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少女 - 第2章
十五年後,一名身體瘦弱,面容蒼白的年輕女子腳步虛浮地走進城西公園。
她低頭看着手機,口中喃喃自語:“廁所旁榕樹下……難道不是這裏嗎?”
她擡頭看了看眼前的公廁,而公廁周圍是一片綠地,綠地上矗立着幾株修剪得宜的松柏,根本沒有榕樹。頭頂的烈日灑下灼灼金芒,樹上的蟬兒在金芒中急促嘶鳴,炎熱的天氣和嘈雜的環境令人心頭發慌。
年輕女子渾身都是冷汗,似是十分不舒服。她捂住腹部,慢慢蹲了下去。
就在這時,頭頂的烈日消失了,周圍的蟬鳴也戛然而止,一片陰涼從空中落下。女子擡頭一看,表情頓時駭然。
只見公廁旁竟不知何時長出一株巨樹,它的樹冠延展開來足足有數千平米,竟然廣袤得遮天蔽日。它投下的陰影把周圍的一切都吞噬了,繁茂的枝葉間溢出團團濃霧,朦胧了邊界。
女子站在原地左右環顧,竟然看不見樹冠的盡頭,也看不見頭頂的天空。這裏仿佛自成一界,而這棵榕樹便是支撐這個世界的天柱。
莫名出現在手機裏的短信竟然是真的!蘭華城黑暗聖地的傳說竟然也是真的!
這是一棵從古至今被異教徒奉為神明的樹,在樹下獻出靈魂便能實現所有願望。
年輕女子捂着腹部跌坐在地,眼中湧出酸楚的熱淚,嘴角卻帶着解脫般的笑容。
她看向手機屏幕,那上面顯現出一條宣傳短信:【你可曾被人傷到體無完膚?你可曾被人逼到走投無路?你可曾被背叛、被出賣、被抛棄、被毀滅?
如果你曾,那麽請來城西公園廁所旁榕樹下,小烏鴉将竭誠為你服務!】
這條短信是在今天忽然冒出來的,發送號碼是一片空白。
倘若換一個人,他必定會認為這只是一條普通的騷擾短信,沒什麽好在意的,但年輕女子卻只是看了一眼就着魔般地陷了進去。
這段話的每一個字都像針尖一般紮在女子心頭。她早已被人傷到體無完膚,也已經走到無路可走的地步,曾無數次地被背叛、被出賣、被抛棄、被毀滅。
她都不知道現在的自己還能不能算作是一個人。
還是姐姐說得對,她頂多是一團爛泥!一團被人捏圓搓扁,随意踐踏,扶都扶不起,也抹不上牆的爛泥。她活着就是浪費糧食浪費空氣。
年輕女子低喘着笑了兩聲,目中全是自嘲和蒼涼。
她低下頭翻找包包裏的東西,完全沒注意到彌散着濃霧的枝杈上,一只小烏鴉正歪着腦袋靜靜打量她。
很快,女子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那是一把水果刀,刀刃被精心打磨過,非常鋒利。
女子握住刀柄,來來回回在手腕上比劃,仿佛在尋找從哪裏割開。
她是蘭華城土生土長的人,她自然也聽說過黑暗聖地的傳說。在這裏自殺的人,會有神明吞噬掉他們的靈魂,然後幫他們去複仇。這是一種等價交換,或者說獻祭的儀式。
無論生前曾遭受多麽巨大的傷害和冤屈,神明都會一一了結。祂會讓扭曲的靈魂獲得永遠的平靜。
女人便是來自殺的。她沒有辦法拯救自己,只能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虛無缥缈的神明身上。
不,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神明并不是虛無缥缈的。祂聽見了她靈魂深處的絕望吶喊,然後如約前來。這個霧氣彌漫的異界就是神明的居所。神明此刻正立于雲端之上,靜靜觀望祂的信徒。只要這信徒獻上足夠的誠意,祂就會降下神跡。
想到這裏,女子不再猶豫,手上一個用力便要劃斷自己的動脈,然而在刀刃入肉前的一秒鐘,她竟猝不及防地暈倒過去。
一只小烏鴉扇動翅膀,撲簌簌地落在女人身上,小短喙叼起水果刀,腦袋用力一甩,便把刀遠遠丢了出去。
然後它仰起頭,沖大榕樹嘎嘎叫了兩聲。
榕樹的枝杈也跟着沙沙作響,仿佛在回應它的鳴叫,然後便有兩根枝條探下來,茂密的葉片輕輕掃過年輕女子的腦袋,像是溫柔的長輩在撫慰受傷哭泣的小輩。
女子暈倒時仍然緊皺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松開,露出恬淡安詳的睡顏。她似乎正沉浸在一個美夢裏。
葉片繼續輕撫女子的腦袋,把她隐藏在腦海中的一切記憶都提煉成一顆小小的光球,從顱頂取出。
然後,這些葉片就托着光球,遞送到小烏鴉面前。
小烏鴉向後蹦跶了幾下,似在躲避光球,卻被幾根枝條抓住小細腿兒和小翅膀,禁锢在原地,然後又被掰開短喙,硬把光球塞進它本就鼓鼓囊囊的小肚子裏。
“嘎嘎!”小烏鴉氣急敗壞地叫了兩聲,再張口時竟然變成了脆生生的女音:“好苦好苦!呸呸呸!”
