去追。
寒酥微怔,想到剛剛那男子兇神惡煞的樣子,有一點不放心,跟上了謝雲苓。
謝雲苓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對寒酥說:“哥哥有時候這裏不太好使。”
她指了下自己的頭。
寒酥心裏驚訝,卻不好多問。
謝浪不知從哪裏弄了把刀來,一邊揮舞,一邊聲音恐懼地高呼:“我不想死!”
終于追上了謝浪。他倒在街道拐角,顫着手握着刀在身邊比劃,一邊哭一邊呓語。
人群圍在遠處,張望着。寒酥目光輕掃,奇怪地發現路上很多人雖然在躲避,卻并沒有驚慌恐懼,反而有人嘆了口氣。
祁山芙從遠處追過來,她拉了拉寒酥的衣角,湊過去耳語給她解惑:“前年他從軍回來之後就這個樣子了。”
在軍中受了刺激嗎?
寒酥望向瘋癫呓語的謝浪,這才明白周圍人的态度。
“哥哥!”謝雲苓跑過去。
可是謝浪根本不認識她,手中刀亂揮。眼看着要傷到謝雲苓,一個茶杯突然從遠處擲來,将他手中的刀打飛。
寒酥随人群一起朝茶杯擲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了立在一家酒樓二樓窗口的封岌。
長舟擠過人群,壓住謝浪的肩,問:“你之前在哪支軍中效力?”
謝浪仿佛聽不懂,又仿佛被長舟這話刺激得更厲害,瘋狂地掙紮。長舟又不願真的傷了他,控制起來竟有些吃力。
人群主動讓開路,封岌從遠處走過來。謝浪剛好從長舟手下掙脫,一邊語速很快地念着“快跑快跑”,一邊脫缰野馬般将長舟撞開。他直接逃到封岌面前,擡頭仰望封岌,眼裏浮現片刻的疑惑。
他再次想逃開時,封岌擡手壓在他胸膛,将他壓在一旁的攤位上。謝浪拼命地掙紮,可是封岌的手掌禁锢着他動彈不得。
長舟過來,禀話:“将軍,此人名謝浪。”
封岌俯視在他掌下蠻力掙紮的人,沉聲:“謝浪,軍法第三條第十二項。”
“不可驚擾百姓!”謝浪脫口而出。渙散瘋癫的眸中有着片刻的晴朗。
封岌沉默了一息,沉聲問:“你可認得我?”
謝浪布滿血絲的眼眸慢慢聚了神,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張開嘴,雙唇不停地哆嗦。一聲哽咽的“将軍”之後,他突然就嚎啕大哭起來。
封岌松了手,他身體無力地滑跪在封岌面前,他抱住封岌的腿痛哭:“都死了!七百九十九個人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他是第八百個報到的人,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封岌垂眼看着跪在身前痛哭的人,他略彎腰,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誇贊:“你做得很好。”
“幫他們活下去,幫他們完成未完成之事。”
犧牲的将士令人敬佩,僥幸活下來的人亦是。
寒酥站在人群裏,遙望着封岌。他這十幾年又親歷了多少身邊人戰亡?
她突然知道那篇贊詞該如何下筆。
晚上,寒酥開始寫那份贊詞。寫給封岌的贊詞,也寫戰火。
封岌來時,兩個人的視線交彙,頗有絲心照不宣的意味。
“還要再忙一會兒?”封岌問。他語氣輕松,完全沒了白日在外時的威嚴。
寒酥點頭。
“好。你忙你的。”封岌從寒酥的書架上随意翻了本書,然後在一旁坐下翻閱起來。
寒酥将那份贊詞偷偷收起,開始抄書。
又過去半個多時辰,翠微在外面叩門禀告梳洗的熱水備好了。寒酥這才收了筆,去梳洗沐浴。
寒酥帶着一身沐浴過後的水香回來,封岌将手裏的書放下,動作自然地起身朝床榻走。
“将軍……”寒酥急急叫住他,“其實……我覺得今晚不需要……”
寒酥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今晚半月歡一直沒有影響她。
封岌停下來,半側身望向她。
四目相對,寒酥先心虛地将目光移開。封岌也移開了目光,他什麽也沒說,在床榻坐下。
寒酥蹙了蹙眉,慢吞吞地挪到床邊。
寒酥剛一靠近,封岌便伸手攬住她的細腰,讓她靠近他。一坐一立的高度,讓封岌搭在她後腰的手自動向下偏落一些,幾乎放在她的臀上。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問:“讓将軍準備的東西……可準備了?”
“什麽?”封岌不明所以。
寒酥咬唇不吭聲,雙手抗拒地抵在他肩頭,微嗔地瞪着他。
封岌沉思了片刻,恍然。他說:“不會讓你懷孕。”
他怎麽可能壞寒酥的名聲讓她未婚先孕,他還沒那麽混蛋。
寒酥抵在他肩頭的手這才慢慢松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