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54章
寒酥沒有回答。她皺着眉,還在琢磨封岌上一個反問。
難道不是他做的嗎?明明當初五皇子的事情時,他那麽迅速地給五皇子塞了門婚事……
可是寒酥看着封岌這意外之後又生氣的表情,突然有一絲不确定。
不對!不是他!
縱使他有可能會給祁朔塞一門婚事,他也絕對不可能假公濟私貶罰祁浩涆。他是如山巍峨如炬光明的赫延王,他不會做這樣卑劣的事情。
寒酥向後退了一步,聲音也緩和下去拒絕:“不需要将軍幫忙。”
拒絕他,似乎已經成了刻在她骨子裏的本能。
寒酥因為自己的莽撞質問而為難。是非對錯泾渭分明,錯了就該賠禮這是她自小的教養。可是眼下情況,她做不到。她半垂着眼睛,不想再久待,連膝也沒彎一下敷衍福身,轉身快步離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怎麽就方寸大亂理智丢失。是因為祁家的事情而生氣,還是接受不了心目中的将軍形象倒塌?
長轅和雲帆悄悄對視一眼,再将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到封岌眉宇。
封岌盯着寒酥離去的背影,目光深沉。直到寒酥的身影看不見了,他才瞥向長轅。
長轅一愣,立刻反應過來:“我這就去查!”
長轅匆匆走了,留下雲帆在那裏傻站着。雲帆眼珠子轉了一圈,讪讪退出去,不忘将房門關上。
封岌靜坐了片刻,穩了情緒,重新拿了案上的密報來讀。宮裏越來越不想出征,甚至打算與北齊聯姻。他絕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提筆寫信,寫着寫着總是突然走神。直到寫不下去,他将手中的筆重重放下,墨跡濺髒了信箋。
字跡被污得烏糟糟,一切都烏糟糟。
寒酥回到朝枝閣沒多久,祁家來了人。祁朔和他父親祁浩涆過來了,沒有直奔她而來,而是帶着禮去見三夫人。
寒酥正望着窗下那株綠萼梅,不知道是不是千裏迢迢走了太遠,綠萼梅開始發蔫,要死不活。
翠微匆匆進來禀告三夫人請她過去說話。
寒酥收回神,她略歪頭将面紗的夾鈎扣好,起身去姨母那裏。
“小輩婚事本該阿朔母親過來,可是他母親腿腳不方便,又事發突然,只好我跑這一趟。”祁浩涆道。
三夫人笑着将父子二人請進來,請他們入座。祁浩涆與三夫人坐下,祁朔立在父親身側。三夫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祁浩涆,見其儀表堂堂器宇軒昂,心下很是滿意。與此同時,她心裏也生出惋惜。
三夫人令侍女端來茶點,先是就着茶水和糕點閑談了幾句。兒女婚事本該長輩做主,可是三夫人知道寒酥那個性子不太願意擅作主張還是想讓寒酥自己決定。更何況她已經知曉宮裏下了賜婚聖旨,這事變得棘手起來,她更不能擅自做主。
寒酥很快過來。
三夫人望着寒酥,有一點心疼,由衷覺得上天對這外甥女不公。她招了招手,讓寒酥來到她身邊,握一握寒酥的手,這才将話題繞到正事上。
“原先知曉能和祁家結成親家,這是大喜事。可是今日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确實令人無奈。想必祁老爺過來已經有了主意。”三夫人望向祁浩涆,将難題踢給他,自己這邊絕不先表态。
“這有什麽好表态的?”祁浩涆笑了笑。他望向寒酥,慈笑着:“不是說好了留下用晚膳?你伯母要給你縫衣服量尺寸,你怎麽直接回家了?”
三夫人聽祁浩涆這話,隐約知道了對方的意思,心裏難免意外。寒酥卻是在心裏無聲地嘆了口氣。
讀書人講究風骨,祁浩涆向來剛正不阿含冰茹檗要不然也不會幾次三番惹了奸臣被貶去偏遠之地。
寒酥剛要開口說話,三夫人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阻止她自己說。三夫人望向祁浩涆,笑着說:“祁老爺這話若我沒會錯意,是還想繼續這樁親事?可是宮裏賜婚的旨意已經下了,我們寒酥自然不能不識擡舉不避嫌。”
祁浩涆哈哈沉笑了兩聲,道:“我與正卿危難時結識,這些年兩家互幫互助,早在兩個孩子年紀小的時候就定好了親事。所謂一諾千金人不可無信,何況是婚姻這樣的大事。今日阿朔并未接旨,明日一早老朽自會帶着他進宮負荊請罪。”
“多年官場沉浮,确實有些累了。”祁浩涆嘆了口氣望向寒酥,“孩子,只是你剛與姨母相聚沒多久,可願意離京?”
