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35章
沈約呈立在梅園前,正要朝這邊來。他手中提了一盞燈,燈光在周圍夜色裏明亮又柔和,照出少年郎清秀且挺拔的身姿。
封岌微眯了下眼,觑了眼他手裏提着的那盞燈。琉璃材質的燈罩做成粉色小豬的樣子。其內暖柔的燈光将豬頭咧嘴笑的樣子向外一圈圈暈開。
沈約呈擡着手,将小粉豬燈盞舉在身前。被父親撞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将擡着的手放下來。發光的粉色豬頭躲在他腿側傻呵呵笑着晃腦袋。
“這是要去哪裏?”封岌問。
沈約呈青澀的眉目間浮現一絲帶笑的赧意,說:“做了個小燈,想給表姐送去。”
他口中的表姐,自然是指寒酥。
封岌眉目不動,沉默着。
本就是不怒自威的人,不說話立在那裏,就有威壓朝沈約呈逼來。沈約呈握着燈盞的手不自然用力,關節微凸發白。他有點不自然地補充:“父親,我有好好讀書。”
封岌又沉默了片刻,才開口:“她已幾次拒絕你,你又何必。”
沈約呈臉頰一下子白了白,顯出幾分窘迫來。他有點尴尬地說:“正好過年了,所以做了個小燈送來。其他幾個妹妹都有的!”
他每次想送寒酥東西總是要各處都送一份遮掩其心意。只是這樣的遮掩實在掩耳盜鈴。
封岌看着面前的義子,心裏想起上次寒酥說的話。
她并不想沈約呈知道她與他之間的事情。
封岌大概猜得到寒酥一心想和他了斷,如今說不定正盼着他離京。
可封岌清楚他與寒酥之間的事情早晚會被沈約呈知道。在自己告訴沈約呈和讓寒酥去解釋之間,封岌遲疑了一下。
理應由他來說,可他又擔心這樣突然告訴沈約呈,違背了寒酥的意思,會讓寒酥不高興。
“正月裏拜歲走動的賓客衆多,我很多時候不在家,應當有很多人尋你說話給你送禮。”封岌道。
沈約呈立刻道:“父親放心,我絕不亂收東西。”
封岌點點頭,又就近日賀歲走動之事,提點了沈約呈幾句才走。
沈約呈立在路邊目送父親離去,直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看不見了,他才悄悄松了口氣。縱父子一場,沈約呈對封岌也是又敬又怕。
人人都說他運氣好,能被赫延王收為義子。沈約呈自己也由衷覺得自己确實運氣好,他自小便感恩得到的一切,也自小在心裏埋着一個念頭——決不能給父親丢臉。
所以他自小就對自己很嚴苛,努力盡最大的力氣把一切做到最好。
一陣風吹來,吹來些許紅梅的雅香。沈約呈回頭,看着從梅園探出來的紅梅枝随着夜風輕晃,帶來芬芳也飄零的幾朵花瓣。
他望着枝頭紅梅笑了笑,繼續往朝枝閣去。
沈約呈突然想到一件事——為什麽會在這裏看見父親?這裏不管是距離父親的住處,還是出入要經的路都很遠。
沈約呈的視線越過梅園,朝着遠處的院落影子瞥了一眼。
父親難道是去尋四叔了?
沈約呈來不及多想,因為朝枝閣很快就到了。
兜蘭遠遠瞧見他,迎了上來,主動說:“表姑娘在讀書,我去替三郎傳話。”
沈約呈遲疑了一下,道:“別。別影響她讀書。幫我将這個給她就行。”
兜蘭目光流轉,忍不住抿嘴笑。她客套:“那三郎要進來喝杯茶嗎?”
