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10章
“嗬嗬嗬……”文佳木滿頭都是冷汗地粗喘着。
落入湖水的窒息感還那麽強烈,可是睜開眼,她卻發現自己正蜷縮在地鐵車廂的窄小座椅裏,周圍站着許多人,車廂的電子顯示屏上标注着日期和時間,竟是三天前的早上七點半。
所以她又一次回來了!
文佳木舉起自己微微顫抖的手,圓睜的雙目中充斥着迷茫和恐懼。
“怎麽了?做噩夢了嗎?”站在文佳木身前的一名中年女乘客關切地問道。
“對,做噩夢了,夢裏的一切好逼真。”文佳木愣了好一會兒才嗓音嘶啞地說道。
“有些夢是很逼真的,醒來之後容易變得混亂,搞不清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我也做過這種夢,挺可怕的。”中年婦女心有戚戚焉地說道。
文佳木一邊點頭一邊抹掉額角的冷汗,然後長出了一口氣。
她想,她有點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時光倒流了!
就在她怔怔思考的時候,一根前端削得很尖銳的拐杖忽然戳中了她的小腿肚子,帶來一陣刺痛,然後又有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蠻橫地說道:“你讓讓,我要坐這個位置。”
文佳木盯着這根無比眼熟的拐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拐杖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用力戳了戳,語氣更為蠻橫:“你讓開,我要坐!”
小腿肚子傳來一陣疼痛,這才喚回了文佳木的神智。她慢慢擡起頭,看向握拐杖的人。
對方花白的頭發,長滿皺紋卻一點兒也不顯得慈祥的臉,以及渾濁雙眼裏的兇光,都是那麽熟悉。他不正是之前那個搶座位的老頭嗎?
“你愣着幹什麽?快給我讓座啊!”老頭不耐煩地喊道。
“對不起,我有些不舒服。”文佳木機械性地念出了之前的臺詞。
她需要驗證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不肯讓座?你沒看見我年紀這麽大,走路都需要杵拐杖嗎?”
老頭氣沖沖地罵道:“你剛才還在那兒撿垃圾,你哪裏不舒服了?你裝的吧?給別人撿垃圾你樂意,給我讓個座兒你就不樂意了?你不是道德标兵嗎?你起開!”
老頭兒每說一個字,文佳木也會在口裏低不可聞地重複一遍。沒錯,時光的确倒流了!
她所經歷的兩次死亡都是千真萬确的。就像電腦游戲一樣,死了就存檔,然後回到複活點。如果之前的兩次死亡是一周目和二周目的話,那麽現在就是三周目。
文佳木垂頭看向被自己捏在手裏的,裝滿了瓜子殼的垃圾袋,已然想通了全部關竅。
葉先生、鷹之巢、坍塌、死亡……那些恐怖的,慘烈的,令人不忍回憶的片段,飛快在文佳木的腦海中閃過。她以為死了就是永遠的沉寂和遺憾,然而這個世界卻為她創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跡!
她既已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樣的悲劇,就應該拼盡全力去阻止!這正是她回到過去的意義啊!
思及此,文佳木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葉先生。她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眼睛倉皇不安地看着報站信息。
地鐵已經跑得很快,她卻希望它能更快一點。
正準備伸出手去抓文佳木的老頭見對方這麽識趣,鼻子裏哼哼兩聲就想擠進座位。
文佳木卻又猛然間坐了回去,用肩膀把老頭撞開。一周目的時候她沒給這個壞老頭讓座,現在就更不會了。
老頭被撞得趔趄,連忙抓住身邊的一個大小夥子以穩住身形,然後故意提高音量大喊:“哎喲,疼死我了!你幹什麽撞我?我這把老骨頭要是被你撞散架了,你賠得起嗎?”
