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叔 - 第3章
寒酥到了姨母那裏,姨母吩咐侍女給四郎換一雙鞋子,嫌他足上踩的那雙太單薄。
二娘子和六郎站在一旁。
姨母是封三爺的繼室,六郎是她所出,二娘子和四郎都是三爺發妻所出。姨母嫁過來時,四郎年紀還小,會乖乖喚母親。可二娘子今年已經十四了,縱使姨母對她很好,兩個人也親近不起來。
“來得正好,琏兒換雙鞋子咱們就往前院去。”姨母笑着說。
寒酥點頭,詢問:“我沒讓笙笙跟着,會不會不太好?”
“沒事。”姨母随口道。
其實三夫人覺得本不用這麽大的陣仗,去的這些小輩,赫延王可能都認不出誰是誰。畢竟過去的十五年,赫延王住在家裏的日子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月。
寒酥跟着姨母一行人往前院去。赫延王府地方大,三房住的地方距離前面的萬昌堂有一段距離,要穿過兩個不小的花園。穿過第二個花園時,沈約呈從另一個方向走過來,剛好撞見。
三房主仆一行近十人,沈約呈還是在人群裏一眼看見了寒酥。他本來有些沮喪的眼神立刻亮起來。
他立在原地等候,等着三房的人走過來,淺笑着一一打招呼:“三嬸娘、錦茵、琏兒、珞兒。”
他最後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語氣緩了一息,再溫聲喚:“表姐。”
封錦茵、封琏和封珞喊了聲三哥後,寒酥亦福了福身。
三夫人看了沈約呈一眼,笑着說:“這是從哪兒過來的?”
“從大伯父那裏來。”沈約呈道。
沈約呈跟着三房的人一起往前走,三夫人問了些前邊的事情,沈約呈一一作答。
寒酥落後兩步走在後面。
跨過垂花門時,沈約呈下意識回頭提醒:“當心腳下。”
封錦茵噗嗤一聲輕笑。
沈約呈回過神,有些尴尬地轉過頭目視前方往前走。迎面吹來的夜風有些涼,可是他的耳朵尖有一點熱。
寒酥原本在想着明日去送抄錄好的古籍之事,她擡眸望了一眼沈約呈的背影。然後她望向身邊的封錦茵,道:“昨日大表姐說前線苦寒,所見百姓日子必然不好過,今日不宜戴太多首飾。”
封錦茵立刻“哎呀”了一聲。她愛漂亮好打扮,臨出門的時候在頭上戴了不少首飾。
“出門的時候你怎麽不提醒我?”封錦茵抱怨。
寒酥微笑着,沒接話。
封錦茵立馬伸手在頭上摸了摸,扯下一支紅珊瑚步搖往寒酥頭上插:“給你一個戴!”
三夫人搖頭:“錦茵,你表姐還在熱孝裏呢。”
沈約呈回過頭,視線落在寒酥的雲鬓間,不由深看了一眼。因為在孝期,寒酥日日白衣素簪,原來她身上添那麽一點顏色這樣好看……
感覺到沈約呈的目光,寒酥下意識地望過去,四目相對,寒酥收回目光。她微笑着将那支紅珊瑚步搖摘下來遞給封錦茵的侍女。
沈約呈也收回了目光,他望着前方一處處燈火,不由走了神。什麽時候與父親說?父親今晚才歸家立刻說似乎不好。明日吧?明日就與父親說!先把親事定下來,那樣……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望着她、與她說話、送她禮物……
寒酥望着前方沈約呈的背影,亦陷入沉思。他是很好的人,除了比她小一歲,似乎再也找不到缺點。甚至在旁人眼裏,年紀小一歲根本不是缺點,那種朝氣蓬勃的少年氣也很好。
可寒酥經歷的事情多了些,總覺得沈約呈像比自己小三四歲似的。頭幾年和幾個閨中友人夏日閑語嬉笑着談到日後擇婿。彼時,她說她喜歡比她年長幾歲的郎君,那樣的話他應該見過很多山川湖海,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寒酥一直覺得作為相攜一生的夫妻,與風花雪月相比,有着共同的認知和相伴成長變成更好的自己更重要。
寒酥将思緒拉回來,缥缈的目光重新聚了神,落在沈約呈的背後。
他很好。
她再次告誡自己。
她望着沈約呈,也開始想着日後與他生活在一起,應當也會和美。
到了萬昌堂,那裏已經聚了不少人。今日是冬至,本就是該擺家宴的節氣,衆人都還沒用晚膳,都在等赫延王回來再開膳。
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一邊談笑閑聊一邊等着赫延王歸家。
空着的椅子逐漸坐滿,到了最後只上首的三張椅子空着。
門口傳來一陣走動聲,待婆子掀起簾子,屋內衆人随之停下交談,寒酥随着衆人站起身。
進來的不是赫延王,而是太夫人和老夫人。
想起前幾日姨母還說太夫人夜裏受了涼,寒酥不由将目光落在太夫人身上。太夫人滿頭白發,人也佝偻了,可是氣色倒是不錯,臉上還帶着慈祥的笑。
寒酥又将目光移到老夫人的身上。
寒酥住進王府有一個月了,她之前見過太夫人,今日卻是第一次見赫延王的母親。
剛來時,姨母讓她各處拜見,唯獨老夫人那邊不用去。因老夫人吃齋念佛,每日都在房中不外出,也不見人。若不是兒子歸家,老夫人今日也不會走出她那間禪房。
寒酥的目光長久地凝在老夫人的眉眼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每日禮佛,她周身盈着一種不能言表的平和之氣,讓寒酥心裏也跟着靜逸了一些。
衆人重新落座,再次閑談起來。晚輩們關切長輩身體。太夫人笑着應和幾句。倒是赫延王的母親一句話沒有說,她坐在那裏仿若置身事外,誰也不理,誰也看不見。
過了用晚膳的時辰,前面還是沒動靜。
五郎哼哼兩聲,嘟囔:“餓死了!”