“苦也要給我吃掉。”巨大的樹冠中回蕩着一道低沉渾厚的男性嗓音。
小烏鴉用翅膀捂住肚皮,短喙一開一合,發出yueyue的聲音。它快吐了。
“這個女人的記憶怎麽這麽苦呀!”小烏鴉黑豆般的眼珠裏沁出幾滴淚。
“乖,爸爸給你吃糖。”一根枝條從樹冠裏伸出,葉片上托着一顆粉紅色的糖果球。
小烏鴉連忙把糖果球叼進嘴裏,吧唧吧唧嚼碎。
葉片順勢揉了揉它圓圓的小腦袋,慈愛地說道:“去吧,早點完成這位信徒的心願,你就可以早點回來陪爸爸。沒有你在身邊叽叽呱呱說話,爸爸會很寂寞的。”
“好吧好吧,我去了。”小烏鴉原地轉了一圈,竟幻化成暈倒女子的模樣。這幻化不是簡單的看着一樣,而是從長相到記憶,乃至于體表的每一顆痣、每一條疤、每一道傷,都原原本本地複刻。哪怕是女子最親近的人來了也找不出破綻。
小烏鴉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人類身體,表情有些嫌棄,卻還是撿起女子的包包和手機,準備離開榕樹爸爸的領域。
“芽芽,去了外面別欺負小貓小狗。”大榕樹不放心地交代。
小烏鴉頭也不回地擺擺手。
“也別偷亮晶晶的東西,尤其是商場裏那些珠寶。偷東西是犯法的,被人類抓住了,爸爸還得去警察局撈你,那很丢人的!”大榕樹不厭其煩地交代。
“我不會被抓住的,你放心吧。”小烏鴉的語氣裏已經帶上了不耐煩。
大榕樹更不放心了。它用枝條抹了抹粗壯的樹幹。如果幻化成人形,它大概在扶額嘆息。
“最最重要的一點,你千萬別摳人類的眼珠子,那是要坐牢的!”大榕樹尤為慎重地交代。
十幾年前,小烏鴉差點摳走一個人類小孩的眼珠。從它嘴裏聽說了這件事,大榕樹默默流下了滿頭冷汗。所幸那人類小孩非常聰明,懂得跟小烏鴉周旋,否則就變成瞎子了。
如果成精之後沒有大榕樹的管教,小烏鴉一定會變成無惡不作的魔頭。
眼下,這只魔頭正一邊疾走一邊不耐煩地說道:“安啦安啦,我不會摳別人眼珠子啦!我已經見過世界上最美的眼睛,一般人的渾濁眼珠子我才看不上呢!戴了再漂亮的美瞳我也看不上!”
“看上了也不能摳,否則爸爸打你屁股!”大榕樹故作兇狠地威脅一句。
然而小烏鴉已經走出濃霧,不見了身影。
“切,我才不會摳。當我傻呢,摳走了眼珠子,它們就爛掉了,還會發臭。”站在公園門口等車的烏鴉少女嘴裏嘟嘟囔囔:“我會把那個人弄到手。我要讓他日日夜夜待在我身邊,用漂亮的眼珠子時時刻刻看着我。”
想到多年前那個眼瞳裏盈滿淚光,美得宛若夢境的少年,小烏鴉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就在這時,幾輛汽車忽然停在小烏鴉面前,一名身材高挑,容貌豔麗的女子從車裏跳下來,身後跟着幾名黑衣壯漢。
他們迅速将小烏鴉包圍,然後抓住她的手腳,擡上最前面那輛車。
原本拳頭已經硬了的小烏鴉立刻卸掉防備。這個女人她認識。
路邊的民衆大聲呵斥:“你們幹什麽?綁架嗎?我們要報警了!”
“我是她姐姐!她要自殺,我不把她綁回去,她要是死了,你們負責啊?”高挑女子把小烏鴉的衣袖卷上去,露出她滿是刀痕的手臂。有些刀痕已經愈合,留下醜陋的疤,有些刀痕還在滲血,可見是剛割開的。
而小烏鴉也沒有掙紮。吃掉了年輕女子的記憶,她知道這人的确是女子的親姐姐,兩人從小相依為命,感情十分深厚。
高挑女子打開手機,調出姐妹倆的合照,展示給圍觀民衆。
堵住車輛的民衆這才退讓到兩旁。
小烏鴉就這樣暈暈乎乎地被擡上車,塞進後座。高挑女子鑽進車廂,語氣冷厲:“老趙,把車門全都給我鎖死!”
咔噠幾聲輕響,這輛車的車門就全都鎖死了。
高挑女子舉起手機,咄咄逼人地問:“這條短信什麽意思?什麽叫做你要走了,讓我好好照顧自己?什麽叫做對不起我,讓我忘了你?你是不是又要自殺?為了那麽一個垃圾玩意兒,你三番四次地尋死,你賤不賤?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自己不去上大學也要供你上大學,自己一天打四份工也不讓你在外面吃一點苦,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你為了一個雜碎這樣糟蹋自己,你他媽腦子進屎了?如果早知道你會變成這樣,當初爸媽死的時候我就應該把你扔進土坑裏和他們一起埋了!你對得起我嗎?啊?你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父母嗎?啊?”
高挑女子表情是猙獰的,語氣是兇狠的,眼裏卻盈滿無助的淚光。
她真的不知道該拿這個執迷不悟的妹妹怎麽辦了。
“去易氏醫療科技中心。”高挑女子朝司機老趙冷聲下令。
然後她拿出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低聲下氣地說道:“易先生,求你救救我妹妹。在心理學這一領域,沒人能比得上你。你被你爸送出國的那幾年,我幫你做了很多事。你要搞你後媽,我也出過力。
我能有今天的家業的确多虧了你的提攜,可我實實在在幫過你,這個你無法否認吧?治好我妹妹,咱們就兩清了,可以嗎?易先生,我待會兒當面給你磕頭,這樣行不行?”
那邊不知說了什麽,高挑女子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放心了。
小烏鴉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後排座位,全程沒說話,表情是脆弱而又哀傷的,黑漆漆的眼瞳卻會在不經意間放射出狡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