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48章
寒酥愕然轉頭,帶動帷帽的輕紗一陣晃動。她驚訝地望向封岌,帷帽垂落的面紗遮了她極其不自然的表情。
“寒酥現在是我的人。”
汪文康仔細品了一下這句話。汪文康已知寒酥如今住在赫延王府,難道不應該是“寒酥現在是我府上的人”?
這兩句話的差別可太大了。
若是別的男子,汪文康還不會這般震驚。可面前的人是赫延王!萬人之上享無上榮耀卻十幾年身邊沒有任何女人的赫延王啊!
汪文康很快回過神。他在封岌的話裏品出雄性的占有,他在震驚之餘,非常清楚自己沒有會錯意。
汪文康壓了壓情緒,開口:“将軍……”
封岌直接沉聲打斷了他的話:“你可以出去了。”
顯然不想聽他說話,連他多在雅間裏多待一息也嫌礙眼。
汪文康嘴巴半張,還沒說完的話就卡在了嗓子眼。他讪笑了一下,彎腰颔首:“不打擾将軍。”
汪文康陪着笑臉轉身,轉身時還彎着腰。待他直起身,立刻變了臉色。
寒酥立在一旁,看着汪文康走出去的背影,眉心蹙着。在她看來難于登天的困難,于封岌而言竟是一句話就能解決。
寒酥再一次十分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和封岌之間,是如何天差地別。
封岌看向寒酥,可惜帷帽遮着她的臉,讓封岌看不見她的表情。封岌皺了下眉。這一刻,封岌竟是有一絲擔心她會不會不高興他多事。
他問:“你自己想好怎麽處理這件事了?”
“還在想。”寒酥如實說。
封岌仔細去辨她的語氣,聽出一點低落,但是好像沒聽出不高興。封岌略放心。
“将軍。”寒酥皺眉語氣犯難,“您怎麽能那麽說……”
“汪文康不會外傳。”封岌說得篤定。
寒酥半信半疑,心中不安。
封岌擡手拉住了寒酥的手,将她凍得發紅的指尖握在掌中。
寒酥垂眸望過來。
她剛從外面進來,身上帶着寒氣,尤其是一雙手,指尖冰涼。而封岌剛握過熱茶的手掌十分溫暖。他将寒酥的雙手捧在掌中,給她暖手。
今天早上寒酥将纏在手上很久的紗布拆了。她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擋手心上的疤痕。
封岌原本沒在意,因她這小動作,将她的手指掰開,去看她手心的傷疤,指腹沿着她手心的傷疤輕輕碰一碰,問:“還疼嗎?”
寒酥搖頭:“不怎麽疼了。”
“藥可都每日按時用了?”
“用着。”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認真道:“寒酥,每次想對你好些,都要三思而後行,你可知道?”
寒酥望着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怎麽接話。
封岌沒為難她,轉移了話題:“來找沅娘?”
寒酥點頭。
“傷了或者病了,今日不待客,在樓上休息。”封岌道。
寒酥怔了怔,立刻辭過封岌便往樓上去。
沅娘練舞的時候不小心跌倒,崴了腳,這兩日都在樓上的房間裏靜養。得知寒酥過來,立刻讓丫鬟将人請進來。
“看來我又有新詞了。”沅娘笑着。
寒酥将新寫的詞遞給她,同時問:“聽說你病了?”
