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2章
離開醫院之後,文佳木待在出租屋裏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天。
翌日淩晨,她去了郊外的佛陀山。
這座山,葉先生曾經帶她來過一次。他們站在山頂眺望日出,沐浴晨霧,迎接新的一天和新的希望。
這座山在文佳木的心裏是一塊聖地。
每當遭遇挫折的時候,文佳木都會跑到這裏,站在觀景臺的邊緣,默默等待日出。金黃的晨曦灑落在她身上,給予她光明和溫暖,這熟悉的景象總會把她帶回邂逅葉先生的那天。
想到那一天,想到葉先生,文佳木內心的痛苦、茫然與無助,便會像山中的霧氣一般被陽光驅散。
漆黑的雲層慢慢變成了灰白色,絲絲縷縷的金芒從雲層的縫隙中洩出,照亮了天空與山巒。
文佳木迎着微涼的晨風仰起頭,癡癡凝望。
忽然,天邊的金芒彙聚成一圈璀璨的光暈,懸挂在半空,朦胧而又絢麗的光暈中站着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消瘦的人影立于圓光之內,分明是罕見的奇景,卻帶出幾分蕭瑟孤寂的滋味。
“佛光!”文佳木驚訝地低呼一聲。
“文施主,你被佛光籠罩了。看見了嗎,光暈中那個人影就是你。”一名老和尚慢慢走過來。
他是建造在佛陀山頂的歸元寺的住持。文佳木經常來爬山,兩人也算是老熟人。
“是我嗎?”文佳木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光暈中的人影也擡起手,做了同樣的動作。
“真的是我!”文佳木終于露出了連日來的第一個笑容。
“文施主,趕緊許一個願吧。佛光在接引你,你的心願上天會聽見的。”住持雙手合十,緩緩提議。
文佳木也連忙雙手合十,閉目許願。
站在佛陀山頂,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葉先生。确切地說,這裏是她用來思念葉先生的地方。
而今她快死了,還有什麽人是她放不下的呢?
“佛祖啊,希望你保佑我愛着的人能夠平安健康,一生幸福。”她在心裏虔誠祈禱。
她愛着的人正是把她帶到這裏,并讓她重新找回希望的葉先生。她快死了,所以她更希望葉先生能好好活着。
佛光依然環繞着文佳木,漫漫地散射華彩。它仿佛聽見了文佳木的祈禱。
住持問道:“文施主,你許了什麽願?”
文佳木是個老實人,又對住持毫不設防,張口便道出了自己的心願。
“你愛着的人?也包括你自己嗎?”住持繼續追問。
文佳木愣住了。許願的時候,她竟一絲一毫都沒想到過自己。愛着的人當然是葉先生,怎麽會是自己呢?
她搖搖頭,呢喃道:“不,不包括我自己。”
“為什麽不包括你自己呢?你更需要這個願望不是嗎?”住持皺起眉頭。
這個問題,文佳木答不上來。她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她的生命裏沒有得到,只有付出,久而久之她就忘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所以哪怕在瀕死的絕境中,她牽挂着的也依然是別人。
住持看着她明顯泛出死氣的臉,搖頭嘆息:“忘了自己嗎?癡兒啊!”