沈約呈很想進去,這樣就可以離她更近一點,即使看不見她。不過已經天黑了,他過去小坐并不好。
沈約呈轉身離去,走出去一段距離又忍不住駐足回望。庭院內枝杈遮掩着,他并看不見寒酥房間的燈光,這讓他有一點失落。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狗年的最後一日。
赫延王府的下人們做着迎新歲的最後準備。檐下的燈籠換上嶄新的,一陣風吹來,鮮紅的燈籠跟着晃動,鮮明的色澤讓屋脊之上的鸱吻都變得更威風了幾分。
一排小丫鬟拿着帕子去擦抄手游廊的每一個廊柱。王府裏下人多,輕掃工作每日都要進行。今日這般掃灑不為幹淨整潔,更為了一種習俗,一種迎新的習俗。
寒酥帶着翠微經過抄手游廊時,聽見一陣笑聲。她尋聲望去,看見三五個年紀不大的小厮踩着木梯上正在往高高的樹枝上懸挂彩綢。這幾個小厮都是十一二歲的年紀,還是孩子。一張張燦爛笑臉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美好的無憂。
寒酥駐足多看了幾眼,不由想到了以前。
以前每年的這一日,她也會踩着木梯去挂紅燈籠和彩綢,甚至鞭炮。父親不放心侍女扶着木梯,偏要自己來扶,嘴裏還一遍遍叮囑她當心。
她站在木梯上彎眉回望,望見父親關切帶笑的眉眼,還望見笙笙坐在檐下臺階上,一雙小手捧着熱乎乎的年糕吃得起勁。
庭院裏的侍女小厮們都是陪着她長大的熟面孔。
“娘子?”翠微詫異詢問。
寒酥回過神來,從飄在雲朵之上的思緒又落回地面。
清風徐徐吹動寒酥白色的裙擺,提醒着她還在守孝,父親已經不在了。原先家中那一張張陪她長大的熟面孔也都散盡。那個自己一點點裝扮起來的小庭院也再也不能回。
遠處樹下的幾個小厮還在嬉鬧,只是他們的嬉笑聲卻好似被一團霧氣罩住,離寒酥遠了。
“走吧。”寒酥收回目光,帶着翠微繼續往前走,穿過抄手游廊,朝着府中的一個花園走去。
為了做十二糕,她需要一些花朵做點綴之用,想來花園尋一些蝴蝶蘭。
寒酥尋到花園管事說了自己要用蝴蝶蘭。蝴蝶蘭不算名貴的花卉,做裝點之用既好看又不算浪費東西。管事笑盈盈地詢問可需派人幫寒酥采摘,被寒酥拒絕。她需要不多,想自己挑一些。管事點頭應是,便自去忙了,為了近日的賓客走動,管事今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寒酥走進花園深處去尋蝴蝶蘭,尚未看見蝴蝶蘭,先看見了封岌的母親。
封岌的母親坐在在一排高低錯落的君子蘭旁,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擺着尚有熱氣飄出的清茶,一條佛珠亦躺在桌上。
既已撞見了,寒酥也不好扭頭避開,她款步走過去,規矩地福了福身:“老夫人萬安。”
老夫人點了下頭,目光随意瞥過來一眼。
老夫人如今是除了兒子,萬事不過心。府裏人多,經常會有些親戚過來,她懶得分辨誰是誰。不過因那點素糕,卻對寒酥有點印象。
“是你啊。”老夫人多看了寒酥一眼,“怎麽戴着面紗?”
她隐約記得寒酥生得極美,那張臉蛋足夠讓人一眼驚豔,繼而心馳不忘。
“回老夫人的話,前幾日不小心劃傷了。”寒酥溫順答話。
老夫人“哦”了一聲,沒再說什麽,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這倒是讓寒酥心裏更舒服些。自劃傷了臉,每次見到旁人,對方總要流露出惋惜之色。
唯獨不曾在她面前流露惋惜之色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面前吃齋念佛的老夫人,另一個……是封岌。
寒酥主動禀話:“我想摘些蝴蝶蘭做糕點時裝襯之用,不打擾老夫人品茶了。”
“蝴蝶蘭?在……”老夫人本想指點蝴蝶蘭在哪裏,卻因為不遠處的人影止了話。
府裏的李管事帶着很多小厮經過,跟在他身後的小厮好似一眼看不到頭,這些小厮或提或擡着東西。
老夫人聲音如水:“過年就是麻煩。”
她又問:“這興師動衆的,又是做什麽?”
一旁的侍女禀話:“老夫人,這些都是宮裏賞賜下來的東西。”
老夫人的臉上立刻浮現了厭惡。這種厭惡毫不遮掩,立在一旁的寒酥看了個清楚。這不是寒酥第一次在老夫人面上看見這種厭惡。封岌歸家那一日,溫和慈愛的老夫人就曾流露過這種表情。
老夫人重新看向立在一旁的寒酥,給她指了剛剛瞧見蝴蝶蘭生得最好的那一片在哪裏。
待寒酥帶着侍女離去,老夫人皺着眉問:“穗娘,嘉屹又進宮了?”