四夫人向來嬌慣這個兒子,此時卻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手背,瞪他一眼。
太夫人眯着眼睛瞅了一圈,道:“先動筷吧。”
“不不不,再等等……”屋子裏好些人竟是異口同聲。
大郎封杉幾乎是跑着進來,屋子裏的人立刻朝門口望去。封杉緩了口氣,才道:“別等了,宮裏來了消息,聖上要留二叔在宮裏過冬至宴!”
“怪不得還沒回來。”太夫人念叨一句。
大爺立刻接話:“也好也好,聖上向來看重嘉屹。”
一直沉默的老夫人忽然淡淡開口:“穗娘,去叫嘉屹立刻回來。”
屋子裏霎時靜下來。
寒酥有些驚訝地望向那位吃齋念佛的老夫人。宮中的冬至宴并不宴朝臣,赫延王被留在宮中,何嘗不是聖上的器重?縱使思子,也不至于如此不分輕重吧?
寒酥再細瞧老夫人的眉宇,見其神色淡淡,一副出家人的超然,倒也不像不講理之人……寒酥心中疑惑更甚。
大爺想勸,張了張嘴,終是什麽也沒說。雖然現在是大房的人掌管整個赫延王府,可是大房的人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不該做主不該說話的時候絕對不多嘴。
穗娘領命,穿過整個萬昌堂往外走。可她剛出去沒多久又笑着臉回來了。屋子裏那麽多人,穗娘只笑着向自己主子禀話:“二爺回來了!沒留在宮裏,這都快到府門前了!”
老夫人輕皺的眉,舒展開。
沈約呈和大郎、二郎起身出去迎。寒酥望一眼沈約呈的身影,不由想到赫延王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別說她現在是孤女,就算父親還在,她的家世放在京中也不夠看。罷了,不想這些了。若是不順遂那就是沒緣分,不強求。
不多時下人禀告人馬上到了。
寒酥看見大娘子幫着三娘子抻了抻袖口、四郎偷偷看藏在袖子裏的小抄、蘇文瑤理了理發間精致的珍珠釵、小胖子五郎也挺直了腰杆……
寒酥覺得有趣,唇角微牽。
原先寒酥也很想見一見一直敬仰的赫延王,可是這折騰下來,她已經沒多少興致。如今只想早些結束這邊的家宴,回去陪妹妹說話。
她如旁人一同起身,垂眸靜候。
封岌邁進來的那一刻,屋內明顯寂靜了一息,下一瞬立刻熱鬧起來。
“二弟終于回家了!正好這次多住些時日!”大爺說道。
大夫人附和:“對呀,這都幾年沒在家裏過年,今年終于一大家子團圓了!”
三爺笑呵呵開口:“今年北邊打了好幾場勝仗,軍隊陸續回朝,偏二哥心系百姓回京路上親自去剿匪,要不頭兩個月就該到家了!”
“二哥,這次一定在家裏多住幾個月才行!”四爺也忙不疊說道。
大夫人笑着說:“別只顧着說話,快入座開膳!”
大夫人這樣說了,可站了一屋子的人誰也沒坐下。
封岌穿過堂廳,一直走到上首,看向兩位老人家:“祖母,母親,嘉屹回來了。”
寒酥心裏忽然咯噔一聲。這個聲音怎麽有些熟悉……
老夫人在看見封岌時,冷清的面孔這才浮現笑容,不那麽像出家人了。
“好,好!又長個兒了!”太夫人一句話,屋內多了些笑聲。
封岌坐下,目光一掃環顧屋內,道:“都坐吧。”
再聽他開口,寒酥不停怦怦跳的心口忽然窒了一息。她低着頭,整個人都是懵的。其他人都陸續坐下了,唯她還立在那兒。
大娘子驚訝地看向她。前幾日學規矩,嬷嬷把表妹誇出花來,她總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吧?
