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寵 - 第160章
炎炎夏日, 裴徊光反複撚蹭着沈茴下巴的長指,是一如既往的寒涼。沈茴被迫擡起臉,将臉上所有的表情呈現在裴徊光的眼中。
他望着她時, 她也在望着他。
沈茴凝視着裴徊光的眼睛,反複琢磨着他說的話。慢慢的, 沈茴明澈的眸中浮現了驚愕, 她不敢置信地問:“你早就料到了?你将一切設計好,連我會是什麽反應都在你的計劃裏?”
沈茴的聲音輕輕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飄在雲霧上那樣遠。
裴徊光将自己的卑劣盡數展現給沈茴。
他慢悠悠地說:“娘娘會和周顯知那傻子攪在一起, 倒是計劃之外。”
“為什麽?”沈茴輕聲問。
裴徊光低笑了一聲。
“為什麽?”沈茴再高聲問一遍,“讓我心疼和自責、讓我心裏難受是你的目的?這就是掌印大人別具一格的喜歡一個人的方式?”
“不然呢?”裴徊光轉眸,望向随風拂動的連天蓮葉。
除了讓你對我心疼,還有什麽方式能讓你更喜歡我一些呢?你對我的喜歡,不就是源于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從而生出了憐憫嗎?
裴徊光沉默着,沒有說出來。
驕傲讓他說不出口。
沈茴蹙着眉, 長久地凝視着裴徊光的側臉。
池中的鯉魚吃飽了,懶洋洋地四散開,舒舒服服地潛入水下。晃動漣漪的水面, 逐漸恢複了平靜。
沈茴再次轉過頭, 和裴徊光一樣遙望着遠處的荷葉。
“在你眼裏,我對父親說的話,都是假話?”沈茴輕笑了一聲,“原來, 你也不信我。”
裴徊光皺眉, 心裏忽然生出一股窒悶的疼痛。
“衛珖很慘, 衛氏人都很慘。可在這亂世裏, 可憐人太多了。縱使我有千萬的善心千萬的憐憫,也不會愚蠢到将憐憫歸于情動!”
“從永鳳宮到昭月宮、到滄青閣,到南行路上經過的一個個小鎮,一同看過的月升日落山河湖泊,再到浩穹樓。那些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朝朝暮暮,在你眼裏算什麽?”
裴徊光眸底的漆色漸濃。
“不是因為見到一個人總是忍不住發笑,才會喜歡上他。而是因為喜歡他,所以見了他才會展露笑顏。不是因為心疼一個可憐人,才生出喜歡之情,而是因為喜歡他,才會心疼。”
沈茴向後退了一步,含在眼眶裏許久的淚,終于滾落下來,沿着皙白的面頰,沉甸甸地墜落下來。
“衛珖,你在侮辱我的心。”
裴徊光心裏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身姿挺拔地孤獨靜立着,遙遙望着遠處的荷景。他一手搭在護欄上,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叩着。
他不承認。
“娘娘在說什麽胡話。咱家聽不懂。”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分明已被沈茴看透。他卻不承認沈茴的看透。
不承認。
沈茴再向後退了一步,蒙着水霧的眼睛凝望着裴徊光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她一字一頓:“衛珖,你就是個懦夫。”
裴徊光輕叩石欄的動作停下來,再也做不出若無其事的悠然。他緩緩閉上眼睛。
沈茴又等了一會兒,心裏生出絕望來。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錯了,是不是不該陷進這場情愛裏。
兩個人的感情,若永遠只有一個人的勇敢,總會消磨殆盡。
沈茴毅然轉身。
可是,她只是往前邁出一步,心裏便生出撕扯卷刺的疼痛。她将手心貼在自己的心口,努力去感受自己的真心。
她讓自己冷靜、理智。
她在心裏問自己——
沈茴,就這樣放棄嗎?這是你要的結果嗎?
眼裏蓄滿了淚,視線早就模糊不清。可是沈茴固執地不想眼裏的淚落下來。她在一片霧蒙蒙的水霧裏,望着沒有路的前路。
身上的披風早就在她奔跑的時候吹亂了,無力地挂在她身後。沈茴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攥成拳,纖細的指緊緊握起。
就像她心底,也在拼命地想要握緊。
沈茴慢慢翹起唇角來,用平靜的語氣開口:“徊光,過來抱我。過來告訴我你會改變。否則,從今往後一刀兩斷。就算是痛徹心扉,我也會把你從心裏挖出去。從此我再也不管你是死是活是快活還是痛苦。我沈茴說到做到!”