“什麽?我哪裏癡了?”文佳木茫然反問。
住持擺擺手,“文施主,請你稍等片刻,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話落,他轉過身,走進了重重濃霧。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住持的身影又穿過濃霧,回到文佳木身邊。
“戴上這個吧,它會保佑你的。”住持把一串手鏈遞了過去。
文佳木接過手鏈看了看,莫名便喜歡上了。這是一串不知用什麽材質的寶石打磨成的鏈珠,每一顆珠子都像天上的佛光,氤氲出五彩流光。
戴上之後,這些流光微微地閃爍了一瞬,似乎擁有了靈性。
文佳木心頭陡然一驚,再去細看時,微光卻又消失了。
原本沁涼的琉璃珠染上了她的體溫,竟然暖烘烘的,像是變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這一絲溫暖,慰藉了文佳木的心,也讓她淤積于內的恐懼和無助消減了很多。
冥冥之中,她覺得這串珠子對自己很重要。
她擡起頭,想要問一問這串珠子的來歷,卻發現住持已經消失了,懸在天邊的佛光也慢慢斂去光華,消散于天地。
戴上這串手鏈,昨晚還整夜無法入眠的文佳木,今晚卻睡了一個安穩覺,這讓她得以在周一的時候按時起床去上班。
***
早高峰時段,地鐵裏擠滿了人。
文佳木幸運地找到一個座位,抱緊背包蜷縮下來。
或許是因為星期一,壓力比較大的緣故,早上醒來之後,她的腦袋就一直在痛,而且程度逐漸加深。
她咬了咬牙,拼命按捺着呻吟的沖動。
坐在她對面的兩個老阿姨一邊用外地方言叽叽呱呱地聊天,一邊痛痛快快地吐着瓜子殼。
所有人都看見了這種不文明的行為,卻又置之不理。
一片沾着唾液的瓜子殼吐到了文佳木的鞋尖上,在燈光地照射下閃爍出粘膩的光。
文佳木盯着這片瓜子殼,面容漸漸變得蒼白。當然,她不是在生氣,也不是在爆發的邊緣,她只是快要無法忍受大腦的劇痛了。
她恨不得撞向身旁的鋼管,用外部的疼痛來緩解內部的疼痛。
然而哪怕在這樣的痛苦之中,她依然蹲下身,用紙巾把散亂的瓜子殼斂到一處,裝進随身攜帶的垃圾袋裏。
她沒有勇氣去勸阻兩位老阿姨,因為她知道她們的反應會是何等激烈。她們咒罵人的功夫總是一流的。
文佳木害怕那樣的沖突,所以她只能做好自己,并盡量照顧到周圍人的感受。
兩個老阿姨指着她,用方言嘲諷道:“她是不是傻?”
文佳木聽懂了這句話,卻只是抿抿唇,裝作什麽都沒聽見。
她坐回原位,抱緊背包,深深地吸氣、吐氣。沒有人知道她正忍受着怎樣的痛苦。
冷汗落入眼睛,模糊了視線,她卻不敢擡頭,唯恐叫別人看見自己痛苦的臉龐。她總是習慣于獨自去承受一切。
就在這時,一根拐杖從前方探過來,用力戳了戳她的小腿肚子。
文佳木連忙擦掉冷汗,又扯開一抹淺笑,然後才擡起頭望過去。
一名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頭站在她面前,虎着臉說道:“你讓讓,我要坐這個位置。”
“什麽?”文佳木愣住了。
“我說我要坐下,你讓開!”老頭蠻橫地提出要求。
他站在一旁觀察很久了。這個年輕姑娘不敢勸那兩個嗑瓜子的老太婆,反而默默幫她們收拾垃圾,可見是個善良又懦弱的人。找這樣的人索要座位,一準兒能達到目的。
文佳木下意識便想站起來給老頭讓座,然而一陣猝不及防的頭痛卻讓她跌坐回去。
“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她滿懷歉疚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不肯讓座?你沒看見我年紀這麽大,走路都需要杵拐杖嗎?”
老頭氣沖沖地罵道:“你剛才還在那兒撿垃圾,你哪裏不舒服了?你裝的吧?給別人撿垃圾你樂意,給我讓個座兒你就不樂意了?你不是道德标兵嗎?你起開!”
老頭一把拽起文佳木,惡狠狠地甩到一邊。
他的身體顯然比文佳木健康太多。
文佳木癱坐在地上,腦子一陣一陣脹痛。周圍的乘客都只是冷漠地看着,并沒有誰為她打抱不平。那兩個嗑瓜子的老阿姨還發出了嘲諷的笑聲。
文佳木扶着一根鋼管無比艱難地站立。只是這麽一小會兒功夫,她的額頭就冒出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懷裏的背包仿佛有千斤重,順着手腕滑落在地,而文佳木卻沒有力氣去撿。她必須死死抱住鋼管才能維持身體的平衡。
地鐵繞過一個彎道,車廂搖晃了一下。被劇痛奪走全部力氣的文佳木撲通一聲跪在了老頭面前。
老頭錯愕地問道:“你跪我幹什麽?”