“是不小心崴了腳而已。”沅娘笑笑,将練舞時如何摔了三言兩語講給寒酥聽,然後便看起寒酥寫的新詞。
看完之後,她忍不住又是一頓誇贊,後來話鋒一轉,她提到另一件事:“對了,有位謝家小娘子似乎想請你寫詞。托我問問你可有意,若有意,問你何時方便,能約見一面。”
別人找寒酥寫詞,寒酥自然高興。雖然程雪意的名字已經被一小部分人知曉,可她因為最初給沅娘寫詞時分文不收,所以至今還沒用寫詞賺過錢。她如今身上有債務,很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便和沅娘約好了時間。
商定之後,寒酥道:“這次過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請沅娘幫忙。”
“你說,可別跟我客氣。”
“我之前只是略懂一點點音律,現在想學笛,正無從學起,不知沅娘可否點撥一二。”
沅娘笑起來:“寒娘子太客套了。這樣的小事哪裏用得着說得這麽鄭重,剛好我最近要靜養,你得空就過來。”
“那就提前謝過了。”寒酥彎眸。
寒酥想學笛子,主要是因為瞧笙笙喜歡,她想自己學會了再教笙笙。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每次寫了詞,再由沅娘譜曲時都需要稍微改動一點。她知自己音律不精,想多學一點,也好寫出更好的詞。
沅娘去取了笛子和曲譜,挨着寒酥坐下,兩個人便一教一學了起來。今日吟藝樓很熱鬧,樓下歌舞笙簫人聲也吵鬧,她們兩個認真教學着吹笛,倒是不受樓下影響。
就連隔壁房間來了人,兩個人也沒注意到。
沅娘轉過臉看向寒酥。只是一個側臉,就讓沅娘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她本就生得好看,又日夜混在京中繁華之地,見多了美人。可她這輩子見過的美人所有美貌份額堆到一起,也不敵身邊這位。
可惜……這張仙子雪靥被毀了半張臉。
沅娘無聲輕嘆,有一點惋惜。她在心裏由衷盼着寒酥臉上的疤痕都消盡,可千萬不要是易落疤的體質。
過去好一陣子,沅娘的丫鬟過來傳話,說是吟藝樓的老板尋她。沅娘抱怨一句事多,讓寒酥稍微等一會兒,她去去就來。
沅娘出去之後,寒酥望一眼坐在長凳上打瞌睡的翠微,無奈地笑笑。給了她假,翠微竟跟赫延王府裏其他丫鬟打牌了一整個通宵。
寒酥也不吵她,暫時放下笛子,翻看着曲譜,想找一支簡單些的曲子先學了教笙笙。
隔壁的交談聲從開着的窗戶隐隐約約傳進來。寒酥本是看曲譜看得認真,聽出傳過來的聲音有一點耳熟,才被吸引了注意力,後來又隐約聽到“赫延王”。
寒酥皺了下眉,将手裏的曲譜放下,悄聲走到窗口盡力去聽。離得近了些,她才聽出來是五皇子的聲音。
五皇子道:“皇兄,如今赫延王氣焰實在是高。完全不把咱們皇家放在眼裏。就比如上次去宗廟,夾道百姓歡呼他封號的架勢,我聽了實在不喜。”
被五皇子稱為皇兄的人是誰?寒酥又努力聽了聽,可即使對方開口,她也聽不出是誰的聲音。
五皇子又說:“依我看,咱們就該在赫延王滅了北齊之前先把他除了!反正北齊如今也沒前幾年那麽強盛。咱們大荊有很多能人,更是武将衆多,總能找到有能力的将帥代替他伐齊!”
另一道陌生的聲音在一旁幫腔:“五殿下說得對啊!趁着赫延王如今還在京中,最是容易下手的時候!實在不行,從赫延王府下手,縱他一個人能力超群又如何,他府裏一大家子老幼婦孺……”
寒酥越聽越心驚。很快隔壁關上了窗戶,她什麽也聽不見了。
沅娘從外面進來時,見寒酥立在窗前發怔。
“怎麽了?”她問。
寒酥回過神,笑一笑,道:“突然想起來還有些事,明日再過來跟你學。”
沅娘點頭說好,親自将寒酥送到門口。
寒酥快步往樓下走,經過封岌雅間門口,見雲帆在外面,知封岌還沒走。她走過去詢問:“将軍現在可在忙?”
“剛散宴,将軍一個人在裏面。”雲帆不等寒酥再說其他,笑嘻嘻地幫忙開了門。
寒酥轉頭讓翠微先下去準備馬車,自己走進了雅間裏。
封岌立在窗前,雙手撐在窗臺上,略俯身往窗外望去。疆場邊地待得久了,他有些喜歡遠眺京中的熱鬧。京中百姓其樂融融的笑臉,是他在邊地極少看見的模樣。
“将軍。”寒酥快步朝他走過去,“我剛剛在樓上時,無意間聽見五皇子和其他人的對話。”
封岌輕颔首:“你說。”
寒酥一五一十将自己聽來的話轉述給封岌。封岌仍舊俯瞰着窗外。外面剛剛開始飄起細碎的小雪花,路上行人腳步卻仍舊悠閑。
“知道了。”封岌很平靜,臉上沒什麽表情。
寒酥遲疑了一下,再開口:“将軍,我懷疑五皇子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封岌這才将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側轉過身望向寒酥。
“這樣的密謀不應該在人來人往的吟藝樓談論,也不該輕易被我聽見。”寒酥想了想,“所以我懷疑五皇子因為知道我和您……我和您的關系,所以故意說給我聽,再讓我轉述給您。”
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裏便多出了幾分贊賞之意。
他唇畔勾勒出一絲淺笑,道:“原來你也會關心我的安危。”
寒酥微怔,有一點別扭地移開了視線,然後才後知後覺自己戴着帷帽,他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她一本正經地說:“您對大荊有恩,只要不是黑了心腸之人,大荊子民沒有人會不關心您的安危。”
封岌飲了酒,有一些懶倦。他略靠在窗口,聽着外面的熱鬧,用一種散漫的語氣詢問:“位高權重被所有人畢恭畢敬對待,擇一鳥語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間。這二者,你喜歡什麽?”
