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路人甲 - ☆、撿只鴿子
三種不同的鬧鈴聲同時響起,現在是7月某日的淩晨4點。
天氣悶熱,陳珂一晚上輾轉難眠,好不容易趁着清晨暑氣退散的時候迷糊了一會兒,猝然響起的鬧鈴聲把他的三魂七魄都要震碎了。
上鋪搖晃幾下,白原按掉手機上自帶的單調鈴聲,利落地爬了下來。
“珂珂,起床了!說好了四點起床去‘撿鴿子’的。”白原一邊推着陳珂的胳膊,一邊順手把他震天響的“公雞打鳴”鬧鈴關掉。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陳珂滿是怨念地唱了起來,調子哀戚,把氣勢雄壯的國歌唱成了憤懑冤屈的低吟。一邊嚎一邊穿衣服,嘴上再不願意,心裏也和明鏡似的想得清楚,再沒有通告,他,白原還有可樂三個人都要去吃土。
橫店的土并不比別的地方好吃。每天叫醒他的一定是夢想,還有……沒錢。
他們三個難兄難弟自從一個月前出了那次“事件”之後,就一場戲都接不到了,在橫漂圈子裏被徹底封殺,不得已只能早起去演員服務部碰運氣撿鴿子。
什麽叫撿鴿子?群演們報了劇組的戲,臨時反悔放了劇組鴿子,他們這些沒戲演的就去撿個漏。
不過現在橫店群演數以萬計,僧多粥少,想撿個鴿子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一門之隔的地方,可樂猶自呼呼大睡,像只黑胖黑胖哼哼叫的小豬崽。陳珂和白原兩個人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把可樂從硬板床上生拉硬拽起來,可樂的鬧鈴和他的是睡态很不搭調,那是首哀婉的情歌,和他經常抱着吉他在橫漂廣場自彈自唱的倒是同一種風格。
兵荒馬亂地收拾完,三個人你推我擠走出這所謂的一室一廳,20幾平,每個月租金600塊錢。
放眼望去,天還沒亮,東方一抹隐約的魚肚白,橫店這座“東方好萊塢”卻已經蘇醒過來,沿街的早點鋪子煙火缭繞,北方的豆漿油條豆腐腦,南方的炒粉腸粉熱幹面,花樣百出應有盡有,街頭巷尾,跑戲的年輕人們三三兩兩,背着折疊躺椅,操着南腔北調,奔向各個劇組集合點,騎摩托的小哥帶着妹子風馳電掣,三五個認識或不認識的群演一起叫了滴滴打車,生意受到嚴重沖擊的電動三輪老板在路邊罵街……那麽多人,不管不顧一頭紮進新的一天,為了什麽,能得到什麽,沒人知道。
陳珂也不知道,一年前他剛滿十八歲,初到橫店的時候,以為自己知道,但現在,他覺得自己不知道了。
“吃……吃早點嗎?”可樂打了個大哈欠,伸出粗而短的手指指向人來人往的早點鋪子。
“起得太早,沒胃口。”陳珂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走在最前面,或者說白原和可樂自覺跟在他身後。陳珂身上帶着點桀骜不馴的江湖氣,走路的時候喜歡手插口袋,步子邁得豪邁,但速度并不快,一段平淡的小路能被他走出一種大哥巡視地盤的滄桑感。
白原沒有發表意見,他心不在焉地左顧右盼,差點撞上面前的電線杆子,陳珂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了過來。
三個人走到演員服務部,天色從蒙蒙灰黑過度到慘淡的青白。服務部四敞大開,一天到晚不關門,裏面人不少,狼吞虎咽往嘴裏塞早餐的,三五成群咋咋呼呼打牌的,還有在空空如也的破舊桌球臺邊緣坐着抖腿吹牛逼的。
他們三個沒進去,互相對視,很有默契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白原手撐膝蓋,托着下巴發呆,可樂抱着腦袋,盯着地上的一只螞蟻,陳珂把一雙筆直修長的腿拉直伸到馬路上,手掌在身後撐住地面,仰天呼出一口濁氣。
陳珂掏出一根煙,摸遍全身沒找到打火機,他轉頭看一眼可樂,可樂睡眼惺忪,懵逼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也沒帶,我進去給你借一個。”
可樂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轉身進了服務部。
“哎,這不是‘英雄三劍客’嗎?”裏面傳來一聲興奮而好奇的叫喊,好像無聊的八卦貓終于聞到緋聞的腥味,“陳珂,再跟我們說說那天的事呗?啊?上千人圍困劇組酒店,你一個人趕走了整個劇組,太給橫漂長臉争氣了啊……”
陳珂回頭對說話那人比了個中指,斜睨他一眼。
争氣個屁,被封殺了也沒見這些人出來給他說過一句話。
可樂借到火機回來的時候,一輛大巴車停在了服務部門前。車門一開,跳下來一個又黑又瘦的領隊,手裏拿着一張紙,沖服務部裏衆人大喊:“《西楚霸王》劇組的,集合了演戲了為藝術獻身了!快點別磨蹭,馬上太陽出來,碳烤活人了啊……”
衆群演一擁而上,在幾個領隊安排下歪七扭八排了三隊,領隊一號念名字,領隊二號收演員證,交了證的按次序上車,動作慢的被領隊揪住一頓數落。
白原站起身,走到領隊二號身邊,堆出滿臉笑容,客氣地說:“哥,今天缺人嗎?有沒有鴿子撿?”
