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讀檔中 - 第1章
下午六點,坐在工位上的人陸陸續續站起來收拾東西。橘紅的夕陽從偌大的落地窗外照射進來,透着一股秋日的暖。
與閨蜜趙雅雯約好去吃大餐的文佳木興匆匆地伸出手,關掉了電腦。
“小木。”坐在她左側工位的廖姐輕輕喚了一聲。
文佳木頓時頭皮一緊,五官也止不住地皺起來,然而回過頭時,她卻又習慣性地露出溫柔笑容。
“廖姐,怎麽了?”問出這句話時,文佳木心裏萬分懊悔,因為她知道,一旦自己接了廖姐的話茬,原本輕松悠閑的周末就泡湯了。
果然,廖姐露出歉意的表情,小聲說道:“小木,我還有幾張圖紙沒畫完,你能幫我畫一下嗎?就是萬隆那個項目,你很了解的。”
“可是廖姐,我下班之後還有事,我沒空。”文佳木嗫嚅着開口。
拒絕別人對她來說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
文佳木從小就失去了爸爸。媽媽為了支撐這個家,不得不一個人打好幾份工,所以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孩子。
文佳木從小便被送到鄉下與姥姥一起生活。然而姥姥家還有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對他們來說,文佳木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累贅。
他們的厭惡和排斥表現在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東西,從來沒有文佳木的份兒。
當文佳木流露出豔羨渴望的表情時,他們還會輕蔑地罵她幾句,嘲諷她眼皮子淺。
姥姥心疼文佳木,私底下總會偷偷給文佳木買一些她喜歡的文具或零食。然而這樣的照顧一旦被發現,所有人都會痛斥姥姥的偏心,甚至在家裏到處翻找姥姥的私房錢。
文佳木就是在這種被厭棄,被排斥,被貶低的環境中長大的。于是久而久之,她便養成了看人臉色的習慣。
她知道,若是想在這個并不屬于自己的家裏安安穩穩地長大,就必須去讨好所有人。
舅舅、舅媽、表哥、表姐、姥姥,都是她讨好的對象。
只要她總是乖巧聽話并積極幫家裏幹活,舅舅和舅媽便會少罵她幾句。只要她得到好吃的東西或好玩的玩具就馬上交出來,表哥表姐便不會欺負她。只要她假裝過得快樂,姥姥也會放下擔憂的心。
漸漸的,文佳木養成了逆來順受的性格,也習慣了去照顧身邊所有人。
此刻,文佳木正眼巴巴地看着廖姐,寄希望于她大發善心,說上一句:“你有事?那就算了。”
然而廖姐卻追問道:“你有什麽事?”
“我——”
文佳木拖長語音,試圖快速編造一個借口。
她知道,這個借口必須足夠有分量,譬如舅舅生了重病,我得送他去醫院;譬如舅媽動了一場大型手術,我得去照顧;又譬如表哥、表姐出了車禍在送醫的路上……
想到這些理由時,文佳木擰在一起的眉頭竟然舒展了一些。
好奇怪啊,她怎麽會在腦海中想象如此可怕的場景?她是不是太壞了?
文佳木立刻自責起來,嘴上也誠實地說道:“我和雅雯約好了去吃火鍋。”
話一出口,文佳木便在心裏暗暗呻吟。這個理由太遜了!一定會被駁回的!
果然,廖姐擺擺手,不以為然地說道:“嗐,我還以為有什麽大事呢!不就是吃飯嘛,下次再約也行的。我給雅雯打電話,幫你推了。”
趙雅雯也在葉氏地産工作,大家都是熟人。
廖姐拿出手機,在通訊錄裏快速翻找趙雅雯的名字。
文佳木急得連連擺手:“不不不,不能推!”
這是趙雅雯第一百零一次約她吃飯,之前的一百次都被她放了鴿子。如果這次再不去,趙雅雯一定會鑿沉這艘友誼的小船。
文佳木連忙站起來去搶廖姐的手機,額頭急出一層汗。
大家每天的工作量都是一樣的,為什麽她可以按時完成,廖姐卻不行?廖姐非但不行,還試圖把自己的工作推給她。
這已經不是同事之間的互幫互助了,而是一種變相的奴役。文佳木的逆來順受助長了廖姐的得寸進尺,以至于廖姐可以像奴隸主一樣随意支配文佳木的時間,甚至任意安排她的私生活。
文佳木只是膽小懦弱,并不是傻,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同事壓榨利用。
她今天說什麽都要拒絕廖姐的無理要求。
看見文佳木撲上來搶奪手機,廖姐也意識到自己似乎把一個老實人逼急了。這個時候,強勢的态度只會激發文佳木的反抗心理,苦肉計才是上策。
廖姐立刻把手機藏進包包,無奈地說道:“小木,你就再幫我一次吧。我老公出差去了,我婆婆生病住院,我公公得照顧我婆婆,家裏沒人了。
“如今我女兒還待在幼兒園,等着我去接呢。你看,這都快六點半了,所有小朋友都走光了。想到我女兒一個人待在教室裏哇哇大哭的樣子,我就着急啊!”