寒酥細細琢磨着封岌這話,沒有草率回答。
這人世間,很多時候都是被動選擇,哪裏能那麽順心順意。寒酥避而不答,而是道:“将軍,您可考慮過以後?功高蓋主會不會是一種隐患。”
話一出口,寒酥立刻緊抿了唇。她有些後悔這麽說,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說這話。她越矩了。
封岌笑笑,道:“人,有些把柄放在明面上,會讓一些人更放心。”
寒酥确實不懂。她皺着眉,仔細琢磨封岌這話。
封岌卻已經擡步,經過她身邊往外走。他立在門口回望:“走啊。”
“去哪?”寒酥轉過身,帷帽的輕紗跟着白漣般輕晃。
“回家。”
他站在門口,語氣随意地說着回家。寒酥茫然了一下,對這樣的封岌有一點不适應。或者說,對兩個人之間這樣熟稔的交談有些不适應。
寒酥跟着封岌走出吟藝樓,翠微已經準備好馬車。她還沒登車,封岌已經先一步上了她的車。
寒酥蹙眉,也不好當衆将封岌從馬車上攆下來,只好默默鑽進了馬車,在他身邊坐下。
馬車剛駛動,車廂便晃了一下。寒酥的身子跟着微晃,不過是細小的幅度,卻讓她帷帽的帽沿碰到了封岌的臉。
封岌略朝一側避了一下,沒說什麽。
車廂裏狹窄,帷帽難免磕碰着他。寒酥将裏面垂在臉頰一側的面紗戴上,才把帷帽摘下來,規矩放在膝上。
她悄悄望向封岌,見他正閉目養神。
是因為又飲多了酒嗎?
馬車快到赫延王府時,突然被叫停。
“表妹。”程元頌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寒酥訝然,望一眼封岌還合着眼,她起身下了車。
程元頌剛去赫延王府尋寒酥撲了個空,沒想到在路上碰見寒酥。雪不知不覺下大,他站在雪地裏,臉上帶着與人打架後的淤青。他眉頭緊鎖,整個人都很憔悴。
寒酥瞧他臉上的傷很驚訝。在寒酥的印象裏,表哥一直是個養尊處優的精貴公子,可從未見過、聽過他與人打架。
“表哥這是怎麽了?”
程元頌沒有回答,他望着寒酥,說:“我考慮了很多天,終于決定來見你,來求娶。”
寒酥愣住。
程元頌于寒酥而言,是小時候的玩伴,也是兄長一樣的存在。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一身狼狽站在她面前說着求娶的話。
“我已經離開了程家,沒有其他人。日後只我們兩個人生活。”程元頌再往前邁出一步,想去拉寒酥的手。
寒酥向後退了一步。
寒酥望着他,非常冷靜地說:“表哥,你的求娶是愧疚。因為你将我臉上的傷歸于程家的責任,歸于你的責任。”
程元頌确實這樣認為。他已經快被愧疚逼瘋了。
“你覺得我毀容嫁不出去,你出于愧疚來求娶,這是對我的同情,也是對我的侮辱。”
“我沒有!”程元頌急道,“我怎麽會想要侮辱你?我沒有這個意思!”
“劃傷臉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未怪過表哥,表哥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懷困在自責之中。時間不會倒流,人總要往前看。表哥應該去求娶真心喜歡的女郎,而我也值得更純粹的求娶。”
程元頌怔立在那裏,疲憊的雙眼浮現困惑和掙紮。
寒酥福了一禮,轉身重新登上馬車。
她望一眼仍合着眼的封岌,輕蹙了下眉,硬着頭皮在他身邊坐下。她不會不知道封岌極其讨厭她和旁的郎君走得近。
馬車重新行駛,封岌也終于開口。
他語氣平靜,沒有冷意與怒意。他問:“你什麽時候能拿出那樣的氣勢與我說話?”
“啊?”寒酥懷疑自己聽錯了。
封岌睜開眼睛,看向她。
寒酥別開眼,低聲:“将軍位高權重,與別人不同。”
封岌突然彎腰靠過來。寒酥微怔之後,後知後覺他撿走了她鞋面上粘的一片枯葉。
他直起身之前,甚至順手幫她理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皺。
寒酥望着封岌垂眼的模樣,突然覺得他若每日都能飲酒就好了。飲了酒之後,他不會那麽高高在上,人似乎也更随和了些。
“不要嫁給別人。”封岌道。
“我當然不會自輕嫁給程元頌。”
“不止是他。”封岌道,“誰都不能嫁。”
寒酥蹙眉。她雖有不嫁人的打算,可被人要求卻是另一回事。
封岌指腹輕撫她蹙起的眉心,道:“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