領隊二號擡起頭,打量一眼白原,再看看還坐在一邊的陳珂,嘴角一扯,笑得諷刺:“哎呦,小白,陳珂?你們這種一場戲幾百塊的大特約怎麽也早起撿鴿子了?我今天這些都是群衆的戲,70塊錢一天可太委屈你們了……”
領隊一號點完了名,也朝這邊看過來,語氣少了前邊一位的譏諷,卻多了些直白的不客氣:“不是不用你們,之前那事,你們風頭出得太過,槍打出頭鳥,你們直接跟劇組幹架,特警都出動了,搞那麽大動靜,哪個副導、群頭還敢用你們?要我說,趕緊卷鋪蓋走人,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別在這死皮賴臉裝大頭蒜。”
白原生生把一張年輕清秀的臉都笑出褶子了,還醞釀着說幾句好話呢,陳珂站起來把他推到了一邊,挑眉看着兩位趾高氣揚的領隊:“不用就不用。別他媽話裏話外教做人,天天在群演面前充大爺,到了劇組就裝孫子,誰給你們的臉?”
領隊一號臉瞬間就積了好幾層陰雲,注視了陳珂幾秒鐘,抽着嘴角嗤笑一聲:“狂什麽呀?我還就不用你。”他看了眼名單,指着陳珂身後的可樂說,“還真缺一個,那胖子,來不來?”
可樂看看陳珂,又看看領隊,顯出萬分糾結的神色。
“去吧。”陳珂拍了拍可樂的肩,可樂跟他和白原相比,眼下更需要錢。
可樂低頭哦了一聲:“那……那我真去了?”
“去呀!”陳珂很煩躁,對着可樂大聲說,把他往車門方向推了一步。
可樂上了車,大巴漸行漸遠,陳珂扭頭看白原:“吃早飯?回家?”
“啊?”白原看着大巴出神,反應很遲鈍,他沒看陳珂,躲躲閃閃地說:“你回去吧,有個經紀工作室的人讓我今天沒事去找他,說帶我試戲,我上午直接過去看看。”
經紀工作室的人?看這兩天白原魂不守舍的樣子,陳珂大概能猜到是誰,他想勸白原別去,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現在大家都淪落到這走投無路的田地了,兄弟要是有路子他不能攔着,只好搭着白原的肩說:“你小心點,董大成不是什麽好東西,有事給我打電話。”
白原點點頭,沿着人行道走去,陳珂轉身,與他相背而行,陳珂面前,一輪朝陽初升,金紅光芒穿透晦暗雲層,撒向這座神奇的小鎮。
鴿子沒撿着,這一天又沒活兒幹,陳珂也不着急了,索性放慢腳步往街角早餐店走去。腦子裏亂七八糟,又想起一個月前那檔子糟心事。
事情鬧得沸反盈天,但起因就是個芝麻綠豆。
那天,橫店迎來入夏第一個高溫天,從天而降一場看不見的火雨,在室外工作的劇組人員和跑戲的群演無一幸免,都被熱得奄奄一息,人心浮動。
那天正好三兄弟在一個組,陳珂和白原演得是特約角色,可樂沒有他倆那麽好的外形條件,只能接最普通的群特,8個小時基本工資70塊錢,早起熬夜淋雨演死人之類的另加錢。那是個古裝武俠劇,陳珂和白原演名門正派的徒子徒孫,一水的白衣飄飄,可樂演無數官兵中的一個,穿着又厚又重的盔甲。
群衆演員就是活道具,用的時候被人拉走,不用的時候就在一邊幹等着,就三分鐘的戲,等一天也是正常,而且必須化好妝穿好衣服随叫随到。
天氣熱,等的時間太長,有的官兵就把盔甲脫了解暑,副導演來叫人的時候,大家磨磨蹭蹭穿衣服,拖了時間,副導演當場急了,破口大罵,趕驢子趕馬似的趕着官兵們走。可樂人又胖,行動緩慢,好不容易穿上衣服又掉了隊,副導演抹一把滿頭滿臉的汗,看着可樂磨磨唧唧的樣子,心頭火氣亂竄,照着可樂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艹,快點吧大哥!看不見整個劇組等你一個人!”