廖姐舉起手表,一副焦躁不堪的模樣。
她的話一下子就擊中了文佳木的軟肋。她就是那個沒有家長來接,只能一個人待在教室裏默默掉眼淚的孩子。
她的童年時光幾乎都在無盡的孤獨中度過。剛開始,她還會哭着找媽媽,到後來,她便習慣了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玩耍,一個人度過寂寞的每一天。
她知道那是怎樣痛苦的一種感受。
“廖姐你去吧,這些圖紙我幫你畫。”文佳木接過圖紙,苦澀一笑。
早就知道這招有用的廖姐抱了抱文佳木,說了幾句感激的話,然後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文佳木坐回工位,表情還是那麽溫溫柔柔,淺淺淡淡,眼裏卻溢出幾分無奈。
看見廖姐得逞,坐在文佳木右側工位的小段也捧着一張圖紙笑眯眯地湊過來。
“木木,拜托你了!我和我男朋友是異地,我倆之間隔了四百多公裏呢!他今天來我們這邊出差,明天早上就要走,我們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木木求求你了,幫幫我吧!”
遠隔千裏的戀人好不容易聚在同一座城市,卻不能見面……
文佳木是一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她完全可以理解小段的心情,于是心一軟便答應了下來。
***
辦公室裏的人陸陸續續都走光了,天色也漸漸變得昏暗。
文佳木只開了自己頭頂的一盞燈,頹然地坐在這個寂靜的角落裏,苦笑着面對幾張圖紙。
“對不起雯雯——”
她鼓起勇氣給閨蜜打電話。
“別說了,我知道你又要加班是不是?這回是幫誰的忙?你能不能支棱起來?對那些得寸進尺的人說一聲‘不’有那麽難嗎?文佳木,你這個脾氣要是再不改,你一輩子都活不好!爛泥糊不上牆說的就是你!行了,你慢慢熬夜吧,我回去睡覺了!”
趙雅雯怒氣沖沖地挂斷了電話。
隔着手機屏幕,文佳木也能感受到她的恨鐵不成鋼。
“我也想支棱起來,可是真的好難啊。”
文佳木伏下身,一邊勾勒線條一邊苦笑呢喃:“下次我一定拒絕。我再也不幫他們了。我要編一個好點的理由。我要說‘不’。我誰都不理。求我,我也不答應……”
她一遍又一遍地述說着自己壓抑在心底的渴求,黯淡的雙眼慢慢亮起了希望的光。
似乎不斷念叨着這些話,她就能變得勇敢果斷。
然而每一次被迫接手別人的工作時,她都會這樣自我催眠,卻從來沒成功過。到了下一次,她依然會因為太過顧及別人的感受而失去反抗的能力。
夜深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文佳木終于畫好廖姐和小段的圖紙,又把它們分別擺放在兩人的辦公桌上,這才關掉頭頂的燈,邁着沉重的步伐離開公司。
她一邊走一邊按揉太陽穴,疲憊的臉龐顯露出痛苦的表情。
最近這段時間,她的偏頭痛加重了很多,有時候痛起來甚至能讓她産生敲開自己腦袋看一看的可怕想法。
明天是星期六,如果甲方不打電話讓改圖,文佳木準備去醫院檢查一下。
***
翌日,文佳木把CT片和一系列檢查報告遞給醫生,等待着診斷。
醫生查看着CT片,神情越來越凝重。
“把你家屬叫過來吧,我想跟你家屬聊一聊。”醫生語氣嚴肅地說道。
文佳木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裏的背包。她知道,當醫生說出這種話時,一般意味着病人得了很嚴重的病!
“我沒有家屬。”她搖搖頭,嗓音裏帶着微微的顫抖。
“父親、母親、長輩、丈夫……都沒有?”醫生皺眉問道。
文佳木緊緊拽着背包帶,臉色蒼白地搖頭:“我父母已經過世了,我姥姥也走了,我沒有親人。”
文佳木說謊了。
她其實還有舅舅、舅媽和表哥表姐。但同時她也深刻地知道,那些人不會管她。得知她患了重病,他們只會躲得遠遠的,唯恐她開口借錢。
她的命哪裏有錢重要?
醫生露出同情的神色,斟酌半晌還是把實情告知了文佳木。
她得了腦瘤,而且瘤子長在腦幹部位,如果動手術,治愈的概率很小。如果不動手術,她最多只有半年時間可活。
更可怕的是,這塊腫瘤正不斷壓迫着文佳木的腦內血管。一旦哪根血管被壓爆,她會猝死。
猝死是什麽?猝死是上一秒人還活得好好的,下一秒人就沒了。別說送醫治療,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這意味着文佳木時時刻刻都有可能離開這個世界。
“我勸你盡快動手術。”醫生慎重說道。
“手術費用是多少?”文佳木恐懼不安地揪着背包帶子。
“手術費加上後期化療的費用,大概在二三十萬左右。”
文佳木僵直不動了。這個數字是她無法承受的。
她的母親也是得癌症走的,為了幫母親治病,她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很多外債和貸款。為了治療姥姥的心髒病,她也在持續不斷地花錢。
姥姥去世之後,文佳木已一無所有,父親留下的房産也被她拿去賣掉,幫表哥還了賭債。
如今輪到她自己需要治療費用的時候,她竟擠不出一分錢。
她茫然無助地搖着頭,失魂落魄地說道:“醫生,我回去好好想想再決定動不動手術。”
哪有人得了絕症卻不治療的?除非他沒有錢,只能等死。
醫生臉上的憐憫之色越發濃重了一些,颔首道:“行,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不過我還是勸你盡快接受手術,否則就來不及了。錢都是次要的,命最重要。”
這個道理誰不懂呢?然而對于文佳木來說,錢就是命,命就是錢。
她沒錢,所以這條命她也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