祁浩涆這是做好了辭官拒婚的打算。
兩家人走得近,寒酥對祁浩涆的決定不意外,卻仍舊心裏發堵。三夫人卻是驚了,她完全想不到祁家竟會做到這等地步,她突然覺得自己先前的拿喬簡直是小人之舉。她誠然道:“祁老爺此舉讓小婦十分意外。”
祁浩涆笑着搖搖頭:“非也。兩家締婚,我們家出了意外自然該我們家自己解決。”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他剛剛的問題,寒酥還沒有回答。
祁朔也同樣望向寒酥,他眉目溫和平靜,目光中含着繼續溫柔的堅決。
這世間很多人很多事并不會被外力阻撓。
“我不願意。”寒酥平靜道。
三夫人輕嘆了一聲。正如寒酥不意外祁家的做法,三夫人對寒酥的做法也隐有所料。
寒酥本可以說很多其他大道理,用很多其他理由。可是祁家這般誠心,她沒有必要不坦誠。
寒酥朝着祁浩涆鄭重福了一禮。
“六禮還未啓,就不算婚事在身。婚事未定遠遠說不上無信。”寒酥緩聲道,“祁家有不可辜負的道義,寒酥也有寒酥不肯拖累的堅持。”
祁朔皺眉,最怕她這樣想,她果然這樣想。
“若父親還在,定然也不願一場皆大歡喜的婚事鬧得狼狽勉強。若父親還在,定然希望伯父能繼續于朝堂實現你們曾經無數次暢談的偉志。父親教我大義大節面前,總要有割舍。而這微不足道的兒女婚事實在不足以犧牲那麽多。”
寒酥目光輕轉,看向祁朔:“我與朔哥哥自小結識,若能結成夫妻想必日後也能互相幫扶舉案齊眉。可若陰錯陽差注定沒有緣分,也該好好祝福彼此。”
祁朔怎麽也不會想到再次聽見寒酥喊他朔哥哥,竟然是這樣的場景。
寒酥對祁朔彎了彎眸:“祝兄長與未來嫂嫂互相幫扶舉案齊眉。”
寒酥以為自己會對這失之交臂的好姻緣惋惜,可是她心裏竟是松了口氣。也許這樁婚事,本就是一場錯。
祁朔搖頭。
寒酥平靜望着他,也跟着輕輕搖頭。
祁朔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他太了解寒酥,她太有主意,她做的決定,根本改變不了。
他覺得這可笑極了。明明馬上就要迎娶心愛之人,可是皇權突降,輕而易舉地将這婚事摧毀。他不怕抗旨,可是他怕寒酥的退卻,而她果真退卻。
寒酥有着刀槍不入的堅決,苦口婆心也好命令訓斥也好,她始終微笑着輕輕搖頭。
祁家父子走了之後,三夫人将臉偏到一旁,用帕子抹眼淚。
三夫人哽咽:“我是真的心疼你,怎麽就這麽命苦啊!”
寒酥柔聲安慰姨母:“甘瓜苦蒂,這世間本就不會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事不成焉知非福,我在您身邊多留幾年不好嗎?”
三夫人聽了這話,心裏更不是滋味。明明寒酥更應該難受,應該是她安慰寒酥,怎麽還要讓寒酥安慰自己?她趕忙抹了抹眼淚,盡力擠出一個笑臉來。她用力握着寒酥的手,認真道:“這婚事不成就不成,沒緣分。以後會有更好的等着咱們家酥酥!”
寒酥微笑着輕輕點頭。
寒酥離開姨母這邊時,院子裏的丫鬟們望着她的目光都有惋惜之意。可寒酥脊背挺直步履也一如既往地尺量端莊。更壞的事情都經歷過,這又算得上什麽。
路過梅園,寒酥稍微駐足,折了一支紅梅,回去之後插在窗前,與那株綠萼梅作伴。
蒲英叩門進來,先看一眼寒酥臉色,再禀話:“表姑娘,來了個吟藝樓的侍女,問您怎麽還沒過去。”
寒酥微怔,這才想起來誤了和沅娘約好的時間。這兩日事情太多,她竟是給忘了。她趕忙簡單收拾了一下,帶着翠微匆匆去吟藝樓。路上,寒酥有一點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半月歡的藥效什麽時候會發作,努力讓自己去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有人通過沅娘尋找寒酥,想讓寒酥寫一首詞。
對方是位三十多歲喬姓官家夫人,其母年邁總是懷念着故土,故土回不去,喬夫人心疼母親,就想尋人給母親寫一首家鄉相關的詞。程雪意的詞總是有着孤清之意,喬夫人機緣巧合聽過,便尋了來。
這種背井離鄉的孤意,寒酥本就心中頗有感觸。她聽喬夫人說了很多其母家鄉事,理應在心裏醞釀着,可是心事太重,寒酥有一點沒思緒。不過喬夫人也不急,讓寒酥回去慢慢寫。
窗外燒起大片紅色的雲霧,日頭将要逃到山巒之後。