陳珂就在旁邊,平常被領隊、導演罵兩句也就算了,不管在哪裏讨生活挨罵都是正常的,但你罵就罵吧,動什麽手呢?跟他朋友動手,陳珂就忍不了了,他從來不知道忍辱負重四個字怎麽寫,當即上去找副導演理論。
這一理論自然又拖了時間,一大票人太陽底下心浮氣躁幹曬着,還沒等導演說話,片場裏一個演武将的十八線小演員倒先炸毛了,沖上來就打人,當時場面混亂,小演員也沒看清到底是誰在跟副導演吵架,掄着拳頭先把同樣一身白衣的白原給打了,白原被一拳打懵,臉上汗水、鼻血、眼淚混雜橫流,慘不忍睹。
這下捅了馬蜂窩,陳珂護着白原,一邊罵一邊打那小演員,群演們都是血氣方剛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正憋着一身潮熱暑氣沒地方發洩,瞬間就跟劇組的人混戰成一團。
後來驚動了工會和警察過來調解,導演、打人的演員,陳珂他們互相道了歉,拍攝繼續,這事當時就過去了。但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大家朋友圈、群裏互相擴散,最後事實真相已經不重要,結論就五個字:劇組打群演。
劇組作為資方,與群演這個邊緣群體的矛盾是一直存在的,正巧這個組在橫店呆了四個月,一直以把人往死裏用而聞名,本來風評就不好,這件事更是成了導-火-索。消息越傳越離譜,謠言滿天飛,什麽劇組勾結工會克扣工資啦,選角導演潛規則女群演了,演員打人至重傷住院了……不一而足無奇不有。
到晚上收工,小年輕們一閑下來,茶餘飯後八卦一下各自聽到的謠言,又發酵出一波新的謠言,群情激奮,一浪高過一浪,不知道是誰在哪個群裏發了個召集書,號召大家去那劇組酒店為同胞讨回公道。
一傳十十傳百,小年輕們正愁大晚上沒事幹,熱血沸騰沖到劇組所在酒店,舉着演員證高喊:“維護群演尊嚴,打人者賠償道歉,XX劇組滾出橫店!”
各種報戲群集體炸鍋,消息像病毒一樣瘋狂蔓延,酒店門前人越聚越多,一開始來的人可能真是義憤填膺,可後面更多的人就純屬無聊來看熱鬧了。到午夜時分,幾千人把酒店團團圍住,事态漸漸有失控的趨勢。劇組的人躲在酒店不敢出來,最後特-警出動朝天放了槍,拘了幾個帶頭的,才把人群驅散。
晚上圍攻酒店的事情,跟陳珂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打人事件确實是由他們三個而起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最後,劇組方面迫于群演和輿論壓力,又跟白原道了歉,賠了一點醫藥費,他們要在橫店拍的戲份反正也到尾聲了,索性提前撤走了。臨走的時候,制片人撂下話,橫店現在名聲在外,群演個個牛逼惹不起,反正也不缺我們一個組,這次走了再也不來了,反正中國也不是只有這一個影視基地。
總之各方都沒得到好,看熱鬧的人散了,背鍋的就是可憐巴巴三個娃。
相比之下,可樂損失不算大,憑他的條件,做群演只能接到最底層的角色,做點別的也不比這個差。但陳珂和白原就虧大了,他倆正經在小藝校學過表演,長得又帥,就是打算來吃這碗飯的,一年時間,他們已經從群衆混到大特約,能接到跟組的小角色,偶爾一場戲能有上千的收入了。再往前混一步,慢慢接到有名有姓的角色,經驗多了人脈廣了,說不定一個機會來了,就能混出頭簽約公司當明星了。
可現在,過去一年起早貪黑寒來暑往的辛苦全白費,橫店看來是呆不下去了。
陳珂幽幽嘆息,走進早餐店。
人要是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陳珂一進店門,坐門口的一個人高馬大面露兇光的男孩就站了起來:“陳珂?!我正打算找你呢!”
