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51章
趙紅靜妥協了。
她遵從女兒的要求,乖乖在醫院住了下來。
但她心裏始終有點不放心,于是絮絮叨叨地說:“文佳木,你不要走偏門,走偏門實在是太容易獲得好處了。等你習慣了走偏門,以後就再也不習慣走正路了。人什麽時候都要走正路,要不然就會遇到你爸那樣的事。”
“我爸是被冤枉的!他沒有走偏門!”文佳木像是被觸碰到了內心的隐痛,忍不住提高音量。
“他的案子到現在還沒破,你怎麽知道他沒走偏門?他沒走偏門,他會無緣無故死在外面?”趙紅靜搖頭嘆息。
“我爸是被人殺害的!他是受害者你明白嗎?受害者的意思你懂不懂?別人殺害他,不是他的錯!”文佳木一字一頓地強調。
“你怎麽知道他是被殺的,連警察也不敢說他是被殺的。他那麽愛喝酒,萬一是自己掉下去的——”
“你閉嘴!我不準你這麽說爸爸!”文佳木眼眶通紅地嘶喊。
若是換做六年前,她這會兒早就氣到失去理智,從病房裏逃出去了。但現在的她卻還倔強地站在原地,即便內心充滿憤怒也沒有離開母親。
好不容易再次重逢,她舍不得離開。哪怕這人總喜歡用言語的利刃切割她的心,她也舍不得離開。
“要不是他抛下我們娘倆,我們哪裏會過得這麽苦。叫他不要喝酒,他偏要喝。”趙紅靜對女兒的怒吼充耳不聞,還在自顧抱怨着。
丈夫離開時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我出去喝酒了。”
他的屍體被發現時,手裏也握着一個酒瓶。回到家,他什麽活兒都不幹,只是坐在餐廳裏,就着一盤花生米不停喝酒,喝醉了說一些胡話,然後睡到昏天暗地。他只顧着自己快活,從來不顧家。
這樣的男人叫趙紅靜如何不恨?
她不但自己恨,還要把這種恨意根植在女兒心裏,叫她一起恨。她們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是因為丈夫而起。
文佳木眼眶通紅,卻始終未曾掉淚。
她哽咽道:“你以為你做得又有多好?你把我扔給姥姥,幾年都不回家!別人都有媽媽,就我沒有。我被人欺負的時候,你在哪裏?我生病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以為你就比我爸負責任?”
聽了這話,滿腹怨氣的趙紅靜陡然間安靜下來。她張了張嘴,卻沒法為自己辯解,眼眶也紅了。
看着自知理虧的母親,文佳木腦子裏千百遍地想着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滿身都是負能量的女人,然而她卻又緩緩在床邊坐下。
“你餓了嗎?我去幫你買點東西吃。”她聽見自己在說話,腦子卻是麻木的。這個空洞的聲音聽上去仿佛不是從自己嘴裏發出的一般。
“給我買一碗馄饨吧。不要——”
“不要放蔥。”文佳木接過話茬,轉身出去。
到了醫院外面,她立刻拿出手機給姥姥打電話,讓她趕緊準備好房産證,自己要回老家一趟把房子賣掉。不得已之下,她說出了母親得肺癌的事。
崔松菊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自己手裏還有一筆錢,可以給女兒治病,卻被文佳木拒絕了。
上一次,姥姥也拿出了這筆錢,文佳木想接受,母親卻背着她把存折還回去。她說你姥姥賺錢不容易,我死了,她好歹有個養老本。
那時候文佳木還曾為此氣惱,可是現在她不得不承認,母親做的對。
即将死去的人的确要多多為尚且活着的人考慮。她們帶不走一切,所以她們必須留下更多東西。這是文佳木經歷了數次死亡才體悟的道理。
“姥姥,你的錢你收着,等我以後有急用再找你要。賣房子的錢應該夠了。”文佳木哽咽低語。
上次母親得病的時候,文佳木根本不知道父親還給自己留了一套房子。等到母親死了,姥姥才把房産證拿出來,讓她自己保管。那時候她又生氣又絕望,質問姥姥為什麽要瞞着這件事,姥姥卻緘口不語。
為了給母親治病,文佳木連高利貸都借了,結果她名下卻有一套房産可以變賣。誰都沒告訴她,就眼睜睜地看着她為籌錢四處奔波。
姥姥為什麽不說?看着女兒逐漸走向死亡,她難道不着急,不難過嗎?
文佳木正在思索,崔松菊就疑惑地問:“你怎麽知道你爸在老家還有一套房子?”
“我媽跟我說的。”文佳木撒了個謊。
“你媽同意你賣房嗎?她之前可是跟我說了,這套房子她是打死也不賣的。”崔松菊滿腹疑慮地說道。
“可是我媽得了絕症啊!賣了房子就可以給她治病!”文佳木的語氣帶上了幾分焦急。
“得了絕症她也不會同意賣房的。而且我也不同意她賣。”崔松菊的語氣也變得冷硬起來。
“為什麽不同意?救命不比房子重要?”文佳木走着走着便停下,原本哀戚的臉龐帶上了一絲憤怒。她極為罕見地沖養大自己的姥姥發了火。
“這套房子是要留給你的。你媽得的是絕症,我們有多少錢就給她治多少病,但絕對不能賣你的東西。救命當然重要,但是對你媽來說,你更重要。沒了房子,你以後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受了婆家欺負也沒有地方可以去。我也是當媽的,我知道她怎麽想。”崔松菊斬釘截鐵地道:“房子不賣!我的錢給你,你回來拿!”