“半個時辰前出了府。我瞧着他身上穿着,不像是進宮的樣子。”穗娘一邊禀話,一邊給老夫人又倒了一杯清茶。
好半晌,老夫人嘆了口氣。
封岌确實沒有進宮,他一個侍從也沒帶,一個人去了熱鬧的街市。今日是年三十,哪裏都熱鬧。
他就是想看一看繁京的熱鬧。
穿過人來人往的人群,封岌走上熱鬧街市最中央的橫橋。橋身最高處兩側有長椅,平日可供人稍坐小歇。只是今日人擠着人着急采買,并沒有人在那裏小坐。
人群笑着穿梭經過,唯封岌站定在橋上,他略彎腰,雙手撐在橋欄,俯瞰京都最繁華的地方。
見慣了邊地的荒蕪和蒼涼、疆場的鮮血和白骨,封岌俯瞰着下方的人群,稍有些不适應。
沿街商鋪店門打開,賓客來來往往。沿街叫賣的小販操着不同的口音,喊着同樣的熱鬧。行色匆匆的年長者手裏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在那一堆深色的布袋子之間,還夾着個不和諧的小豬糖人,明顯是要帶回家給孩子。
年輕的女郎們穿着鮮豔的裙子手挽手閑逛,嬌嬌的笑聲輕柔悅耳。又有一群頑皮的孩童追逐着穿過人群,跑在最後的孩童手裏高高舉着個紙風車,風刮過,吹得風車呼呼地轉動,轉出圓形的光暈。
這就是他十餘年守衛的疆土與百姓。
那一張張笑臉、一道道閑适放松的身姿,都是邊地之士白骨血肉堆成。
縱不能享盛世之繁,後世喜樂便無悔無懼。
封岌站在高處俯瞰,替葬身疆土的萬千烈士看一看他們不滅的淩雲志報國心。
“将軍?”一道噙着意外的女子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趙将軍、李将軍、孫将軍……軍中有太多将軍,可若被省去了姓氏,只尊稱“将軍”,唯封岌一人。
封岌尋聲望去。
昭禮縣主壓下心中崇拜,擠過人群走到封岌面前緩緩福身。
“縣主多禮了。”封岌道。
他居然認得自己?昭禮縣主心中更是驚喜。
封岌确實對她有印象,畢竟小年那日她彈唱了寒酥寫的詞。
“将軍!”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壯着膽子走到封岌面前,他仰着小臉,認真道:“過年了我能買最喜歡的草莓糖了,我想給将軍!”
他朝封岌伸出小手,将攥着大半日的一塊糖遞給封岌。明明想了很久的糖,終于得到了攥在手裏舍不得吃,卻在見到封岌的那一刻主動送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
在封岌接過那顆糖時,小男孩立刻開心地笑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樣開心,今日的開心會讓他銘記很久很久!
人們早已認出了封岌,只是誰也不敢上前打擾。如今有了昭禮縣主和那個膽大的小男孩開頭,更多人圍過來,你一句我一句表達着恩謝,又恨不得也像那個小男孩一樣能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封岌。
封岌聽着他們的恩謝,甚至十分有耐心地聽着他們重複一遍又一遍的話,不過東西卻是再沒收。
在封岌聽着百姓你一言我一語訴說着這些年生活變化時,寒酥正在府中忙碌地準備着十二糕。
蘇文瑤也在她身邊幫忙。
“我還以為你今日會歸家。”寒酥道。
年三十不回家确實有些不像話,蘇文瑤笑着敷衍:“舍不得姐姐。”
寒酥攪拌醬料的動作慢下來,她說:“你和四夫人感情真好。我也是有妹妹的人知道姐妹情誼的深厚。”
“我和姐姐關系是很好。”蘇文瑤接話。
寒酥和蘇文瑤一邊做糕點,一邊閑聊。寒酥說了很多和寒笙之間的姐妹相處,蘇文瑤亦說了很多之前在家裏和姐姐的相處。
複雜的十二糕要花好長時間。今晚的除夕宴上會擺上十二糕,除此之外,寒酥又給每一房備一小份。她和蘇文瑤分頭各處去送。分配任務時,蘇文瑤目光閃爍了一下,道:“銜山閣那邊我去送吧。”
“好。”寒酥點頭。
寒酥終于忙完了除夕宴上的十二糕,可惜她并不參宴,看不見這十二糕擺在除夕宴上的模樣。
她有孝在身,本就不适合參宴,何況如今傷了臉也不願意在宴桌上用膳時摘面紗。
天色逐漸暗下去,赫延王府各房的人都往前院去準備開宴。
寒酥牽了妹妹的手走到院子裏,和她一起堆雪人。
原先在家裏,一連幾年過年時少雪,寒笙都惋惜不能在新年第一天堆一個大大的雪人。沒想到到了京城的第一個新歲,倒是完成了妹妹這心願。
前院熱鬧,甚至所有人都熱熱鬧鬧靜候除夕的到來,朝枝閣裏的姐妹二人卻一身素衫以雪為伴。
後來,前院的熱鬧聲隐隐傳過來,又有煙花爆竹聲蓄勢待發。前面這是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嗎?
寒酥摸摸妹妹的頭,問:“笙笙想出去玩嗎?”
寒笙搖頭:“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寒酥彎唇。
所有人都在團聚的日子,寒酥原本因為父母皆不在又遠離故土心下難免凄涼了些。可聽妹妹這話,她又心中慰藉。至少她和妹妹還仍在一起。她不再想其他,專心陪着妹妹堆雪人,要堆一個最漂亮的雪人靜候新歲到來。
當前面煙花爆竹聲越來越多時,寒酥擡眸望天,後知後覺快要天黑了。
他現在應該正在前宴,被所有人簇擁着。
寒酥蹙眉,那他今晚還會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