陳珂斜眼掃了那人一眼,他在橫店仇人不算多,但也有幾個,有的是因為被他搶過角色,有的是因為被他搶過妹子,這兩樣罪狀陳珂都覺得莫名其妙,角色是他憑本事自己掙來的,妹子他壓根就不喜歡。
像現在這個男孩,恨他大概還算情有可原?
之前不是說那個武俠劇組因為打人事件撤出橫店了嗎?走的時候把在橫店招的所有跟組群演都辭退了,這男孩不幸就是其中一個。
“找我幹嗎?”陳珂悠然跟老板娘打了個招呼,自食其力拿了兩根油條一碗豆漿。
“都是你害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跟組機會,一個月4千的工資,你賠我!”男孩大概也是因為連日悶熱加早起,心情十分不爽,有點沒事找事的意思。反正陳珂現在是破牆一倒,誰都可以推一把。
恨他可以,但跟他要錢這就是無理取鬧了。陳珂向來不喜歡別人無理取鬧,你不爽,我他媽還不爽呢,他捋了捋自己挺長的頭發,舌頭頂着牙齒轉了一個圈,把一次性筷子的皮剝開,擡頭,眯起一雙眼梢微挑的桃花眼:“不好意思,沒聽清,麻煩您再說一遍。”
男孩愣了愣,在陳珂犀利的目光下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大概面子上過不去,硬撐着說:“我說你得負責,我穩定的跟組工作沒了,現在天天報不到戲,你負責,你賠錢!”
陳珂右手裏正靈活地轉着那根筷子,聽見這話他笑了笑,視線如繩索一般纏上那男孩的眼睛,站起來的同時,三根手指一用力,一聲脆響撅斷了筷子。
“你幹什麽?!”男孩一聲驚呼還沒從嗓子裏抖幹淨,筷子尖銳的邊緣就頂在了他脆弱的咽喉上,刺痛感清晰傳來,隔着薄薄的皮膚就是動脈,男孩吓得呼吸都放慢了,舉起來做攻擊狀的手謹慎地放下。
“我跟你鬧着玩兒。”陳珂轉了轉筷子,在他喉結處戳出幾個紅點,沒見血,“有病就去吃藥,窮你還可以要飯對不對?今天早飯哥哥請你了……”他說着丢下筷子,扔了十塊錢在桌子上。
……
門前路上駛過一輛豪華轎車,停在路口等一個漫長的紅燈。
坐在後排的方既明百無聊賴一扭頭,正好看見了陳珂掰筷子怼人的這一幕。
他饒有興趣地看着街頭早餐店裏發生的這頗有中二氣息的打架場景,陳珂是側身對着他的,只露出白得發亮的側臉,而且早餐店與車道有一段距離,他眯起眼睛又仔細看了看,不太确定地說:“橫店的女孩都這麽剽悍嗎?”
副駕駛上的助理淩晨順着他的目光轉頭,見到的正是陳珂丢下錢從早餐店出來的情景,助理笑了:“方總,您什麽眼神?那是個男孩兒。”
方既明看清了陳珂的臉,恍然道:“還真是。男孩兒留這麽長頭發幹嘛?很酷嗎?”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隔着玻璃再次望向漸漸走遠的男孩。
男孩長得很好看,但氣質……怎麽說呢?有點獨特。一頭蓬松的棕色頭發,搭在領口上緣,最上面一層頭發還用皮筋在腦後紮了個小辮子,穿着破洞牛仔褲,寬大的黑色T恤,走路姿勢昂揚灑脫,一臉的放蕩不羁,再配一段熱血的BGM,分分鐘能産生孤膽英雄丢炸-彈然後轉身走開不帶走一絲煙火的效果。
方既明再次搖頭,心想這要是我兒子,一天得打他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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