沈茴選擇再給裴徊光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盛夏的風溫柔地吹拂。
安靜中,細微的聲響只有風吹漣漪碰打的荷葉摩挲聲。
沒有,沈茴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心裏慢慢被苦澀的失望淹沒。那樣苦,那樣苦,比喝了一輩子的湯藥還要苦。
盛夏暖陽,如墜冰窟。
沈茴慢慢垂下眼睛,忍了那樣久的淚終于落下來。她輕輕哽聲:“我冷……”
裴徊光睜開眼睛,眼角殷紅一片。他大步朝沈茴邁過去,在沈茴後背抱住她,雙臂環過沈茴纖細的身子,将她整個人緊緊地禁锢在懷裏。
手臂收攏,用力,再用力地擁着她,恨不得将她整個人摁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想如她說的那樣,說出那句她想聽的他會改變。
可是他說不出口。
他緊緊将沈茴箍在懷裏,只能手足無措地低聲重複:“別哭,別哭,別哭……”
在他身為衛國太子的幼年時光裏,有那樣多那樣多的人愛着他。一朝變故,一年囚禁,讓他連人都不再是。
他活着,只為複仇。
身為衛珖的短短年華裏,那麽多人深愛着他。割肉養他、用命救他。那麽多那麽多人炙熱地愛着他。可他不得不成為惡鬼裴徊光。成為裴徊光之後,再也不會有人來愛他。
他不配。
對,他不配。
他不是不知善惡,而是不得不選擇了惡。因為他太清楚善與惡,才更清楚他不配。
不配。
不配。
怎麽就,偏偏遇到了她。
她的美好,像一個隔了二十餘年的美夢。
二十餘年,他用裴徊光的身份,再次被這樣炙熱地愛着。惶恐,又不敢置信。
假的吧。
一定是假的。
小姑娘太傻了,早晚有一日會醒悟的。
可是,她不僅勇敢地撞進來,大聲告訴他她是如何愛着他。
他,也将她放在了心裏。
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踩着白骨操縱生死。
她來招惹他,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麽是自卑,從此被她困住,陷在地獄的泥裏。
可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啊。
她來招惹他,他怎麽可能放她走。他用他的方式,一步步逼迫她,她既然招惹了他,他就不準她逃離。
他要她,瘋狂地愛着他。
禁锢着沈茴的手臂力道在逐漸加重,裴徊光挺直的脊背彎下腰,将臉貼在她的後頸。他想如她的願一次,他想說出她想聽的話。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不行嗎?全當哄哄她。她好傷心,她在哭啊……
那顆被邪功影響着不能大喜大悲的心髒,劇烈地跳動着,幾乎要不受他的掌控。
說他會為她改變?
可是他能為她改變什麽呢?
做不到的事情,他從來不會輕易許諾。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敢許諾。
她說她冷。他唯有用力地擁着她,給予她絲絲縷縷的溫度。可是他身上永遠那樣寒涼,他這樣陷在地獄的泥裏的人,身上哪裏有溫度。恐怕連帶給她溫暖都做不到。
裴徊光沉默下來。
沈茴感受着裴徊光的手臂帶來的疼痛禁锢,小聲地哭着,眼淚不需要再忍着,眼淚一顆接一顆落下來。她只想在心上人的懷裏,盡情地哭個痛快。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後頸的濕涼是裴徊光的淚。
想要逃離的心,被一只長滿倒刺的手攥住,血肉模糊的痛讓她連喘息都在戰栗。
她的良人必是斯文清儒的模樣,還要有一顆善良又正直的心。
他是完全相反的德性。
可這一刻,後頸的灼痛告訴沈茴,這瘋子長在她心上了,挖之不去。
沈茴挂滿眼淚的臉上,忽然就有了笑容。
她慢慢擡起手,覆上裴徊光的手背。纖細的手指穿進他的指縫,與他糾纏在一起。她笑着說:“好啦。我知道啦。”
不想說,我不逼你說。
“愛,不是逼迫。”
沈茴被淚水洗過的臉,帶着笑。
她很開心。
她也賭贏了呀。
她纖細的手指頭反複磨蹭着裴徊光的長指,溫聲說:“我一路跑過來見你,衣服沒換,鞋子也沒換,足心被石子兒硌得好疼的。偏你還想勒死我。”
裴徊光緊箍着沈茴的手臂逐漸松開。
沈茴垂着眼睛,等了一會兒,才轉過身,笑着去望裴徊光。
果然,他已将所有的情緒收了起來,又是那個淡漠平靜的司禮監掌印裴徊光。好像落在她頸上的淚,從來沒有存在過。
只是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目光裏,永久性地摻了抹不去的溫柔。他擡起手,蜷起的指背反複去蹭沈茴的眼淚。
他再開口,在漫不經心裏摻着溫柔:“哭哭哭,娘娘就知道哭。”
沈茴便揚起唇角來笑。起先只是揚起嘴角望着裴徊光傻笑,後來她低低地笑出聲來。她一邊笑着,一邊去搖裴徊光的手,帶着笑的聲音問他:“你叫我什麽?”
笑是會傳染的。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也慢慢染上了笑。他一邊去擦沈茴的眼淚,一邊用一本正經地語氣重新喚她:“心肝寶貝,咱家的小祖宗。”
寶寶。
沈茴伸出手來,分別用食指點着裴徊光的唇角,向兩側劃去,硬是給裴徊光扯出一個滑稽的笑臉來。
裴徊光醉在沈茴盈着水霧的笑眸。
下一刻,沈茴的眉頭忽然揪起來。她放下手,轉而雙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蹲下來。
裴徊光瞥向蹲在面前的沈茴,說:“娘娘的舊疾是心絞痛。捂錯地方了。”
沈茴沒理他,用力捂着自己的肚子,揪起的五官看起來痛苦極了。
裴徊光皺了皺眉,剛要伸手去探沈茴的脈。沈茴擡起濕漉漉的小臉,委屈地望着他,撒嬌一樣的語氣:“再給我縫一個月事帶。”
裴徊光微怔,緊接着低低地笑起來。
“娘娘可真是咱家的小祖宗。”裴徊光彎腰,将沈茴打橫抱起來。
沈茴勾着他的脖子,用柔軟的臉蛋蹭蹭他的頸側。
裴徊光抱着他重新找到的浩穹月,緩步往前走。
“娘娘,咱家怎麽記得一些女子不想與夫君同房時,常撒謊月事當借口。”
“胡說,我的掌印那樣好,才不需要拿借口來拒絕。”
“這樣。”裴徊光點點頭,抱着沈茴緩步上樓。走進寝屋,他将沈茴放在榻上,親自檢查了一下。
果然啊,撒謊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