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50章
“呼呼呼……”
文佳木喘着粗氣驚醒過來。
“木木你怎麽了?做噩夢了?”耳邊有人滿懷關切地輕聲詢問。
文佳木回頭看向對方,表情由呆愣慢慢變成了驚訝,“對,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我緩緩就好了。”她語氣恍惚地說道。
“那你歇會兒吧,別再做了。我要去食堂,你去嗎?”那人又問。
“不了,我還不餓,你去吧。”文佳木擺擺手,神情依然是怔忪的。
那人走後,她才垂眸看向戴在手腕上的琉璃珠。璀璨的白光已經消失,如今化作內斂的暗紅流彩,在燈光的照射下隐隐浮動着,像是淬了血一般。這串神奇的珠子再次讓時光倒流,把瀕死的文佳木帶回了過去。
然而這一次,時間又往前跳轉了三年。三年前的三年前,之于文佳木而言就是六年前。
六年前發生了什麽?
文佳木看了看這個擺滿各種工具和模型的工作室,又看了看正埋頭做畢業設計的同學們,不禁苦笑一聲。
六年前,她正值大學畢業;六年前,媽媽得了肺癌,急需救治;六年前,媽媽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自殺身亡,而她差點從橋上跳下去;也同樣是在六年前,她認識了葉先生,并被他暗中幫助,有幸進入葉氏。
六年前,她的生活曾被傾覆,希望曾被磨滅,人生曾被摧毀。
同樣在六年前,她找回了希望,找回了信念,也獲得了嶄新的人生。
不知不覺,文佳木已淚流滿面。
就在這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打開一看是條短信:【木木,我家裏有事,我媽叫我回去一趟,你幫我把模型做完。】發信人是李遠帆。
看見這個名字,文佳木的眼淚瞬間就止住了。她差點忘了,這個時候,自己正與同班同學李遠帆交往。
尚未踏入社會的她對人情世故還不太懂,總以為男女朋友之間是可以掏心掏肺,全心全意的。于是母親得了肺癌住院,她便開口跟李遠帆借十萬。李遠帆給了她兩萬。
這件事被李遠帆的母親知道,便跑到學校來鬧,還當着一衆同學和師長的面大罵文佳木不要臉,是個貪財的貨色。再後來,李遠帆就與文佳木分手了。
也是在那個時候,文佳木終于弄懂一句話——我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這句話是李遠帆親口說的。然而之于文佳木,倘若愛着的人遇見困難,便是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也是要幫的。不幫是負罪,怎麽就成了本分呢?
文佳木永遠沒有辦法理解那樣的價值觀。
不過一切都過去了。那些分歧和争吵,最後都化作了成長的陣痛和養料。
文佳木沒有回複這條短信。再來一次,她也會對李遠帆說:“我幫你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更何況李遠帆并不是回家了,而是在跟文佳木同寝室的好朋友宋慧約會。畢業很久之後,文佳木才知道李遠帆早就跟宋慧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兩人約會的時候,文佳木卻在辛辛苦苦幫李遠帆畫設計圖,做模型。
甚至于有時候,宋慧也會哀求文佳木幫忙完成功課。
兩人能撇開繁重的學業,甜蜜相戀并最終修成正果,少不了文佳木的無私奉獻。
“真傻啊。”文佳木扶着額頭呢喃自嘲,然後便背起包包飛快跑出校園。
她發瘋一般跑着,濡濕的眼眸中夾雜和渴盼和恐懼。她那麽熱切地想要見到一個人,卻又害怕看見她。微暖的風吹在她面龐上,讓她臉頰緋紅,眼眶發酸。
“媽!”她跑到一個小小的制衣工廠,推開縫紉間的門,嗓音裏帶着顫抖。
“文佳木,你怎麽來了?”一名身材瘦弱,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在縫紉機後擡起頭來。這人就是文佳木的母親趙紅靜。
“我來帶你去體檢。”文佳木二話不說就走上前拉扯母親。
“不去不去,我忙着呢!”趙紅靜不耐煩地擺手。
“你不去也得去!”文佳木死死抓住母親的胳膊,将她往外扯。有人上前阻攔,得知來人是趙紅靜的女兒,又是帶趙紅靜去體檢的,便都不管了。
數小時後,趙紅靜被護士領進病房。她滿臉疑惑地問:“護士,不就是有點咳嗽嗎?根本沒必要住院吧?”
護士笑了笑,安慰道:“你身體各個方面的機能都比較差,你女兒的意思是讓你住院調理一下。”
“不調理!我要出院!沒病沒痛的幹嘛住院,純粹是浪費錢!”趙紅靜虎着臉說道。
“那你等你女兒來了和她商量吧。”護士客氣地點點頭,然後便出去了。
按照病人家屬的要求,他們沒有透露病人的情況。所以趙紅靜完全不知道自己得了肺癌。
文佳木也做了一個腦部CT。把片子交給醫生的時候,她完全不抱希望地問:“醫生,我的病還有治嗎?”