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拐杖狠狠打了文佳木一下。
“啊!好疼!”文佳木慘叫的聲音比老頭更大更洪亮,還用顫巍巍的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腦袋。
“這位小姐姐,你被打中的是左手,不是腦袋。”站在旁邊的一個男孩低不可聞地提醒一句,還擠了擠眼睛,暗示文佳木裝得像一點。
他也煩透了這種“上車病怏怏,搶座猛如虎”的老年人。
老頭立刻抓住這個漏洞,大聲嚷嚷道:“我沒打你腦袋,只是輕輕碰了一下你手臂,你裝什麽?大家快來看啊,有人碰瓷!”
黑壓壓的人群全都看過來,還有人拿出手機開啓了錄像功能。
文佳木依然用右手捂着額頭,又伸出左手死死抓住老頭的手腕,以防他跑了。
“你的确沒打我腦袋,但你刺激到我了。”她一邊粗喘一邊從背包裏取出一本病歷和一張CT片。這都是她周末看完病之後從醫院裏帶出來的東西,放在背包裏忘了拿,這會兒正好用得上。
她把病歷本和CT片交給站在人群中的一個中年男人,懇求道:“大哥,我得了腦癌,你幫我看看這個病歷和片子是真是假。這是我的身份證,我叫文佳木。你看看這病歷本上的名字是不是我的。”
她又顫着手拿出自己的身份證,展示給中年男人和其他乘客。早已經歷過同樣的事,她知曉這個中年男人是醫生,看得懂這些東西。
老頭一聽到“腦癌”兩個字就發覺自己攤上事了,不由拼命掙紮起來。
中年男人仔細看了看病歷本和CT片,搖着頭大感憐憫地說道:“姑娘,你都病成這樣了還出來上什麽班?你得趕緊動手術呀!”
周圍人全都驚了,紛紛問道:“真的假的?她真的得了腦癌?”
“真的,我是市人民醫院的醫生,這點專業判斷我還是有的。”中年男人取出自己的工作證讓周圍人看清楚,然後規勸道:“姑娘,你這病不能拖了,快請假住院去吧。”
老頭瞪大眼睛去看中年男人的工作證,發現對方不似演戲,于是更急更慌了。可文佳木的手像鉗子一般死死抓着他的胳膊,叫他無論如何都掙不脫。
他急了,舉起拐杖就想狠狠敲打文佳木,文佳木非但不躲,還把自己的腦袋送上去。
“來來來,往這兒打!用點力!反正我這瘤子長得很深,動手術也沒有活路,不如讓你一棒子打死,好叫我家裏人去找你訛錢。”
她指着懸挂在車廂頂部的監控攝像頭說道:“看見了嗎?這裏有監控,警察一查就能查到你。你跑不掉的。你打,你用力打,把我打死了,我還得謝謝你!”
文佳木越發沖老頭伸長了脖頸,直直地把自己的腦袋送到對方的拐杖之下。
剛才還無比豪橫的老頭這會兒卻怯了慫了,滿是皺紋的臉白得像紙一樣,“我,我什麽時候打過你?你別冤枉我!我只是輕輕蹭了你一下!我還不是故意的。你松手,我要下車了!”
他一邊說一邊後退,胳膊卻牢牢被文佳木抓着。
“年輕人,你別這樣!我也不知道你有病。你要是早說你得了腦癌,我哪裏會打擾你呢?”老頭急得嗓子都啞了,渾濁的眼一眨一眨,只差掉下幾滴淚珠。
他可憐巴巴的樣子與之前的蠻橫無理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文佳木搖搖頭,語氣虛弱地說道:“你打我那一下的确不重,但你知道嗎?我這個病是不能受氣的。我一受氣,腦子裏的血管就會爆掉,血管爆掉了,我人就死了。”
她不斷按揉太陽穴,嗓音也帶上了痛苦的喘息:“我感覺我腦子裏的血管已經爆掉了,是被你氣爆的。我快暈了,你絕對不能走,你得送我去醫院。我要是搶救不過來,你是要負刑事責任的。除了賠錢,你還得坐牢。我不能讓你走。”
她越說,老頭掙紮得越厲害,口中連連求饒,“姑娘你放了我吧!大爺我一輩子過得苦,三十歲死了老婆,四十歲又死了兒子,從小還沒有爹媽,如今只能一個人熬日子。你放了我吧,我給你認錯還不行嗎?”