三夫人輕咳了一聲,寒酥這才回過神,立刻坐下。
她沒敢擡頭去看,連确認都沒敢。
封岌的目光自然落了過來,在寒酥鬓間的一縷碎發上停留了一息,又移開了目光。他環視屋內的晚輩,道:“許久未歸家,都長大了。”
大夫人立刻将話接過來,讓家中晚輩一一拜見。也是擔心封岌記不清誰是誰,再介紹一遍。
先是府上的郎君們依次起身規矩地問好。
瞧着五郎、六郎都沒出差錯。大娘子悄悄松了口氣,看來這幾日的銀子沒白花!然後她帶着二娘子和三娘子起身問安。
封錦茵站在寒酥身邊,背着前一日寫好的吉祥話,可寒酥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然後四夫人牽了蘇文瑤的手,道:“二哥,這是我家最小的妹子,近日來我這裏小住陪我說說話。”
蘇文瑤幽幽望一眼上首,福了福身,柔聲慢語:“久聞将軍大名,今日總算見着了,可真是高興!”
蘇文瑤一雙眼睛噙了千言萬語,可惜封岌并沒有看過來。他只是随意地點了下頭,然後側過臉,聽身後侍衛俯首禀話。
待蘇文瑤失落地坐下,三夫人道:“二哥,我胞姐夫妻兩個都不在了,他們的兩個女兒眼下也住在我身邊,我照看着。”
三夫人轉過臉,微笑望向寒酥。
不成想,她介紹完之後,寒酥一點反應也沒有。
三夫人輕輕将手覆在寒酥的手背上提醒,卻驚訝發現寒酥的手冰得驚人,再看她的臉色,見她臉色慘白。
三夫人很想促成寒酥和沈約呈的婚事,所以也想寒酥給封岌留下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她輕輕拍了一下寒酥的手背,再次提醒。
寒酥如夢初醒般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她站起身,卻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銀箸,清脆嘩啦聲響,讓屋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來,詫異不已。寒酥入府一個月一言一行端莊得體,府裏的小娘子們誰也比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失儀至此。
沈約呈望過來的目光噙着詫異和關切。
三夫人壓低聲音勸慰:“別怕啊。按禮數,你合該稱他表叔呢。”
三夫人将聲音壓得很低,離得近的人也沒聽見,可是坐在上首的封岌卻聽得見,他唇畔攀起幾不可見的一絲笑意。
寒酥緩慢地舒出一口氣,這才徐徐擡起頭,望向上首的赫延王。
他穿着墨綠的緞袍,倚靠着太師椅,即使是自在的坐姿,也氣場驚人,仿佛身後列着千軍萬馬,和屋內衆人有着格格不入俯瞰之感。
兩個人的目光交融,寒酥的呼吸仿若停滞了一息。可封岌并沒有其他表情。他望過來的目光,一如既往,是寒酥始終看不懂的莫測。
寒酥穩了穩心神,盡量端莊得體地福身。姨母口中的“表叔”,她開不了口。她藏起聲線裏顫音,規矩喚一聲:“将軍。”
——正如曾經在軍中,一次又一次這樣喚他。或無助或哀求或欣喜或軟綿……
“你叫什麽?”封岌忽然問。
寒酥剛要坐下的動作生生被打斷。她垂着眼睛,輕抿了唇。
他曾問過她,同樣的字句,同樣的語氣。
彼時,她裹着他的外袍,剛被他喂過藥,虛弱啞聲:“将軍,我叫蘇涵。”
“寒酥。”寒酥聽見自己的聲音很遙遠。
封岌終于移開了目光。
壓在寒酥身上的那塊巨石一下子挪開,她能喘息了。她坐下來,腦子裏仍舊是空的。
周圍人笑聲不斷,不停與封岌說話。他言語不多,每次開口屋內都恰當地寂靜,只有他穩沉聲線。
他的聲音敲着寒酥的耳膜,她卻好似失聰。
“等小年的時候,家裏要好好熱鬧一番。”大娘子說出早有的打算,“我們幾個晚輩弄些歌舞!”
因多年戰事,歌舞最初因為助士氣慢慢流行開。
大夫人說道:“好啊。帶上文瑤和寒酥。”
大娘子含笑接話:“文瑤一定要帶上,可寒家表妹不行,她不會跳舞。”
封岌的目光第三次落過來。他望着颔首垂眸的寒酥,漫不經心地開口:“表姑娘不會跳舞?”
寒酥袖中蜷着的纖指輕顫。
她會跳舞。
她給他跳過舞。
她裸身給他跳過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