“難啊,”醫生搖搖頭:“腫瘤長在腦幹部位,有點深,動手術的話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先化療試試看吧。”
“只有三四成把握嗎?那我不治了。”文佳木很平靜地說道:“我媽媽也得了癌症,我家沒錢,還是給她治吧。”
醫生愣住了,見文佳木站起身要走,這才着急地勸說:“姑娘,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別怪我。你媽年紀大了,很多事都已經體驗過,而你還這麽年輕,人生才剛剛開始。你以後有大好的人生,何必這麽早放棄?你有錢還是給自己治病吧,你媽會理解的。”
文佳木彎腰鞠躬,慎重感謝醫生。她知道,如果不是真心關懷,沒有人會說這種得罪人的話。
在生與死面前,任何抉擇都是艱難的。
文佳木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也知道母親的病治不好。可是因為治不好,她就放棄了嗎?她就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在巨大的痛苦折磨中等待死亡嗎?
六年前她做不到。六年後,她更加做不到。那是把她帶到世上,給了她生命的人,也是辛苦養育她,給了她依靠的人。
治啊!砸鍋賣鐵也得治!
上次母親怕這個病治不好,選擇了逃出醫院,最後更選擇了自殺。這一次,文佳木無論如何都要阻止她走上那條絕路。
為了防止母親再逃跑,文佳木讓醫護人員不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回到病房,趙紅靜果然糾纏上來,數次提出要出院,文佳木都假裝聽不見。
“我那個小廠子快倒閉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死了!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我不幹活,你的學費哪裏來?據說讀建築系的研究生,學費很貴的!”
趙紅靜自己開了一個小小的制衣廠,接線上服裝店的訂單。但是那些服裝店的老板都不怎麽靠譜,衣服做好了發貨過去,他們卻遲遲不結款。害得趙紅靜周轉不靈,眼看着快支撐不住了。
為了積攢女兒的學費、生活費和嫁妝,她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沒日沒夜地幹活。叫她在醫院裏平白無故住半個月,還每天繳那麽多住院費,她抓心撓肝一般難受。
文佳木看着她蠟黃的臉也覺得難受。
“我幫你把尾款讨回來,你就乖乖給我住院好不好?你可以讓柳姨幫你管理工廠,她辦事很牢靠的。”文佳木耐着性子說道。
“行,你幫我把欠賬要回來,我就住院。”趙紅靜擺擺手,一副我看你怎麽辦的模樣。
她以為老實木讷的女兒根本做不到這件事。
文佳木點點頭,然後便拿着手機出去了。半小時後,她回到病房,語氣平靜地說道:“行了,你安心住院吧。工廠的事辦好了。”
“你怎麽就辦好了?你以為我是傻子呢?”趙紅靜正想批評女兒撒謊,合夥人柳姨就打來一個電話,笑呵呵地說了一些話。
趙紅靜的表情從生氣到驚愕再到不敢置信,看向女兒的目光也随之變得陌生。
原來女兒讓柳姨反其道而行之,竟然又在欠款最多的那家店鋪接了一筆大訂單,并且同意先墊付貨款,等日後店鋪有了錢再結算。
這是二傻子的操作。從表面上看,訂單接的越多,工廠的虧損只會越多,因為那家店鋪擺明了不講誠信。
但兩月之後就是雙十一,那家店鋪已經在大搞預售促銷活動,而且銷量很可觀。如果到了交貨那天,柳姨扣住貨物不發,那家店鋪就沒有辦法給消費者發貨。其結果可想而知。
消費者的差評能直接讓這家店鋪破産。所以到時候,他們不但會及時給柳姨打款,還會把之前所有欠款都結清。
女兒這麽做,手段實在算不上光明。
趙紅靜錯愕的表情慢慢變作嚴厲,挂斷電話之後馬上責問:“文佳木,你不學好啊!誰教你這些伎倆?”
“他們欠你錢就是應該,我們扣他貨就變成不學好了?媽,你不能這麽不知道變通。”文佳木立刻反駁。
因為丈夫的事,趙紅靜對文佳木的教育非常嚴格,尤其是在道德品質方面。為防女兒像她父親那樣誤入歧途,趙紅靜幾乎無法容忍女兒身上有一點點瑕疵或忤逆。
而幼時的文佳木也早已習慣了這種嚴苛到近乎偏執的管束。
如果不曾經歷那麽多死亡,文佳木永遠也學不會反抗這樣的管束。是母親折斷了她的骨頭和翅膀,讓她變成了那般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模樣。
“我的不學好,幫你解決了工廠破産的問題。我的不學好,讓你可以在兩個月之後給你的工人發工資。我的不學好,讓柳姨不用陪着你欠一屁股債。我幫你解決了那麽多生死攸關的問題,你還要批評我嗎?你覺得你是對的,我是錯的嗎?”
沖動之下,文佳木略帶怒氣地反駁着。
趙紅靜舉起手就想扇女兒一巴掌,老實木讷的女兒卻不曾躲避,反倒把臉伸過來,一副随便你打的模樣。
看見女兒沾滿淚珠的眼睫,趙紅靜僵滞良久,然後才緩緩放下手,頹然地嘆了一口氣。
是女兒長大了,還是她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