認錯?上一回你怎麽不認錯呢?
文佳木搖搖頭,手也抓得更緊。
“你能過得比我苦嗎?我年紀輕輕就得了絕症,你好歹還活到這麽大歲數。我一看見你這種長命百歲的老東西,心氣就不順。我今兒說什麽也要拉你墊背!”她咧開嘴和善地笑了笑,說出口的話卻極其陰暗偏激。
老頭本也不是什麽好人,竟然一下子就相信了她的說辭。對啊,如果是他得了絕症,他也會這麽幹。拉幾個人墊背,死了也值。
“姑娘,姑娘我錯了,我給你跪下還不行嗎?你放過我吧!你要拉人墊背也別找我呀,周圍這麽多人!”老頭指了指周圍的乘客,試圖禍水東移。
周圍人連忙後退,露出慌亂的表情。
“可是他們都沒惹我,只有你惹了我。”文佳木盯死了老頭。
“對不起,我不該惹你。以後我再也不跟別人搶座了,我能站就站。我,我給您跪了!”老頭真的被吓住了,膝蓋一彎竟然就想下跪。
文佳木卻在這時放開了他的胳膊,平靜地說道:“如果別人主動給你讓座,你可以坐。又或者哪天你也得了重病,實在是支撐不住了,你可以懇求別人給你讓個座。但你絕對不能搶別人的座。你都這麽大年紀了,做人的道理早該懂了。”
說完,她恹恹地閉上了眼睛,氣息也變得微弱。她說自己腦袋疼不是裝的,重來一次,這些痛苦她必須承受。
終于獲得自由的老頭連忙推開人群飛奔而去。遭遇了這麽一出驚魂記,想必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欺負人了。
周圍的乘客原本還以為文佳木是真的打算訛老頭一筆錢,見她如此輕易地放人離開才明白,她只是想給對方一個教訓而已。
這姑娘真的挺不容易的,三觀正,性格也好。不少人對文佳木産生了好感,并向她投去了欣賞的目光。
文佳木卻在這時睜開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兩個老阿姨。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緩慢地走過去。大家紛紛給她讓道。
兩個老阿姨抱成一團,恐懼不已地看着她:“你,你別是想訛我們吧?我們可沒跟你搶座位!”
文佳木一言不發地打開垃圾袋,把之前收斂起來的瓜子殼嘩啦啦全倒在地上,然後冷冰冰地下令:“撿起來。”
兩個老阿姨呆愣了片刻,随即便露出憤怒的表情。她們張口塗滿鮮豔口紅的嘴,準備噴死文佳木。
文佳木只用一句話就堵住了她們的惡言:“不要跟我吵架,把我氣死了你們賠不起。”
兩個老阿姨立馬閉上了血盆大口。
“你們撿不撿?”文佳木指了指地下的瓜子殼。
“撿撿撿!我們撿!”一秒鐘恢複理智的兩個老阿姨連忙半跪下去,慌裏慌張地撿起瓜子殼。
文佳木指着貼在她們座位後面的标語,一字一句說道:“認識中文字嗎?認識就跟我念:文,明,乘,車,請,勿,進,食。”
兩個老阿姨一邊撿瓜子殼一邊苦兮兮地念:“文明乘車,請勿進食。懂了懂了,我們懂了。”
與此同時,文佳木的站臺也到了。她深深看了兩人一眼,然後從中年男人手裏拿回自己的病歷本和CT片,又拎起沉甸甸的包,一搖一晃地走出去了。
不知誰輕輕拍了兩下掌,于是整個車廂的乘客都沖她瘦弱的背影鼓起掌來。面對死亡還能活得這麽勇敢,這麽積極向上,小姑娘不簡單!
文佳木腳步微微一頓,然後便更為堅定地朝前走去。
那名中年男人把頭探出車門,大聲喊道:“不要放棄治療,你還年輕,還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