原本對兩人之間的争端并不關心的乘客們全都齊刷刷地看過來。搶不到位置就下跪,這女孩骨頭也太軟了吧?
“我,我是真的不舒服,我站不穩。”文佳木語氣虛弱地解釋。
她過分蒼白的臉龐、沾滿冷汗的額角,以及微微顫抖的身體,都在訴說着她無法壓抑的痛苦和無助。然而這一切看在老頭眼裏卻是一種做作的表演。
“你故意裝成這樣,是想讓周圍的人幫着你一起罵我嗎?你這個小姑娘看着老實,心機倒是挺重!”老頭滿帶惡意地笑了笑,嘲諷道:“我叫你裝!”
他舉起拐杖狠狠打在文佳木的手指上。
古代有一種酷刑叫拶刑。把十根指頭用木板夾緊,鐵血的漢子都承受不了。
老頭滿以為這樣做就能讓文佳木生龍活虎地彈跳起來,繼而拆穿她裝病的小把戲,哪料文佳木竟然只是呻吟一聲,然後便更為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手指鑽心的疼痛與頭腦裏火山噴發一般的爆裂,像摻雜在一起的滾燙熔岩,幾乎奪走文佳木的呼吸。冷汗沾濕了她的頭發、面龐和後背,生理性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身體也一陣一陣地顫抖。
只要是長眼睛的人都能發現,這人絕不是裝的。
如果不是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文佳木絕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露出如此狼狽的姿态。
周圍的乘客都被這一幕吓到了,紛紛退開一些。
文佳木捧着腦袋低低呻吟,然後睜開迷蒙的眼,緩慢地掃視這些或嚣張跋扈,或冷漠異常的人。她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冰冷殘酷的,而她是如此孱弱渺小。
她的腦漿在沸騰,血管在脹痛,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就會像一個氣球,被病魔的針尖刺破。
破了之後,世界上就再也沒有文佳木了。這就是她的宿命嗎?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會是她?難道她生來就應該遭受這不公平的一切嗎?
她總是暗暗對自己說:下次一定要拒絕!下次一定要反抗!下次一定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把想做的事做出來!
可是她還有下次嗎?如果下一秒她就死了呢?曾經暗暗發過的這些誓言,還能實現嗎?
她活了二十多年,就為了一場空嗎?想留的人留不住,想愛的人不敢愛,想做的事做不到……
真可憐啊!但是也真的可笑!
想到這裏,文佳木搖搖頭,輕輕笑了笑。
她的笑聲充滿了解脫和釋然,也充滿了自嘲。
她不想讓自己的人生在終結的時候依然如此蒼白無力。
于是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氣喘籲籲地打開背包,從裏面取出一張CT片和一個病歷本,展示給周圍所有人。
“我得了腦癌,快死了!看見了嗎?這個陰影就是長在我腦袋裏的瘤子!它時時刻刻都在壓迫我的大腦!”
她把CT片抖得嘩啦作響,又把病歷本上的診斷結論指給所有人看。
“你!”文佳木轉而指向那個老頭,喘息着恐吓:“如果我被你氣死了,你就想想你能賠多少錢吧!”
“還有你,你,你,你,你……”文佳木把周圍所有人都指了一遍,“如果我死了,你們也要負連帶責任。你們一輩子都別想邁過良心這道坎!”
被她點中的乘客紛紛往後退,一副唯恐惹上麻煩的樣子。
文佳木抓住鋼管,以免跌倒,然後看向搶座位的老頭,問道:“現在你還要跟我搶座位嗎?你可要想好了。我就算是死了也會纏着你,我的親人會天天找到你家去鬧,你別想有一天安生日子可過!”
老頭整個人都是傻的,過了好幾秒才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猛然彈跳起來,飛也似地跑了。
那根用來輔助他走路的拐杖壓根就是個裝可憐的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