寒酥別過喬夫人和沅娘,帶着翠微下樓,遇見了汪文康。他似笑非笑地倚靠在二樓的圍欄上,分明是在故意等寒酥。
“你是怎麽求到赫延王身邊讓他說你是他的人從而幫你解圍?”汪文康慢悠悠轉着手裏的玉珠,“如果不是你要和祁朔定親,我還真信了。”
本就不太相信向來孤寡一人的赫延王會和弟媳的外甥女搞到一起,等寒酥和祁朔議親的消息傳出來,汪文康更篤定封岌當日那句話不過是對晚輩的一時幫助。
此時寒酥怎麽可能還想不到祁浩涆的被貶罰、祁朔的賜婚都是汪文康所為。
汪文康如今已是風光的康安侯。他的跋扈從偏僻之地,延續到了京城。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汪文康啧啧了兩聲,“我對醜八怪沒興趣。倒是很意外你的臉都這樣了,祁朔還肯娶你,令人感動哇。”
汪文康眼底浮現玩味的笑意:“這麽好的男人錯過了很遺憾吧?我幫你怎麽樣?把你妹妹給我,我就幫你。”
“八歲了吧?我勉為其難養兩年,兩年後就能出落成标志的大美人了。應該不會比你差太多。”
有人叫汪文康,汪文康笑着讓寒酥考慮考慮,轉身往樓上去。
寒酥立在原地,身子緊繃。
翠微擔憂地輕輕拽了拽寒酥的袖子。寒酥回過神,一步步往樓下走,回到朝枝閣。
寒笙正在沙盒裏寫字,封琏和封珞圍在一邊教着她。
寒酥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悄聲回房。
她坐在梳妝臺前,揭開面紗。銅鏡中映出寒酥的臉,半張完美半張可怖。這世間最美的東西被摧毀,極度扭曲的美與醜彙到同一張臉龐,有着說不出的怪異。
寒酥打開桌上胭脂盒,指腹抹一點鮮紅胭脂,在銅鏡中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鮮紅的字——死。
最後一筆寫完,她眼中迸出瘋狂的猩紅決絕。
既然怎麽也逃不掉汪文康的迫害,那麽她不逃了。
除掉他,一勞永逸。
沒有權勢沒有武力,那就靠腦子。縱使玉石俱焚,也要除掉這個人渣!
除掉汪文康有兩種方式。一是從他自身入手,二是從皇貴妃入手。
不過寒酥很快就不能理智算計了,因為半月歡又起了藥效。她沖過涼水澡也不解用。她想早早睡下,可是又困在夢中。
暖帳中,她反複轉身蜷縮而顫。
夢裏的封岌是另外一副溫柔的模樣,會溫柔親吻擁抱她,也會用力撕欺她,讓她在痛中暢快。
寒酥幾次從夢中醒來,又幾次入夢,輾轉難熬。
她在夢中重重叫出來,喘息睜開眼,于黑暗中大口喘着氣蜷縮抱着自己。
窗戶不知何時開了,一陣風吹來,吹掀床幔,讓寒酥在一片昏暗裏看見封岌的背影。
封岌轉過身來,緩步朝她走過來于床邊坐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寒酥突然就不确定現在是醒着還是仍在夢中。
封岌再一次問:“夢見了誰?”
寒酥轉過臉去,已然知道這不是夢。
夢見了誰?夢裏總是他,一個會溫柔對待她的他。
縱使她暢想過嫁給祁朔之後的美好生活,可是祁朔從未入過她的夢。
從窗口吹進來的涼風讓寒酥突然特別清醒,她心裏咯噔一聲,心如明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夢見了誰?”封岌再問。他擡起寒酥的臉。
寒酥眸光浮動有躲閃之意。
她突然就懂了封岌為什麽喂她吃半月歡。他要她借着半月歡弄明白是誰夜夜入她的夢,他要她弄明白她心裏的人到底是誰。
寒酥有一點慌亂地将臉偏到右側,撒謊:“反正不是您!”
“是嗎?”封岌道,“可我這半個月每一夜都在夢裏與你共赴極樂。”
寒酥心中更慌,攥住錦被。
“說些開心的事情,”封岌雙手捧住寒酥的臉,“你的臉會恢複如初。”
寒酥不為所動。
“師元良今日到了京城明日來府上。”
寒酥眸色微動。
“林夫人的表姐會和離,免你姨母煩惱。”
寒酥怔怔,他為什麽知道這個?
“祁浩涆會官複原職,祁朔的賜婚也可以不作數。”
寒酥想轉頭,封岌強勢迫她擡頭。
“我能給你一切,除了逃離。”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現在告訴我,你夢裏的人是誰?”
“是您又怎麽樣,我不……”
封岌俯身吻了下去。
夠了,這個答案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