電話挂斷了,文佳木愣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意識到剛才姥姥到底說了什麽。
原來母親至死也不說出那套房子的存在,是為了留給女兒更多東西。原來姥姥眼睜睜地看着女兒重病自殺,也是為了外孫女的将來着想。
在死亡面前,她們無所畏懼。在死亡面前,她們選擇保護最疼愛的人。
又一次,文佳木意識到,原來自己不是沒人愛的,原來自己在拯救愛着的人的同時,他們也已經那麽拼命地保護着她。
母親為什麽會自殺?因為她不想再拖累女兒。那些借來的錢,她用自己的死亡逼迫女兒還回去。
手機還貼在耳朵上,屏幕卻早已滅了。文佳木呆呆地站在醫院門口,微紅的眼眶落下一顆顆淚滴。曾經,她以為母親是因為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才選擇離去,然而現在,她知道了,她理解了!
母親是為了女兒的将來才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文佳木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站立了很久很久,意識未曾回籠,頭腦也沒有恢複思考的能力時,她已調轉腳尖發瘋一般朝病房沖去。
“媽!”她嘭地一聲推開房門,嗓音哽咽地高喊。
“哎喲,你吓了我一跳!”半躺在床上玩消消樂的趙紅靜拍了拍胸脯。
意識到自己的反常會惹來母親的懷疑,想跑上去用力抱住母親的文佳木不得不冷靜下來。
她努力忍住哭泣的沖動,啞聲說道:“媽,我不買馄饨可不可以?我點幾個菜陪你在醫院吃。我們很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
“多點幾個肉菜,你看你瘦的。”趙紅靜上下打量女兒,眼裏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若是自己一個人吃,她才舍不得點菜呢。
文佳木又想哭了,還想走上前緊緊把母親抱進懷裏。可她最終什麽都沒做,只是點點頭,嗓音沙啞地答應一聲,然後便關上了病房的門。
她靠在門邊的牆壁上,淚珠大顆大顆滾落。無聲的哀恸染滿了她的雙眸,叫她什麽都看不清。
與母親同住一個病房的老大娘從走廊另一端慢悠悠地過來,看見她哭泣的臉,便也露出難過的表情。
“唉,人總有這一天的,姑娘你別哭了。叫你媽看見,她會懷疑的。你放心哦,我什麽都不會說的。你媽問我得了什麽病,我都說我是肺炎。”老大娘沖文佳木擠了擠眼睛,然後又拍了拍她顫抖的肩膀。
這麽多的愛與善意,就在文佳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而曾經的她卻都沒有發現。
“奶奶,謝謝您。”文佳木連忙低下頭擦眼淚,又強迫自己綻開笑容。
老大娘看見她笑了,自己也就笑了,然後樂呵呵地推開房門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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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佳木走進S市最貴的一家菜館,點了母親最愛吃的幾個菜。等待打包的時候,她想道:自己一定要把房子賣掉,就算媽媽和姥姥都不同意,她也要堅持那樣做。
對她們來說,女兒和外孫女的将來是最重要的,但是對文佳木來說,她們何嘗不是?
“得想個辦法把房産證偷出來。”文佳木小聲呢喃了一句。
就在這時,崔松菊打來電話,張口就道:“木木,不好了,趙博濤把你的房産證偷走了!剛才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他躲在一邊偷聽,我去廚房做飯,他就翻我房間,把房産證翻出來了!木木你快去找他要回來!”
文佳木愣了好一會兒才慌亂地答應一聲。
所幸房産證在文佳木很小的時候就過戶給她了,沒有文佳木的身份證和親筆簽名等憑據,趙博濤動不了那套房子。
姥姥的電話挂斷之後,文佳木正想給趙博濤打一個電話,他那邊就先撥過來了。
“文佳木,你想不想拿回房産證?想的話就給我卡裏打四十萬。”趙博濤勝券在握地說道。
“我哪來的四十萬?你知不知道我媽得了絕症,要花很多錢的?”文佳木快急哭了。
“你賣了房子就有錢了。”
“可是房産證在你手裏,我怎麽賣?你先把房産證給我,我賣了房子再給你錢。”
“你當我傻呢?賣了房子,錢在你的銀行卡裏,你随時都可以把錢轉走。到時候我上哪兒把錢弄回來?除非你讓買房子的人把錢打到我的銀行卡上,我就把房産證給你。”
文佳木想也不想就高聲喊道:“不可能!賣房的錢只能打到我卡上!”錢到了趙博濤卡裏根本就要不回來了!
趙博濤也知道她不可能答應,啧了一聲,不耐煩地說道:“總之我不管你怎麽籌錢,你必須給我四十萬贖房産證。你媽病得很嚴重吧?分分鐘都在花錢吧?不想她死的話,你就動作快點!”
他不由分說地挂斷了電話。
文佳木焦急地喊了幾聲,卻無法阻止訊號的中斷。她惡狠狠地看着漆黑的屏幕,頭一次産生了撕碎一個人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